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上的士兵不敢放松,但他们的目光在游弋,他们都是豆满当地的守军,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上过
真正的战场,也许对上戎族人,他们会毫不客气的挥刀,但是对上自己的同胞,他们的确,有些下不了手。
“我们大王子宽厚,只要称臣纳贡,就饶你们不死!”
那几个小将也说不出什么华丽的词句,只是嗓门大,把这几句白话反复的吆喝,开始喊的时候还一成不变,几遍
后见珠人总没有变化,就不客气了,叫嚷着珠人胆小如鼠,皇帝缩到女人的被窝里不敢出来,后面的戎族人配合
着哈哈大笑,被驱赶到阵前的珠人瑟瑟抖着。
“你们珠人,不行!见了我们只敢逃跑!我们大王子仁慈,只要他跪下磕头,就饶了他!”
一个小将这么叫着,后面的戎族人立刻叫道:“磕头!磕头!”
“我操你妈——”
就在戎族人叫成一团的时候,城上突然响起一声大吼,随即就是一杆长枪直向那个小将飞去,那小将本在大笑,
哪料到会突然有珠人发难,他此时虽然也算在阵前来回奔驰,但离城墙足有十多丈,这个距离,弓箭当然是能射
到的,准头却很难说了,他们这被选出来的,不仅嗓门大,且都是骑术一流的,为的,就是防止珠人射杀,哪知
道这飞来的却是一杆长枪。
那小将正笑的开心,却被一下扎到了脖子上,顿时跌到了马下。
轰的一下,珠人这边振奋了起来,阿木尔在后面眯起了眼,这种状况有点出乎意料,不过也在情理之中,这么大
的珠朝,总会有几个血性的,不过……他很快就会让他们知道,他们错的多么厉害了。
他抬起了手,就在他准备下令驱赶珠人正式攻城的时候,城墙上突然多了一支队伍,他离的远,也看不清,只看
到领头的那一人头戴冕冠,非常了不起的样子,他虽对珠朝了解不深,也知道,这种冠不是什么人都能戴的:“
那是谁?大珠人的皇帝?”
“回大人,从样子上来看……好像是的……”
大珠朝的皇帝上城头来做什么,难道是真的投降?阿木尔惊奇着,城头上的守军也惊奇着,他们不认识安平帝,
可多少认识点他的衣服,更能听到自己的首领高呼的话。
他们看着安平帝一步一步走过来,犹豫着是要行礼还是继续坚守,按照规定,他们在这个时候是不能动的,可是
……
“陛下有旨,免众军礼!”
一个小太监尖声叫道,免除了众人的挣扎,安平帝来到城头,立刻有将领安排在他面前竖起两个盾牌,他也没有
多话,只是从缝隙中看着下面的珠人。他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过身:“这就是朕的子民,这就是大珠的
子民!”
他的声音有些尖锐,众人的心都是一跳,他却不理,只是瞪着眼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些臣民敬朕,供朕,朕却带给他们这样的苦难,这是朕的错!戎族扣破吉安关,是朕失察!戎族兵指上京,朕
弃城而逃,是朕胆怯!朕对不起这些子民,对不起祖宗留下的江山!”
他这些话,别人听的一愣一愣的,刘文却在心中叹息,在这一刻,安平帝在他心中高大了起来,虽然这个皇帝不
靠谱,虽然他弃了上京,但是他敢于当着天下人的面认错,这是多少“圣君”都做不到的。不过安平帝的话,却
让他心中的不安,更深了。
“朕逃了一次,朕不会再逃第二次!”也不等人接口,安平帝继续道,“朕无能,朕救不了下面的子民,朕也不
能为了救下面的人而至这满城上下于不顾,朕更不可能给戎族称臣纳贡,我大珠,有逃跑的皇帝,却绝对不会有
投降的皇帝!”
他这话其实是有些问题的,但却很是鼓舞人心,当下就有人发了一声喝。
“你们,你们也许奇怪,朕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带着你们来这里。朕是要让你们做一个见证!朕今日上了
这城头,就不会再下去!若戎族攻下这城头,朕第一个去向祖宗认错!”
“陛下万岁!”
立刻就有受到激励的守军高呼了起来,众宗室却是心中暗暗叫苦,安平帝这么说就是表示他绝对不会走了,他都
这么在城头上杵着,他们谁还敢走,谁还敢有这样的举动?
此时城下的戎族人也感觉到不妥了,阿木尔手一挥,立刻就有驱赶着珠人攻城,他们拿着简单的器具在城门处进
宫,往城墙上攀爬,有不愿的,立刻被一箭射死。
守城的士兵拿着弓箭在城上来回瞄,有的干脆就向远处的戎族人射了过去,但是那么远的距离,就算他们的力道
够了,准头也难保,所以成效并不大,而戎族人,却在一点点的,借着珠人的掩护向城墙而来。
“杀!第一个登城者,封首功!”
突然,后面的戎族人发了一声喊,往城墙上涌来,此时城下珠人、戎族人混成了一团,守城的官兵不好抉择,虽
然有将领喊着放箭、守城,但还是有人松不开手中的弦,而就这么一会儿,已有戎族人架起梯子,有的宗室开始
吓得哆嗦,有的开始劝安平帝离开,安平帝的脸色变得越发白,虽然有珠帘抵挡,但离得近的都能看到,有水珠
,从他的颌下低落。
汗珠?泪水?
“珠人登城者,赏爵!赏金!赏官!大王子发话,从不空口!”
虽然有守城士兵的箭射不下去,但也有射下的,就算他们都是瞄着戎族人去的,也还是有误伤的,这些珠人穿着
单衣,没有任何防护,不懂躲避,顿时一片哀号。
后退,没有路,前进……几乎也没有路,可是,也许是能闯过去的。
“杀——”
一个珠人这么喊了一句,然后就拼死似的往城头上爬,后面也有珠人在跟进。他们恨,恨后面的戎族人,他们恨
,也恨前面的珠人。他们恨后面的戎族人残暴,他们恨前面的珠人……他们不知道恨什么,可是,他们没有别的
选择。
“杀——杀——”
鲜血、污泥、呐喊,已分不清哪个是珠人哪个是戎族人了,在一片喊杀中,守城军也开始越来越放得开,只是在
往下挥刀的时候,他们会本能的,辨别一下。
众宗室哪见过这种场面,此时只来得及在那里发抖,刘文拉过郑定辉,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郑定辉有些惊讶的
看向他,见他肯定的点点头,当下也明白了过来。
“圣上亲临城头,众兵士奋勇杀敌,我等添为大珠宗室,岂可在此刻不作为?臣愿为大珠披甲,为陛下杀敌!”
愤愤的声音从宗室中发出,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转到了他身上,安平帝也被这个声音惊住了,一时间也没看清
他是谁,连说了三声好:“你、你……”
“臣三等忠勇伯郑定辉,愿为陛下杀敌!”
郑定辉说着,穿过人群,跪到安平帝面前,安平帝此刻也回过了神:“好、好,不愧为太祖后代!三等忠勇伯郑
定辉忠勇可嘉,特升为二等,封护军校,领千人营!”
言语阵阵,掷地有声,正在眩晕中的宗室更晕了,爵位也就罢了,从三等升到二等也就是多领些银子多些体面,
这护军校却是实打实的官,就算有吃空饷的,手下也能带个七八百人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杀!”
枪尖下刺,明亮的枪头正中下方人的左肩,三棱的枪头带着血肉挑起,下面的人发一声喊,往下跌去,那张带着
痛苦表情的脸,很明显,是珠人的,郑定辉啊的一声坐了起来,睁开眼,就看到刘文正拿着布,看那样子,是正
在擦着什么东西。
“大哥?”
刘文应了一声:“做噩梦了?”
郑定辉点了点头,然后有些出神的看向外面,他们所在的是一个垛口,地方不大,好在上无遮挡,空气倒是流通
的,从他这里,正能看到远处的夜空。
今天正是十五,月空明亮,静谧的黑幕上,一个发着银色的圆盘,看起来,是那么的安静,郑定辉一时间竟也有
些悲春伤秋,他想这月色和在刘家村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同,可是,为什么人的环境,却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他正想着,突然听到一声轻笑,回过头,就看到刘文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顿时,他就有些脸红:“大哥……”
“嗯。”
“大哥,我、我杀人了。”
“我知道。”
“是一个珠人。”
“那有什么区别?”
郑定辉一愣,刘文道:“你若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你是要他活,还是要自己活着?”
郑定辉怔怔的看着他,刘文挑了下眉:“怎么,不同意?”
“不是,我没想到大哥会这么说。”
刘文笑了笑:“这有什么想不到的,我还想活着看英儿出嫁呢。”
郑定辉一震,然后用力的点了下头。是的,他要活着,他们要活着,他刚给刘文表了白,刘文也接受了他,他们
还年轻,他们以后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要过,他还要给刘文做芥菜肉,还想要刘文给他指点古今,还想和他一起
坐在夜市上吃混沌。
他要活着!
见他的神色过来了,刘文道:“还没轮到你当值,再睡一会儿吧。”
郑定辉又躺了下来,他的下面是一方竹席,再下面,就是城墙上的青石板,他有几年没睡过这样的地方了,非常
不习惯,不过白日太劳累了,一躺下,也就有了倦意,他闭上眼,想到刘文刚才好像一直没睡,就道:“大哥你
也睡吧。”
刘文应了他一声,他觉得有些不对,可一时又想不到有什么不对的,刘文和那些没有职权在身的宗室官员一样,
虽然在城头上,却是不参加战斗的,就算少睡一会儿,也没什么关系吧。
他这样想着,就又迷糊了过去,刘文见他睡熟了,就又拿起布开始帮他擦起铠甲,虽然安抚好了郑定辉,他却过
不去自己那一关。是的,道理他都懂,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是一闭上眼,他还是能想到那些人麻木的脸。
不亲历战场,永远不会知道这里的可怕。
战争,不是英武的大将军挥舞着弯刀,不是穿着儒衣的军师笑指江山,不是一个计谋下去,敌方退却。这里是真
正的厮杀,一刀下去带着血肉,一盆热油泼下,会响起一片的哀号。皮肉下去是白花花的骨头,人死多的地方会
带着血腥的恶臭。就算郑定辉作为上千人的统领,并不用站在第一线,他的铠甲上也充满了血污。
三天,从安平帝登上城头已经过去三天了,第一天过的很容易,戎族人快马赶来,也没有充足的准备,这边又被
安平帝鼓舞的人血沸腾,虽然打的有些糟糕,但一番厮杀下,戎族也退了。
第二天就艰难了起来,戎族显然有了更充分的准备,器具也更齐全,虽然还没有大型的攻城用具,但梯子更多了
,被他们驱赶来的珠人也更多了。
而昨天,也就是第三天,他们甚至连云梯都有了!
这种器具的出现,证明戎族的后勤已经跟了上来,同时也隐隐的在说明,他们这边的救援,没有跟上,否则不说
来到豆满救驾,只是去骚扰纠缠,戎族的后勤也不见得能来的这么快。
大珠的救驾军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这是刘文的疑问,更是这城头上所有人的疑惑。豆满虽然一面靠海,却也算是中央之地,就算上京方向有戎族大
军阻挡,其他两个方向也有?他们被什么绊住了脚?
月光一黯,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过了片刻,就开始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刘文放下铠甲,拿起旁边的蓑衣帮
郑定辉遮挡了起来。
“陛下,下雨了!”李思安的语气带了些兴奋,“若此雨能持续,明日戎族攻城必受阻碍!这雨,实乃我大珠之
福啊!”
安平帝虽然不下城,但他毕竟不会像郑定辉那样只分得一个城垛,虽然为了安全他也只能在密不透风的敌楼中呆
着,可在此时却不会被雨水困扰,这个敌楼,此时也是尽量的被往舒适处布置,四周都围了黄布,靠里面的一侧
更放了软榻。
听了李思安的话,他抬了抬眼:“是吗?那么,救驾军也不好来了吧。”
李思安一滞,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了,而安平帝也不再等他的安慰:“李相……好像一直以来,朕都是叫你李
相,朕能叫你一声四郎吗?”
李思安的手一颤,不由得想到很多年前,那个年轻的皇帝拿着和田玉的白色小口酒杯看着他微笑:“思安,我记
得你好像家中排四,这么说,又叫四郎了?”
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那时候,他们都以为锦绣江山,尽在掌握……
“李相?”
“不过是一个称呼,陛下若叫……自然是无不可的。”
他强笑道,安平帝顿了顿,慢慢的开口:“四郎……”
李思安身体微微抖了一下,应了一声,安平帝苍白的脸上带出一点笑意:“四郎,朕死后,帮朕挑一个好的继承
人吧。”
李思安猛地一抬头,不等他再说什么,安平帝就又道:“朕要他能扫平这天下的疮痍,朕要他能将这大珠带到一
个辉煌的顶峰,朕要我大珠的子民再不受今日这屈辱,朕要这五湖四海,太阳所照之地,听到我大珠都为之战栗
,朕要我大珠永载史册,为后世所敬仰!”
他说着,站了起来,咬牙切齿的挥舞着自己的手:“四郎,朕不是一个这样的皇帝,但朕要一个这样的皇帝,朕
要替我大珠拜托四郎,帮朕找到一个这样的皇帝!四郎!”
他说着,已来到李思安面前,扶着他的肩,如同疯狂似的看着他,李思安看着他,嘴唇翕动,半天才发出一声呻
吟:“陛下……”
“四郎帮朕,帮朕好吗?”
李思安身体颤抖着,慢慢的跪了下来,安平帝心满意足的闭上眼,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提高
声音:“笔墨伺候!”
立刻有小太监跑进来,帮他铺了纸,磨了墨,他也不再召人代笔,亲自写了,又用了玺。
“四郎,朕就拜托你了!”
李思安双手接过圣旨,伏在地上,长久不能起身。
第二日,安平帝招康乐王的第六孙上城,当众收为嫡子,封为景王。康乐王为安平帝的堂叔,他这个嫡孙今年还
不到两岁,连大名还没起,只是有一个小名混叫着,众人都知道,这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小孩很有可能,成为他们
下一任的陛下。
同日,安平帝招淑妃上城,众人侧目。
这一日,戎族没有攻城,这一天,就是在小雨,以及安平帝的两道诏令中度过的。
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点点的清洗着被染红的城墙,城下,没有动静,城上的人却不敢有丝毫的放松,戎族的大军并
未撤离,他们此刻的平静不过是为了露出更狰狞的面孔。
众人在等待着,他们等待着下一波强有力的冲击,然后,等待着最后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