崔浩已经没有力气张开嘴,徐树只得自己喝了,一口口哺进崔浩嘴里,崔浩在刚才被刀划破肚子的时候都一声不吭,这时在迷蒙中,却笑了,“为什么这次却不灌我了?”
徐树这才发现自己本可用同样的法子将参汤灌进去,却也无法解释刚才的行为,只沉默着把那两碗参汤都给崔浩灌了进去。
等了约一个时辰,徐树用剩下的药水,把崔浩和自己都灌了一勺,又再一次清洗全身,并一边清洗一边倒退着往小院的正门走。
到了门口,徐树敲了敲门,“请送一张抹水的布巾和两套衣服进来。”
那仆役早在门外等着,闻言立刻递了进来,徐树把崔浩全身擦干净,把那头发也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给他穿上衣服,自己也穿上衣服,抱着昏迷的崔浩走出小院。
阮夫人立刻让丫鬟们扶了崔浩回去,徐树对仆役道,“事不宜迟,请尽快烧了这院子。”
徐树跟着崔浩进入厢房时,正听见后面“静树斋”点燃后发出的“毕博毕博”的声音。
阮夫人见崔浩肚子焉了下去,大喜过望,望着徐树,满眼都是泪水,“治好了?大夫,您把我儿治好了?这……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
徐树轻轻摇头,“我只把虫子从他体内全驱了出来,这法子凶恶,小爵爷本就身子虚弱,如今更是受了大损,能不能活下去,就得看今明两日。请夫人遣人多多熬些参汤,我得守着他。”
阮夫人一听崔浩还有性命之忧,吓得又白了一张脸,急忙遣人熬汤去了。
徐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崔浩,很快就发现他呼吸变得急促,脸色潮红起来,崔浩知道是发烧了。
徐树转身叫人熬了些糖水,打了一桶冷水,先又一口一口把糖水给崔浩哺进去,又用布巾一次次擦遍他全身。
后半夜崔浩却又全身发冷,徐树见他嘴唇都乌黑起来,急忙又哺了他一碗参汤,叫人给屋子加了几个火盆,随后干脆自己爬上床,脱掉衣服,紧紧抱住崔浩,用身体温暖厚厚锦被中不断颤抖的青涩身体。
到第二天早上,徐树只觉得像抱了一块冰在怀里,摸了摸崔浩的鼻息,竟是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了。
徐树只觉得心里也跟崔浩的身体一样,越来越冷,又叫来两碗参汤,尽数给崔浩哺了进去,才抱着崔浩,裹了两床锦被,坐在几个火盆边。
“崔浩,可别死啊。”
“你才十三岁,往后日子还长呢。”
“你难道就想这样让你那二弟得到你的一切?”
“师傅说过,十三岁是纯阳体质,就算你得这虫症半年,你体内的阳气也够你活下去的。”
“别死别死啊,这一路全是灾荒,我尽我所能,一个人都没救活过,你家有钱有势,还有参汤可一喝,不能就这样死了。”
“如果你死了,我就不当这铃医了,大夫对这乱世无能为力,乱世里该做的是救世,而非救人。”
“崔浩……”
“崔浩……”
……
……
“你吵死了!让我睡会觉!”冷成冰的崔浩烦不胜烦,张口咬在徐树的脖子上,骂了一句,然后又低头不知道是昏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
徐树低头看着崔浩有着两个旋儿的头顶,过了一阵,微微笑了,“好小子,我就知道你命硬,流那么多血,竟然能一声不吭。”
厢房里,两个人抱在一起的锦被被火盆映红,就像似蝴蝶要破涌而出的茧。
第4章
第二天下午,崔浩的身体才慢慢恢复了温暖,徐树摸了摸他的鼻息和脉搏,虽然柔弱,却十分平稳,于是慢慢抱着他躺回了床上,自己当肉垫先把床单捂热了,才让慢慢让崔浩睡回到被单,自己则一层一层离开被褥,看了看崔浩睡梦中的脸,咧开嘴,把衣服穿上,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正厅里阮夫人和一干人都焦急地等待着,却又不敢进屋打扰徐树,如今见徐树出来,阮夫人第一个迎了上来,“徐大夫,我儿他……”
徐树尽量掩饰住自己兴奋的表情,沉着地点了点头,“无大碍了,现在崔少爷睡了,明日醒来注意调理,身子便能恢复到从前了。”
阮夫人“啊”了一声,浑身抖了起来,抓住手巾的手跟抽风似得抖了半晌,旁边的仆人急忙上前扶住他,徐树见她这样子,怕她得了急风,正想着要掐她人中,阮夫人一把抓住徐树的手,“徐大夫,您简直是神医再世……”说着就要给徐树跪下。
徐树吓得浑身汗都出来了,赶紧把阮夫人扶起来,“夫人,大夫救人那是天经地义,恰逢崔少爷正是阳气最盛的年岁,我这法子才能起作用,您可别这样,简直是折杀我了。”
阮夫人被众人扶着,想着自己的儿子这次真的有救了,高兴地想笑,却张嘴就哭了起来,又觉得这样实在是太伤体面,只得让仆人扶了回到内院,哭了半晌,才去东厢房里看崔浩,只走的时候吩咐道,“徐大夫,让您见笑了,请您在府内多住几日,待我夫妻好好感谢您。这府里您可自如走动,如有需求,但请吩咐下人即可。”
徐树在那日倒药的小哥带领下,到了客房,那小哥一路上也是十分庆幸,“徐大夫,您可真神了,没想到大少爷的病就这样治好了,要是当初早点找到您,崔府也少了许多折腾啊,大夫人这半年来可累得瘦了不少。”
徐树笑了笑,也不再多说,只说自己有些饿,要了写餐点,吃了便回到客房。
进了门,徐树关上门,听了听门外没有别人,才高高兴兴地蹦了起来,把那被褥扯出来当空抡了起来,后来终于忍不住,边抡边开心地叫,“总算活了一个!总算活了一个了!哈哈哈……我这大夫当得值!当得值!”
这一路来,徐树所见的无不是满野的流民,每一人都是衣衫破烂,困顿病弱。许多流民的孩子,只需几株草药就可起死回生,可可恨的是自己空有一肚子方子,却无可下方的草药。看着那些孩子在自己眼前闭上眼睛,徐树只恨自己的无能。
如今,他总算治活了一人。虽然是个官家子弟,可命就是命,救一条是一条。而如今天时地利人和,自己可向这权倾天下、富可敌国的崔家要些自己早想要的东西。
徐树把那兴奋之情发泄了出来,那被褥也抡累了,躺回床上开始想着要些什么东西,渐渐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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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徐树醒得有些晚,徐树估摸着是这几日照顾崔浩给累的,要了些早点吃了,便走过去想看看崔浩醒了没有,刚推门就被人从里面撞倒了。
那人见是徐树,跟见了救星一样,拉住他袖子,“徐大夫,大少爷嫌我们的早点难吃,都给丢了出来,夫人给气得走了,可昨天您没吩咐,我们也不敢做些辛辣的食物给少爷,要不您进去看看吧。”
徐树心里一乐,这崔浩看来恢复得不错,这么快就有精神了,推门进去,正看见崔浩靠在床边,把盘子里的碟子一个个丢出来,见了徐树,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
徐树上前,把那地上的漆碟子一个个捡起来,看了看地上一塌糊涂的食物,知道是些人参、红花之类的大补之物,只是看样子没什么味道,又上了一步坐到床边,把崔浩手里的碟子也收了下来,“你才刚醒来,身子亏得很,吃这些没什么坏处的。”
崔浩大概是对徐树医治自己时的冷酷行动有些惧怕,见了他也不大发少爷脾气,只瞥过头,“我想吃辣的!我要吃辣香蟹!”
徐树听了哑然失笑,“你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别忘了是什么东西让你这样躺在床上!”
崔浩撅了撅嘴,“可我看见那些东西就恶心,就想吃辣的。”
徐树知道胃口大开,是崔浩身子恢复的表现,可就算是加了辣子的河蟹也依然是大寒之物,对崔浩的身体没甚好处,只能摇摇头,“你不能吃蟹,也不可以吃辣的东西,你扔的这些东西却必须吃。”
崔浩听了更是老大不乐意,嘴巴撅老高。
徐树看着他表情觉得十分有趣,这崔少爷在昨日那样的疼痛中也能一声不吭,如今却娇贵起来,这表情根本就是个过度娇惯吃不得半点苦的小少爷。随即又想,我即救了他命,当然也该让他恢复到以前的模样时再走,于是把那些碟子堆在盘子上站起来,“我给你做点吃的,保管又好吃又养身子。”
“真的?”崔浩转过头,脸还是瘦得跟骷髅似的,眼里却闪着光亮,“你做的很好吃?有加辣子”
徐树一笑,“崔少爷吃了就知道了。”
徐树到厨房,先切了块当归,和着骨头汤煮了一锅白米稀粥,随后又要了些腌肉,剁碎加了颗鸡蛋和几根青菜,在粥快好时加进去,待那青菜软得没了魂儿时,才熄了灶火,往那粥里加了些盐巴,盛到碗里给崔浩端了过去。
崔浩一见那粥雪白一片,哪里有自己心心所念的辣椒,把脸一瞥,“这有什么好吃的。”
徐树好脾气地用勺子舀了一口,递到他嘴边,“挺好吃的,你先吃一口尝一尝。”
崔浩撅着嘴,不理他。
徐树低下声音,“你是不是要我像昨日那样卸了你的下颚把这粥灌进去?这粥可比不得那日的药水,能把你喉咙烫出血泡。”
崔浩身子一僵,转过头,瞪着他,“我要叫母亲赶走你这庸医!”
徐树冷这眼睛看他,“吃不吃?”
崔浩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得张开口,把那勺粥吃了进去。待吞进去后,才发现味道鲜美,竟比自己吃惯的肉粥还要好上几分。自他患了虫症,便几乎没什么胃口,这一口粥竟让他胃口大开,也不再闹别扭了,就着徐树喂来的粥,一口一口几下把那一大碗粥都给吃完了。
徐树看了看空得底朝天的大碗,心里很是高兴,摸摸崔浩的头,“你再睡会把,等你再歇几天,便可下床活动了。”
崔浩刚才发了一阵脾气,也有些累,于是点点头,往被褥里滑下身体,见徐树起身要走,拉住他衣角,“喂,庸医,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徐树一笑,“在下徐树,是个铃医。”
崔浩高傲地扬了扬头,“我是崔浩,是崔太傅的大儿子,以后将是爵爷,庸医你救了我,我不会不知报恩的,这府里你想要什么,我以后都可以送给你。”
徐树再次摸摸他的头,“等你好了再说吧。”说罢又要起身。
崔浩还是拉住他的衣服,却不说话了。
徐树低头看着他,“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崔浩抓住他衣角摩挲了半天,才小声的说,“我醒了……你还要……做粥给我吃……”
徐树微微一笑,“遵命,崔少爷。”
第5章
徐树果然如他答应崔浩的那样,每日给他做饭吃。
为了满足这位口味刁钻的小爵爷,徐树把自己那几刷子都给亮了出来,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钻进厨房和崔府的厨子商量着如何变着花样把那补身子的食材给弄成美味。
经过那天的稀粥事件,仆人们,甚至连阮夫人都知道,崔大少爷的脾气,只有这个刚来的年轻医生能治住,但凡崔少爷有些什么不是,都跑去徐树那里告状,徐树简直成了他的贴身姆妈加下人,什么事要没徐树陪在旁边,崔大少那是绝对不会做的。
崔浩在这样的精心照料下,总算是慢慢养胖了起来。一个月后,陪着崔浩散步的徐树看着比之前胖了两圈的崔浩在阳光下微抬头的脸,心中暗道:这崔府的小少爷,果然不愧是朝廷第一美男子的子嗣。
崔浩并不知道徐树在旁边看着他,自己发了一阵愣后,转过头看着徐树,“庸医,我允许你今后留在崔府中,当个专司的药丞或方丞。崔府为了自用,在封地里专辟有五十亩地种植各色贵重的草药,府里的藏书楼还有没脱过册的《黄帝内经》、《神龙本草经》、《伤寒杂病论》,除此之外还有我父亲四处收集的少见医书,你要留下,这些草药和书你可随意使用和翻阅。”
徐树看着这十三岁只到自己肩膀的英俊少年,虽然使用的是命令的句子,语气却有恳求的意思,那望着自己的眼睛也闪着期待的光芒。
徐树知道崔浩说中了自己的死穴,师傅当初给自己授业的时候,并没有给自己看过医书,只让自己背诵他当年背住的内容,自己有时也觉得书中所言有些问题,问了师傅,师傅也只道他当年也是背诵的这些,可这些内容自相矛盾,徐树便怀疑是师傅当年背错了,但手中没有原书便无法确定,如果能对照没脱过册的医书一看,应该能够解决自己的疑惑。
至于那五十亩的药田,徐树也听说过,大户人家自己会专门种药材自用,许多大户人家种的药材是普通大夫都没法找到的珍贵品种,更何况这朝廷权倾一时的太傅家?
徐树犹豫了一下,便道,“崔少爷如此看得起我,倒是徐某的荣幸。只徐某十岁从师学医的意愿,便是当个行走天下的铃医,解救天下受病痛之苦的苍生,若是一直滞留在崔府,实在是违背我从医的原则。”
“那你是不答应了?”崔少爷瞪着眼睛,看着徐树。大概是没有想到自己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居然被这无权无势没一点长处的铃医拒绝了,脸上很是有点挂不住,禁不住就摆了个受委屈的脸。
徐树看着他变了色的脸,心中好笑,但也只能拒绝道:“我本就是打算待你身体康复便离开的,如今你的虫症已愈,身子也恢复了,行动更没妨碍,我也该离开了。”
“什么!”崔浩瞪着他,“你要走?”
徐树点点头。
崔浩咬着牙看着他,“你哪里治好我了?我每天肚子都痛!还拉虫子!我以前是个大胖子,现在还没回复以前的一成胖!”
徐树看着他,心里知道这小少爷要耍赖了,只得叹口气摸摸他的头,“崔浩,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次我救你,也许只是一次偶然际遇,其实府里别的大夫医术比我高明多了。”
崔浩拉着他的袖子,“我就只要你。那些大夫和下人,一看见我就一副战战兢兢怕得要死的样子,我看见他们就烦!”
敢情是这小少爷要别人怕他,却又不喜欢人家怕他。
徐树想了想,便拍拍他的头,“那这样,我再待两月如何?再看看你情形,要是好了,我再走如何?不过我可是一定要走的。”
崔浩想了想,两月之后,自己再找其他理由把他留下,他一个区区的小医生,如何能与自己家抗衡,要是他敢走,就叫父亲把他抓了留在府里!
主意打定,崔浩点点头,又摆起那小少爷的谱道,“行,那就准你再待两月吧。”
徐树这些天日日和他在一起,怎不知道这小少爷的心思,看他刚才眼睛咕噜咕噜直转,就知道在想馊主意,他这眼睛一转,必有人要遭殃,徐树可不想成为那些每日哭哭啼啼找自己诉苦的受害者之一,于是把崔浩送到西席那里后,转身就去找阮夫人去了。
阮夫人其实也想把徐树留下,自这不过十七八岁的小铃医一来,自己儿子不光命保住了,也比以前乖顺多了,所以听了徐树想走,心里也有些不愿意,“徐大夫,小儿全靠您才得以保命,府里供您一辈子也不为过,您为何要走呢?”
徐树把那“解救天下苍生”的事又加油添醋说了一番,说得阮夫人都流下泪来了,“徐大夫,您志向远大,崔府实在是容纳不下,那您走之前,崔府怎么也得略表心意,您想要什么,尽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