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还有三个多月就要考试了。”
“你得把心态放平,别太压着自己。”
“你是我生的,我还不知道你,凡事都爱藏心里,烂在心里头发霉了都不说,有什么难过的,就打电话给妈,妈听你说。”
我倚在房门口看客厅,惶惶然的模样,纠结上半晌,最后决定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何必让想念只发霉,说出来不更好。
我走过去,冲孙梅使个眼色,她看上去有些惊异,毕竟这些年来我这个当哥哥都没有主动给白晓乐打过一通电话。
我颤着右手接起电话,左手像是早就痉挛,垂着抖,没法儿抑制的紧涨,他妈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熟悉到我听一下,眼泪就想飚出来,在心里懊恼低咒自己没出息的同时,几乎把整张脸贴到话筒上,想尽力再把他声音听得更清楚一些,贪婪的小混蛋也可以因为小事幸福得乐呵呵,笑得像傻逼。
白晓乐尚未意识到电话这头已经换了一个听话的人,继续断断续续的说着他的生活,一模成绩还好,应该可以考上想去的院校云云。
我深吸一口气,酝酿这想对他说的话,这时却脑子一片空白。
白晓乐大概是觉得电话这头太过安静,半试探半疑惑的开口,“妈?还在听么?”
我攥紧拳头,闭起双眼,说话的一瞬间心脏几乎跳出喉咙,“你会考回北京么?”
一秒,两秒,三秒。
我掌心捂上眼,一下子就崩了,可就是崩了也不要让别人看见我丢份,泪水沾湿指缝,另只手把话筒放下。
“阿姨,乐乐他把电话挂了。”
我走进房间,终于感觉自己个儿每一寸都碎裂
我的白晓乐,他真的不要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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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全北京暖洋洋,阳光刺眼。
臭流氓娄以涛领过高中毕业证书同时从班主任老师手里拿过一张分数条儿,深吸口气,看不清,于是在眼镜哈一口气戴上,嘿,还算不错,于是眉开眼笑,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天气一同暖意十足。
小纸条塞进裤兜儿,蹬上老式二八车,不嫌自己土老帽,嚼一片口香糖,薄荷味儿,逆着风回家。
2001年9月1日。
时光初启,万物如常。
头一天去s大报道,我跟家里收拾一身行头,牛仔裤白衬衫加一黑色双肩包,里边除了人民币啥都没放,干净利落的出门儿。
门外烈日当空,镜子里的笑容都晃眼,对未来饱含期待,每一种幻想都存在。
步子在门口顿住,看一眼靠着家门口放着的二八车,依旧没上锁,想了想,还是把书包套上车龙头,和以往的每一年一样,噔着轮儿,成年人了是成年人了,但依旧张牙舞爪的可爱,一脸凌云壮志,豪迈地嚎着声儿离开四合院。
一开进新街口外大街,就看到一堆人,新生和家长跟那儿堵着,杵着,我苦着脸一乐,心说国庆都没这热闹,水泄不通得吓人。
正琢磨着怎么把车开进去,这车终究不能跟路边扔下,就看见眼前有个身影停住,四下打量着,我一急眼,眼镜差点儿飞出去,赶紧刹车,可车前轮仍旧撞上对方。
那人一个没站稳,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我背上流汗,连忙把车推开,二八车倒地上,我蹲下给人收拾东西。那人也蹲在地上收拾。
“嗐,真不好意思啊。”地上一堆东西,专业书什么的,居然还有可笑的北京地图,跟北京西站门口儿,一块五一份……录取通知书。
录取通知书。
我仔细看一眼那通知书,一眼就足够我看傻,勾起一个贱兮兮的笑,我心跳如雷,伸出手抓住那只仍在收拾一地散乱的人的胳膊。
“这位同学,好久不见。”
他抬起眼看我,手上刚捡起来的一份北京地图又掉到地上,任风吹它到一边。
我伸长胳膊捡起来,放回他手里,无意间碰到他软绵绵的掌心,还是冰凉凉。
心脏扑通要跳出胸膛。
“怎么?三年不来都用上地图了?就忘得那么全乎?”
我问他话,调侃一般的语气,强自镇定心神,心头狂喜,天晓得我喉管深处在极力颤抖,蹲都蹲不稳。
他眼神有些恍惚,嘴唇微张着看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自己小幅度摇了摇脑袋又低头捡起一地的书来,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见他站起来就要跑,我站起来一把拉住他,力度大到他脸色都青白。
我看出来,他在怕我。
密长睫毛在阳光下眨啊眨,局促不安的样子,鼻尖上细细密密的汗珠透着亮光,心慌地垂下脑袋。
“你上哪儿?”
我没话找话,问了个傻问题。
几年前料想过无数重逢画面,意气风发朝阳万丈,可没想到会是这样愣呆呆的场景。
“放开。”他垂着眼,语气里不带丝毫情绪,更别提重逢的喜悦。
我看他都看傻,他却言简意赅,一句话冰冷冷,给我破一头冷水。
可我也高兴,终于近距离听到他声儿了不是。
我走到他面前,距离又近些,攥着他胳膊的手仍没放开,他手都被我捏得发红,脸这会儿也红得能滴出血来,是给痛的。
一瘪嘴就要开口,“我……”
刚想说点什么就被他奋力推开,转身就迈着大步子就跑起来。
我看着他一下子跑远,心里咯噔一下,惊慌失措,气血翻涌,仿佛被人照胸狠捶了一拳。
我操得嘞!我是傻逼我让你再跟我面前逃走!!我追上去,颠沛流离,和那年从奔向西站一样,任夏天的风沙刮痛脸颊,不管不顾的一路狂奔,“白晓乐你丫想跑哪儿去!”喘着粗气吼他,终于在s大篮球场边上把他拦住,直接扑上去,胳膊一伸从后背卡住他脖子,不敢用力,可也死死把他环住。
我吸一口气,然后呼吸一窒,快乐不真实,兴奋从胸腔溢出来,满脸春色都在天地间荡漾,环里搂着的这人依旧是干净清爽的味道,皂角香甜,我的白晓乐近在眼前,然后双双愣住。
我把他转过来,双手死死扣住他肩膀,额头贴近,皮肤几乎要贴到一起,三年多三个月,一千多天不见的脸孔不再稚嫩。他缓过神儿来,目光沉如水,也不再闪躲我紧盯着他的眼神,张了张口,像是想要说什么,可好半天没有声儿,等我快酝酿好帅气的台词,就听见他开口,安静又冰冷,“哥。”
我愣住,一下子失去了表达喜悦的能力。懊恼的一张脸,皱皱巴巴。
他又说“哥,好久不见。”
我跟被急冻了一般盯在原地,死死的看着白晓乐。
小时候他不这样……那些年间他不是除了开玩笑从不叫我哥,因为我跟他第一次见面就狠狠放下警告话语‘不许这么叫’,也或许因为那些年间屁孩子心里有着这样一个喜欢的人,太过喜欢,喜欢到不能再喜欢,所以更不敢轻易冲那人叫出亲昵的称呼,禁忌上又蒙上一层禁忌的滋味儿,当事人最知其中痛苦。
可他现在就站在我面前,云淡风轻的叫我哥,没有一丝表情。
眼神不再湿漉漉,脸也没有以前那么圆乎,皮肤苍白,瘦到让我心口淌血,却也长到我鼻尖的位置,估计有一七六了吧?我在心里叹口气,莫名的难过如刀绞。
他是真的长大了,在娄以涛不知道得岁月里。
他是真的改变了,以前的时光一瞬真假难辨。
我后悔,悔到痛彻心扉。当初憧憬着逃避,现在却怀念着回去。
我定定神应声,重新换上僵硬的笑容,“嗯,好久不见……不是你回北京怎么也不跟家里说声儿,家里好去接你啊。”
“太麻烦了,等学校这边办好手续了,我就回家去看他们。娄叔叔还好吧?”
我看他这样儿,似乎不打算再跑,于是手从他肩膀上放下来,无力的垂下,干哑着开口,“好,一切都好。”
你怎么不问问我好不好?
“你呢?”他语气仍是平平。
我一瞬间委屈,大脑早被抽空,想把白晓乐这招人的屁孩子楼进怀里,跟那些年间一样死命蹂躏,用脑袋撞他,然后吐一口血哭天喊地的大嚎我不好不太不好了,你不在冰箱的另一瓶酸奶都没人喝了,在里面等着保质期一过就发霉,期许和一罐罐酸奶瓶一起被扔掉,你丫说我该怎么好。
“挺好,不至于烂进地里。”
白晓乐皱皱眉,我露齿乐一乐,“你看就我这样儿的都能混进s大了,能不好么?”
他点点头,问我,“你在哪个学院?”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
白晓乐脸又白了一层,我脑抽似的乐,大概猜到些什么,“怎么?”
“我也是哲学与社会学学院。”
我也是。夏天的百花齐放的灿烂,成年人娄以涛脸上绽满朝阳,心中狂喜不已,想着等着,等着,时日尚多,谁和谁就要来日方长。
这些年间失去的阳光像要铺天盖地的,成倍还回来,刺眼迷人。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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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校园中央看到宣传板,查到宿舍号是407.
我走到男生宿舍西北楼,老楼一栋,破败又潮湿,可好在心里春暖花开,身后跟着某个屁孩子,默不作声也不去介意。
眨巴着眼歪脑袋看407宿舍门口一张印着黑字的A4纸,我傻逼兮兮,自得其乐,大声儿跟宿舍走廊里念出声儿来,“娄以涛,白晓乐儿。”转脑袋看他,笑意洋洋,贼气写满黑亮眼珠子,“乐儿,咱还真是一个宿舍。”
已经不算很青春的年岁,可心底光芒依旧耀眼,有谁家的谁在身后傻杵着,喜悦情绪总无法收放自如,沉淀不下,收藏不起,偏要让你看到,我有多欢喜,也只因为你。
他不说话,只是点点头,没有什么表情,也依旧没有看我,推宿舍门就走进去。
里边儿已经坐了两人,白晓乐还是一副好学生模样,冲人点头乖巧问好,我忿忿不平,怎么对我就没这温柔态度,倒是把好脸色都给了外人。
“你们好,我是白晓乐。”
“姜宇。”这哥们儿显然北京土著,光报两字儿都满嘴京味儿。
“我是你钧。”
我一愣,眉开眼笑,帮白晓乐把行李放好,“哥们儿姓‘你’啊?不是这挺有意思的啊。”
那哥们儿也跟着我愣,挠挠脑袋,看一眼姜宇,眼神眼瞅着就要请求支援。
姜宇心地善良,帮他重复一次名字,“李钧。他四川人,NL分不清。”
我爆笑瘫在桌面,不顾对面李钧小同学早就满脸通红的瞪着我,我心说连自己名字都念不好的人真有那么几分可怜,抬眼看屁孩子白晓乐也跟那儿憋着笑意,脸颊几分红,可爱得让我直想扑上揉上一顿。
姜宇问我,北京人儿?
“唉,听出来了?”
他笑笑,“不止听出来了,还听出准是南城的,那味儿。”
“什么味儿啊?”
“胡同串子那味儿。”
“嘿你丫!”我一拍桌,看见白晓乐往这儿瞪了瞪,一下子脾气就软下去,有些恍惚,他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无声的威胁着我,就跟年少时一样,每每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他就像我的良心,总会找到我,制止我,小大人无邪可爱。
“你还没报名号呢!”姜宇说。
“娄以涛。”我话音刚落,就看见宿舍门被推开,一干净秀气的小姑娘探出个小脑袋四处乱望。
李钧两眼放光,情窦初开的模样,开口就是“辣是谁?”川普胡乱的可爱,我们听着都要笑岔气。
“老实说,谁家的妞儿,没人认领我要了啊!”我话里毫不掩饰的笑意,翘起个二郎腿,臭流氓样最粗鄙。
姜宇一个苹果扔过来,差点儿砸中我一张脸,所幸给接住,他嘴角勾得贱,“说不定还真就是你的,别不承认了,让人姑娘傻等。”
“真不是我的,这事儿上我从不谦虚。”我一脸认真,真诚无比。
白晓乐站起来,一脸阳光灿烂迎上去,把宿舍门全打开,揉乱那姑娘发梢,“一切都办好了?宿舍其他女生还好说话吧?”
姑娘乐起来,被宠坏的模样,“好不好说话哪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呀。”
“让你要下铺,要了没?”
“好啦好啦,你都啰嗦这个几天了?”
白晓乐抿嘴,拍拍她脑袋,“这是为你好。”
我用力咬一口苹果,太酸,味道不怎么好,嚼得嘴巴都溢满血味。
咬完一个苹果,我憋憋眼,挤挤眉,抬眼就看见宿舍门口儿白晓乐仍旧和那姑娘说这话,一脸腻歪。
我看见门外有一哥们儿提着行李傻杵着,盯着白晓乐的侧脸气定神闲的开口,“唉,唉,唉,注意点儿啊,打情骂俏就算了,别把人哥们儿堵门口儿进不来。”
白晓乐听这话,连忙退后一步让站外边杵小半天儿的哥们儿进来,然后倔强地抿抿嘴,深深瞅我一眼,那眼里的东西,说不清。
那哥们儿把行李扔地上,喘着气报名字,“齐喻。”
齐喻偷偷瞟一眼门口的姑娘,眉眼笑起来,“我怎不知道s大还有男女合宿这福利?”
我僵着脸蛋敷衍的乐,冲齐喻说,“动物心态。”
齐喻连忙摆手,“我纯洁善良得能滴出水。”
我刚想损丫,就看见门口那姑娘已经走了,白晓乐也跟着溜出去。
我站在廊道上,看白晓乐傻杵在楼梯道口儿,黑着一张脸,痞声痞气的开口,“别看了,人姑娘走下楼了,十里送红军都没您这劲儿啊。舍不得就迈起你活力的小腿儿追上去啊。”
听见没?幼稚幼稚,当谁和谁在玩起过家家,说话字字透着酸气也不嫌恶心,可那时不懂,不懂这种情绪根源是我在那些年间早就爱他。
白晓乐微微抬起头,快速的看了我一眼,像是要说些什么,可终究只又垂下脑袋从我身边走过。
我问他,那女的谁?
白晓乐不说话。
我心情乱糟糟,气得脑子都要肿痛,不屈不饶,死活不要放过他,“我问你那女的谁?丫别装听不见,我可不记得你耳朵有毛病。”
脚步声停了,我想他顿住步子,我也不回头,等他回答。
他声音很低,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细细的开口,“……女朋友。”
我一呆,痛的我一下感觉背部都要痉挛,心口骤然颤一下,转过身指着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从牙间挤出几个字,“你,放,屁。”
白晓乐也对上我眼神,眼神明亮闪烁,一脸认真,小虎牙依旧尖尖的可爱,“我没放屁。”我一下哭笑不得,想揍又下不去手,我无奈,对他我从来没招儿,再蛮横的流氓在他面前只得举起双手就要投降。
我彻底认输,输得精光不剩,走上前去想摸他头发,被他撇过脑袋避开,手一下子落空,心口而给屁孩子戳一下,一定忘记了剪掉利爪子,才戳得那么不舒服,脑袋嗡嗡直响。
我环紧胳膊,干咳两声儿,“白晓乐,丫别唬弄我。”盯着他眼珠子就要出神。
他眼珠呆愣愣的转转,语气平平答我,“没。没唬弄谁。”
“你喜欢她?”
他又想了想,闭闭眼,乌黑眼珠子藏起来,我看不出他的情绪,“喜欢。”
时隔那么久,我再从他口里听到这个词,想到那场暴雨里,他在我一拳一拳的伤害下模模糊糊的喃喃‘我喜欢你’,满脸青肿,嘴角溢出血,眼神倔强到让人害怕,可现在那个胡乱泼出喜欢的屁孩子在我面前说,他喜欢一个人,那一个人不是娄以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