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人潮如海,把我挤得找不到去路,我很茫然,四下乱看,青涩脸蛋上泪珠子就要掉下来,我急得直抓头发,最后实在走不了,只得停在原地,等人群散开。
然后我在人潮中看见白晓乐。
他一身白T恤,洗的泛白的牛仔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拖着一个长杆儿拉箱,身边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男人,那该就是白爸爸了。
我叫他,用尽全力,说撕心裂肺都不为过,“白晓乐!乐乐!!”
这一刻我巴不得让全北京西站的人都闭嘴,别让世界那么噪杂,别让我的白晓乐听不到我叫他。
他没有听到。
他终究一声都没有听到。
白晓乐翻翻裤兜儿,掏出一张车票递给站在月台上检票员。我两手无助的垂着,看检票员在他那张火车票上打上两个洞时,脑里的一根弦崩掉,我奋力推开身前的人。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喊声,她倒在地上,声音尖锐,“谁啊!谁推的我?!”
这时我管不得太多,只怕他一上车,我就再见不到他。
他上车了,车厢门关起,这时火车站也报起站,“由北京西开往昆明的T61次列车即将出发,请尚未登车的乘客尽快登车。”
跳起身我就往那节车厢奔去,疯狂地拍打着那扇玻璃,里面人看我像疯子,其实我已然成了疯子。
我被月台上的西站工作人员架下来,全身乏力的盯着那节车厢的一扇扇玻璃窗看过去,看到白晓乐落座儿,他没看到我。
他手里拿着一瓶东西,一脸认真的喝着,我一细看,北冰洋汽水儿,橘子味儿,我倒退两步颤着小腿蹲下,用两只手捂紧脸,眼泪纷涌,呜咽声藏进掌心。最天真的少年脸蛋淌满泪水,烈日下就要蒸发。
车开了,我就追,最傻逼的行为。
天晓得我永远不可能追得上那趟一路向南的列车。
我一边跑,一边精疲力竭的嚎着骂娘的脏话,“操娘b,你大爷的不许走!”
“白晓乐你回来。”
“别走了,追不动了。”
“白晓乐!!”
……
“……不走好不好。”我在西站月台的边际,在艳阳下蜷缩进角落,手摸上心口,疼到我觉得自己马上要死过去,心如刀割。
第二十一章
那年我离开月台,晃晃悠悠的离开北京西站。
捂心口,心里面的血晕染开来,一寸寸裂开,尽是狼藉,步履不稳我几次就要摔倒,于是我不在走,缩在西站的门口,蜷缩着看这个城市。
人潮车流都如大海,就要把我湮没过去,我蔫头蔫脑的坐着,第一次觉得这个我生长的城市,居然陌生得骇人。身边一群抱着行李的人,和我一样坐在西站门口,坐没坐样,疯疯癫癫的为这个城市的抛弃哭泣,嘴里都说它多冷漠,多不解风情。
我扬起骄傲的下巴,仿佛在仰视他们,看上去不屑,其实不过是男子汉傲气作祟,不愿在公共场合再丢份,把眼泪吞回眼眶。
一个人走近我,蹲下,他也穿着白衬衫,我很丢人,泪眼模糊的打量他,只看见些许轮廓。
他向我打招呼,嗨。
“嗨你□□。”我说完就揉揉太阳穴,疼,真疼。
他很生气,“你怎么这么说话啊?”这人又有一样和白晓乐相同的,操着南方口音,我听不惯,就问他,“你是白晓乐么?”问完话一抹脸,全是水渍。
“啊?”他显然听不懂我的话,愣了好一会儿又说,“刚来北京吧?我可以给你找工作,很赚的……”
不等他说完我就抬眼看着他,眼神估计要杀人,那人止住话语,我揉揉鼻尖,站起来就要走,那人拉着我,我反身一踹,想起火车上那个认真喝着北冰洋的身影,心口疼得紧缩,少年不要形象,在阳光下再没了骄傲的脸庞,颠沛流离的吼“你丫不是白晓乐就给我滚!!!”
一脚不够给劲儿,那年的我正血气方刚,愤怒与委屈在心尖尖上燃烧,焦灼着自己,小混蛋终究小混蛋,无处释放的压力全数加之到不在意的人身上。
然后我揍他,往死里揍,他爱谁谁,我又何必管他是谁,拳头一次次落下,我却比眼前人还要疼,心口一丝丝渗血丝。
揍完了事,等西站保安发现,我就落跑,不管不顾的狼狈,谁让我失去他。
那时候我是个混蛋,彻头彻尾,对谁都嚣张又狂放,该揍的胖揍,不该揍的也拳头脚踢胡来一通,吊儿郎当混日子。不会随便对一个人好,可天真无邪的少年要对谁好了,就是真的想对他好,没心没肺的少年坐在枣树下认真想,最好连带心肺一并献上,行动告诉你,我最在意你,所以我要对你好,好到乱七八糟,糊里糊涂。
那些年间我们在青春里互相依赖,在生长路上互相陪伴,彼此心疼,手从头顶划出一个直线运动就要期待你参天,身高不重要,成绩不重要,重要的不过是有彼此参与的这个过程,情义奔涌,胡同口儿枝枝条条都要灿烂,艳如骄阳。
青春真是甜蜜又残酷啊。小少年呆愣愣在以后的日子里喃喃,骄傲的脑袋耷拉下来,不说,不说我想念你,等着,等着,总有一天,你长大,你回来。
我把自认的所有的好都给白晓乐,可终究我和北京都没留住他。
可终究我和北京都会等你。
“忘了,现在,跟这儿,110104,才是你身份证儿号。”
十六岁的白晓乐背上行囊,孤身一人离开京城,无声无息,却让十七岁的娄以涛痛彻心扉。
那些年间我也会跑去西单的书店窝一个下午,翻一本云南旅游手册,看看那个地方的鸟语花香春光灿烂,用想象猜测他会过着怎样一种人生。
没有娄以涛参与的青春,该会是怎样。
白晓乐儿,那一定特无聊吧。
你一定特想我吧。
你一定特想我。
“宣武区,红线胡同。”
“六十。”
“四十。”
“四十哪儿成啊,这必须六十。”
“四十五,多得我不坐了。”
“嘿你爱坐不坐。”
“求我坐我都不坐。”
“谁他妈求你坐啊。”
“你他妈来劲儿是吧!”
“现在谁他妈来劲儿啊!”
我一拍脑门,拧着眉头倒退几步离开那辆出租车,心说自己绝对被魔鬼蒙了心窍,怎么跟人打个车都要发疯。
后来我费半天嘴皮子,终于和一辆出租车谈好价钱,等我上了车,两手一摸校服兜儿,没钱了,一想八成是在月台拥挤时给小偷摸了去,“我操。那什么,师傅,我没钱。”
司机师傅明显就要搓火儿,手一拍上方向盘,“你他妈没钱你打什么车啊,傻逼吧。”
我冲后视镜里自己那比鬼好不到哪儿去的脸扯开一个笑容,“是,我是傻逼。”
我傻逼到察觉不出白晓乐的喜欢,傻逼到察觉不到他昨天的异样,傻逼到就让他在我眼皮底下离开北京,奋力也抓不住。
我推开出租车门走出去,一摸校裤兜儿,还好,还有两块钱,足够我转两趟长途的公交回家。我的眼皮沉重又酸涩,我伸手粗鲁的揉,看公车窗外北京夜色,在熟悉的自个儿家也感觉局促不安。
好多年后我听到老狼唱这么一首歌,歌词里写“说家乡话快了吧?可没了你,这儿,还是梦一样的北京么??”
那首歌收录在我一个我挺喜欢的音乐人合集里。
那张合集,叫做《万物生长》。
我哼给白晓乐听,他听完不说话,只用勾人的眼神看我,湿漉漉黑亮亮的无辜,我一伸手搂他进怀抱里,想起过往青春,胸口一下下的抽痛,像给极尖锐的猫爪子挠着。
有些记忆刻骨铭心,例如他的离开,少年心伤害太深,余痛尚存,不轻易忘掉,不轻易释怀,永远记得你的不告而别伤得十七岁的娄以涛呜呜的哭泣,丢脸丢到全北京,一世傲气不如昨,给人耻笑成傻逼。
我用钥匙打开屋子的门,家里没人,又加班儿去了。
饿了,我只好打开冰箱,拿出一盒冰冻的饺子,韭菜馅儿。
灯光下好坏辩得分明,那些捏得奇形怪状,饺子不像饺子的都是我捏的,昨天还被白晓乐温柔耻笑,“涛涛,你这包的包子?”
“你不懂它的风情,你审美观不及格儿。”
那会儿白晓乐如何?
也就是笑笑,然后伸手帮我捏紧饺子皮,“你这样待会儿一煮啊,馅儿就得散出来了。”
我不屑他的帮忙,小混蛋用下巴看人,丝毫不感谢,伸手一扯就把白晓乐帮我弄好的饺子皮又扯开,孩子气孩子气,终究是小孩儿,“我就爱这样,管着么?!”
白晓乐还是笑,没有脾气的笑,眼角淡淡的褶子,笑纹都可爱,“管不着管不着,待会你自己包的自己吃啊。”
“自个吃就自个吃!”
昨日回忆都能戳伤一颗心。
冰冻的饺子它丑也丑得有风格,我一戳它,那饺子皮就裂开来,馅儿都露出来,我哭丧着脸,干哑着声音喃喃,“白晓乐你骗人。”惯性看一眼家里,生怕被那屁孩子听到又要一脸无辜,可还好,可多好,他不在这儿。
他压根不可能在这儿!
于是我继续说,“白晓乐你骗人,你说它煮了就会露陷,可这还没煮呢,就露陷儿了。”
“你也露馅儿了,你说你要藏就藏好一点,干嘛非得半夜偷偷啵儿我一口,让我知道。”
“这饺子真丑,你说你这屁孩子是不是太混蛋了,要走都不能先教会我包饺子。”
“以后我内裤谁帮我洗啊,操,你不负责啦。”
我走进我和白晓乐曾经共用的卧室,我睡靠门的,这边乱七八糟,他那边这会儿却干净,干净得让人心口像被针扎。
我坐在他的书桌上,书都被收拾干净,翻开抽屉,看见一张照片。
我拿起来,在昏黄台灯下看那张照片。
“三二一……”
“乐乐你怎么不笑!”
“我有在笑啊。”
“嗷,不算,你怎么笑得跟哭一样。”
“……哪有?”
“分明就有。”我一扯他脸蛋,嫩呆呆,眼珠子转啊转的盯着我,最是可爱的脸孔,一手戳他一边酒窝,一深一浅的不对称,戳着皮肉就往上拉扯,“嗯~这样就对了嘛,要笑,好不容易拍张照,死人脸该有多难看。”
“……”
“白晓乐!”
“干嘛?”
“你偏瘫了么?”
“好啦,我笑,我笑。”
“这样笑?”
“还是这样?”
“三二一,咔嚓!”
照相的大人不耐烦的按下快门,我们都愣呆呆,来不及做好最帅气洋溢的笑容。
脑袋挨着脑袋,两小无猜多可爱。
这该是我跟他在那些年月里唯一一张照片,他一张我一张。
我的放枕头底收着,恶心万分的举动绝不要告诉他。
当然,现在他也没机会再知道这些少年的矫情事。
我翻过照片,一行黑蓝色钢笔写着的字。
「我总会长大的。我们总会长大的。」
我又想起那时我一脚踹他下河,他发着烧,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对我说着软绵绵的话语,青春少年意气风发,“我总会长大的。”
我没忍住,眼眶酸楚,“操蛋。”
操蛋操蛋,我声音哑得像淌血,“白晓乐你骗人!你说你喜欢我!你明明说了你喜欢我!”
屋里空无一人,于是我放肆大哭,不再管顾丢份不丢份这事儿,一脚踹翻小木凳儿,捂着脸哭,“□□你骗人!你喜欢我你干嘛要跑!你跑个蛋啊!”
“你说你喜欢我……”
第二十二章
1998年的日历终究被从墙上拿下,丢进杂物房里,等着斤数够了,就一起拿去卖,记忆也像要被尘封。从脏兮兮的旧帆布包里翻出谁给的一张同学录,一片空白,只在角落一个附加栏里看到,最好的朋友后跟着某个屁孩子名字,捂着心口骺紧背,疼痛它不消减随年月漫长增剧。转眼瞥一眼墙上的电子钟,不再是老旧的款式,有着明晃晃的时间,每每提醒着人时光的流走。
2001年3月x日,臭流氓娄以涛快要盼到解放区的晴好天气,距离当年高考,整好一百天。
人一旦长大,轮廓清晰,容貌就变得愈发耀眼起来。
我捏一张一模卷,攥紧成团状,扔进废纸篓里,嘴里骂骂咧咧。
冲窗外骑四轮自行车的小孩儿愣上好半天儿,我终究觉着这样太堕落,又跟纸篓里翻出那张几乎被弄废的卷子。
细长的笔杆,旋转着钢笔,蓝黑色,艰难的翻着书订正起来,抿着嘴唇虎虎生风,潇洒的姿态。
这一年,没心没肺的臭流氓也尽力寻回心肝脾肺,一脸认真说要努力,虽然对学习这档子事儿仍旧摸不着脉。
院子里枣树清香,鲜丽果实开满一树,新搬来的小孩儿拿石头朝树上扔,眉眼灿烂,童心溢满,日子像在云上过,总一派天真无邪。
我订正完一张卷子,对着满目的大红叉无奈,把眼镜扔到一边。
屋子里每面墙都被我贴满的便条,上面的字仍旧歪歪扭扭,不堪入目,英语语法,数学公式,古诗词文言文,偷偷瞟上一眼都要一脑袋比俩大。
打开冰箱,里面两罐蜂蜜酸奶。
啊,臭小孩总有习惯是改不掉的。
比如,上前门大街晃悠时买酸奶总不忘买两袋。
比如,走在路上不自觉去掰树枝,一定要长长一条。
比如,单车后座一直留着,不要卸掉,也不搭人。
我几乎被痴情的自己感动,泪光闪闪的等着,等着,终有一天,勇气在时间流转里邂逅或重逢,就不再坐以待毙的等,满世界我找你去。
其实生活却了谁从来没有过不同,就比方说白晓乐不再我身边的这三年。
我该乐乐,该贱贱,一样儿没落下,仿佛还是胡同串子臭混蛋娄以涛。
可其实有些事还是自己个儿心里最门儿清吧,比方说我不说,可我想白晓乐。
一直想着,想着,少年就在思念一个屁孩子的过程中卖力生长。
有些景象总会鬼使神差钻入心底就死死扎根,比如那年我在西站奋力喊他的名字,而白晓乐把票递给检票员,然后他在火车是哪个吸着北冰洋汽水儿。
就是这个!想到这个,内心的波涛汹涌就压得人憋屈不堪,娄以涛同学就觉得自己觉得血都被抽干,每寸肌肤都痛苦。
有时在睡梦见瞧见他,白晓乐小腿全是血,看得我愤怒又心疼,天地间全是火焰在燃烧。大雨里我背他,未成年的我们都被淋个透,初春里的北京,刺骨的凉意,湿哒哒的走在回家路上。不怕不怕,年少里有我陪你。
白晓乐趴在我背上,长长的睫毛细密抖动,扬起嘴角喃喃一句,“不告诉他。一切都不要告诉。”
我眼泪在梦里都纷涌,醒过来的时候喉结痛楚地一动,打开房头的一盏灯,看看旁边的那铺床,心说他是不是又半夜跑去上厕所了,再一想,噢,他不在这儿了。
我从床下摸出那根树枝,时间让枯木老朽,早就成了一碰即折的模样,我只拿在手里,冲着那铺床喊他的名字,不说别的。
“乐乐,乐乐……”
一如白晓乐在那些年间在半梦半醒之间怀抱小心翼翼的喊我,“涛涛……”
白晓乐是个狠角色,小白脸硬心眼。
娄以涛同学在每个因为想念而失眠的矫情夜晚,顶着万分显个性的一双熊猫眼对着房里的镜子看自己悲伤的表情,一张脸拉得忒长,抬头看云上月亮灰蒙蒙,腹诽当初说得没错,养你是白养,狼心狗肺的屁孩子,这一走就真的几年不回来,连你妈都放下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