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修儒不曾料到,他一国之君竟肯为自己屈膝下跪。劝不起,拉不动,只得在床上也跪下叩首道:“奴婢什么都不要。陛下若还念着幼时的情份,就还奴婢一个自由的身子,放我一家远离京城。”慧锦帝怔怔的看着他,眼泪一圈一圈的在眼眶里转动着。唯有此刻,才能依稀看到他幼时的一点神态。云修儒有些恍惚,在床上与他俩俩相望。慧锦帝将脸埋在他的手背上,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云修儒仿佛有些承受不住,那炙热的温度,用力的抽回手来。慧锦帝像孩子般的抽泣着道:“守真,我错了,我……我真的错了,你要怎么罚我都行,只别离开我。你曾答应过,要一世都守在我身边,怎么就反悔了?”云修儒几次想与他拭泪,都极力忍住了,凄然叹道:“陛下越界了。”歇一歇又道:“陛下只顾自己喜欢,全然不顾他人感受。陛下做之前,有没有想到过泊然?陛下又将奴婢置于何地?凡事总得讲个你情我愿,若一味的拿权势去压制,那还有什意思?奴婢对泊然之情,此生此世永无转移。求陛下大发慈悲,就放我们去吧?”说罢,连连叩首不止。
慧锦帝又是恼恨又是伤心,起身叫道:“我知道这次是太性急了,你恼我也是应该的。要想离我而去,做梦!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你好好的对我,我便好好的待他。若再要倔强……我会在他身上一笔一笔找回来。”说罢,带着一脸的泪痕,悻悻而去。
第79章
虽说云修儒之事被瞒得铁桶一般,还是让骆缇察觉到一丝异样。正想使银子好好打听一番,不料祸事从天而降。外朝几个御史联名的弹劾他,结交外臣,收受贿赂。其家奴多次依仗他的势力,敲诈店铺,横行邻里。他本人也自持陛下宠爱,对大臣们言语傲慢,态度恶劣,多数人敢怒而不敢言。此等奸宦若不严惩,如何警示后宫诸内侍?正当骆缇有些摸不着头脑之时,司礼监内,自己的手下,也在慧锦帝面前告他一状。牵扯来牵扯去,竟然将廉松风也拉了进来。说是他仗着与云,廉二人私交深厚,将自己控制的马源以高价卖给朝廷,又在皇庄谋取私利等等。
原来,这御马监不仅掌管腾骧四卫营马匹及象房,还要管理草场和皇庄、经营皇店。若证据确凿,骆缇便是有一百颗头也不够砍的。便是廉松风也脱不了干系。就算不曾参与,也有失察之罪。再加上他的师弟是骆缇的义子,两家关系非同一般,这也是众人皆知的事。想要撇清,几乎是不可能的。
骆缇在宫中数十年,心腹众多。听他们的密报,陛下竟然亲自插手查办此事,在外头出面的是,青平宫首领糜江城。陛下给了他便宜行事的权利,谁敢不从,或是有意刁难阻拦,立斩不待。骆缇思之再三,隐隐觉得此事有些不妙。这本是数年前的旧账,怎么便被翻出来了?来得毫无征兆,像事先早就谋划好的。陛下不让大理寺插手,竟然亲自督办,又让心腹内侍做出这般动静,是否太过了?莫非,陛下是有意冲着自己来的?不对呀,就算再老迈昏庸,也断不会得罪当今的天子啊?会是谁要置我于死地了?冥思苦想一番,忽然心中灵光一闪,那个不断被人称赞的,青平宫首领糜江城,清晰无比的出现在眼前。
如今,想出宫回私宅是不能够了,只得在宫内常住的留心居待罪听候发落。身边只一个金生相伴,死活都要跟着他。渐渐的,那些曾今依附于他的手下,心腹都对他避而远之起来。骆缇见牵扯到了廉松风,心中十分不忍。想让金生与云修儒通通气,还没等出门,便被几个气势汹汹的内侍挡在屋里。骆缇虽不认得,但心下却明白。暗自叹了一声,吾命休矣。垂头丧气的随了他们往御书房而来。金生见他们走远了,如飞的往梧桐院奔去。
骆缇将所有的罪都认下,虽然有两项是无中生有。但他明白,这是人家早就设计好的,认与不认都一个样。自己一死倒罢了,解了众人的恨。只要保住了廉松风,便给儿子留了条生路,廉松风断不会弃他不顾的。想到此,倒比先前安心多了。
慧锦帝念他是服侍过先帝的老人,又替先帝挡过箭,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仅丢官罢职,还查抄了全部家产。其义子骆智远一并罢黜官职,父子二人赶出宫去,永不录用。这让骆缇始料不及,竟然还能够活命?然而他却高兴不起来。堂堂的司礼监掌印,曾经呼风唤雨之人,垂暮之年却要沿街乞讨。遭人白眼,惹人耻笑,还不如一刀了此残生的痛快。
骆缇谢了恩,方走到门口,便被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内侍撞个满怀,往后一仰摔倒在地。耳旁“嗡嗡”直响,眼前阵阵发黑。还没缓过来,便被人架着快步走了出去。
等骆缇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梧桐院。金生抹了把眼泪,挨在门口眼巴巴的望着他们进去。
屋内,云修儒拿着打碎的茶碗片儿,紧紧的贴在项间,丝丝缕缕的血,随着细白的脖子蜿蜒而下。云燕亭跪在地上,见慧锦帝带了骆缇进来,这才长出了口气。骆缇看着眼前的一幕,随即明白,云修儒果然出事了。慧锦帝在他的威逼之下,带着人退出了屋子。临走时,将地上同他手中的残片全都收走了。出去后,立即命人宣李放过来。
云燕亭拿了手帕,与他按在伤口上。云修儒惨白的脸上激出了一丝红晕,扶着骆缇在榻上坐了,轻声问其缘故。骆缇只得面带惭愧的告诉他。见他落到如今这般境况,云修儒也不好再说什么,低声劝慰道:“罚也罚了,再想也无用。骆翁但放宽心,有泊然与我在,断不会让你们父子受委屈。”回头对云燕亭道:“少时,你将骆翁送回我们家吧。”又对骆缇道:“我们算起来也是一家人呢,日后,骆翁父子便安心在寒舍住下吧。”骆缇望着他半响无语,颤颤的抓了他的手道:“你,你不怪我连累了松风吗?”云修儒微微摇了摇头道:“还说这些做什么?就算泊然不做掌印又如何?只要有我们一口吃的,便有你们的。”
骆缇望了望窗外,悄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云修儒脸色一变,将头扭向旁边,嘴唇紧紧的抿在了一起。骆缇的心“咚咚”的跳着,他抬眼望着云燕亭。只见他紧锁眉头,面上悲愤交加,放在一侧的手拧得死死的。云修儒苦笑了一声道:“我怕是再出不去了?骆翁好自珍重吧。”伸手将云燕亭拉至面前道:“你出去了便莫再回来了。”云燕亭一听,当即跪下抱住他的腰,压低声音抽泣道:“不,儿子哪儿也不去,生死都随着父亲吧。”云修儒眼圈儿一红,抚着他的肩道:“胡说什么?我,我知道你孝顺,可你还年轻啊,何必陪我关在这个笼子里,不见天日了?”云燕亭哪里还忍得住,又不敢放声大哭,只得将脸贴在云修儒怀里呜咽着。见他浑身抖个不停,云修儒回抱着他,柔声道:“你自小便跟着我,辛苦了这些年,我也该放手了。”云燕亭只一味的在他怀里哭泣,哪里还说得出话。
骆缇又不是傻子,细品他方才的话,那脸便绿了。
云修儒将此事禀明了慧锦帝。立在院中,望着他二人渐行渐远。
慧锦帝看云修儒的面子,遣了两个内侍相送,又派两匹马与他二人骑了,径往云府而来。
在府门前下马,两个内侍自回后宫不提。云燕亭上了台阶正待叩门,门却开了。那家人一见是他,上前一把扯住叫道:“二爷,你……你可算是回来了,家里头出事儿了!”云燕亭强自镇定道:“出了何事?”那家人一面让他们进来,一面道:“大老爷回来了。”不等云燕亭作答,骆缇浑身一颤,仿佛陡然从梦中惊醒,叫道:“快带我去!”于是,云燕亭扶了他,跌跌撞撞的朝后宅赶来。
廉松风在次日清晨,被路过的几个客商所救。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昨夜打斗中留下的尸体,却凭空不见了。他被送至官府,报上了姓名和身份。那官儿见他下颌,果然光滑无须,又观他相貌不俗。廉松风的名号虽谈不上如雷贯耳,多少还是晓得,此人在御前颇得宠爱。于是,诚惶诚恐的亲自带了人送他回京。真是无巧不成书,眼看便要进城了,却碰上了锦衣卫的人。廉松风经此巨变,神情颓废至极。昏昏沉沉的躺在马车里,还不知道自己已被转手他人。
那官儿看这五六个人鲜衣怒马,又见识了锦衣卫的腰牌,对他们十分的相信。想跟着一同入城,被千户长给拦住了。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那官儿吓得脸煞白,急急领着手下逃命似的去了。
千户长将他送回府宅,随即回宫禀报慧锦帝不提。
祝管家见廉松风去而复还,本就有些疑惑。又见他形容憔悴,两眼无神,像是大病未愈的样子。最奇怪的是,一起去的三老爷与大爷,还有那几个护院,都不曾跟回来。心中便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忙命家人,将廉松风架回房里躺下,正打算差人往宫里送信儿,可巧云燕亭与骆缇就回来了。
众人见廉松风回来的蹊跷,他又是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一家子都慌乱起来。直至看见了云燕亭,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骆缇的心已缩成了一团,哆哩哆嗦的向前拍了拍廉松风道:“松风啊,你,你,你怎的回来了?”廉松风微微睁开眼,半天才看清自己身在何处,认出眼前之人是谁。呆了呆,猛的打榻上翻下地,跪在骆缇面前,疯了一般叩头不止。众人皆大惊失色,骆缇与云燕亭更是脸上颜色尽退。二人左右将他抱住,异口同声的询问,关心之人的下落。廉松风声音嘶哑的道:“我们露宿山野之时,不知哪里来的一群……一群黑衣人,他们武功甚高,人手众多……”说到此处,浑身便颤抖起来。闭上干涩的眼睛,却再挤不出半滴泪水。云燕亭身子一阵发软,祝管家慌忙上前将他扶住,只听廉松风继续道:“智远与庭芳……再……再回不来了。”他这里话音未落,那两个便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了,众人顿时连叫带喊的乱作一团。廉松风顾了这头便顾不了那头,坐在地上呆呆发愣。
还是祝管家差人去请了个郎中来,救了半日,才见骆缇缓缓醒转,云燕亭却仍然没有动静。廉松风木讷的,望着骆缇捶地大哭,张了张嘴。只听得喉间“呜呜”作响,口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中依旧无泪,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悲伤,抑制不住的抽搐着。有家人将他扶到榻上坐下,祝管家见他摇摇晃晃的,忙坐在他身边支撑着他。
云燕亭被抬到床上躺下,骆缇也让人架到椅中坐好。郎中对云燕亭施以针灸,可一柱香的功夫过去了,他如同睡死过去了,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那郎中收了针,只说是让另请高明。与骆缇开了方子,下去拿了诊金自去了。
众人被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骆缇哭了会儿,忽然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喝令家人们都退下,不得进来打搅。
廉松风见他欠了几次身子,都未能起来,忙踉跄着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道:“骆翁有什么要紧事吗?”骆缇抓了他的手,几乎是一字一句的道:“救救修儒吧。”廉松风听得耳中“嗡嗡”直响,瞪着他道:“你说什么?”骆缇咬咬牙,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如实相告。言罢,又捏着拳头,压低声音道:“据我想来,陛下是早就谋划好的。你们所遇的那群人,便是他派去的。”廉松风心中突然明白,那些人为何只废了自己的武功,而不要自己的性命。把骆缇赶出宫,是为了让云修儒孤立无援。废除自己的武功,便少了一个障碍。又可以此要挟他,让他驯服顺从任其所为。廉松风不停的摇着头,他不敢,更不愿相信,这一切果真是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所为。他不是敬守真如尊长吗?怎会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是他亲自成全的我们,为何又不顾道义的强行霸占?就算不念及我对他的一片忠心,也该念及守真为了他的安危,宁愿受辱也不曾背判他。不,这只能怪自己太天真了。他是君王啊,你不过一介区区内侍。你对他尽忠,哪怕是付出生命,也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而他却不必要领你的情,心安理得的去接受便好。还痴心妄想着,君王会用一颗平等的心对你,一个家奴?真真可笑至极。
当骆缇得知廉松风武功尽失后,还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便听见外头叫道:“陛下口谕,着廉松风即刻往御书房见驾。”廉松风定了定神,将所有的情绪都尽藏眼底。出来接了旨,对那内侍道:“我家中出了些事,待我去安排一下便随你前往。”那内侍虽然客气,却执意在门口立等。
廉松风与祝管家进到里面,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云燕亭,轻轻的抚了抚他的头发。转身唤了祝管家道:“家中一切尽听骆翁之命。”又向骆缇跪下道:“若听得风声不对,骆翁便遣散了家人,变卖了家产,带着燕亭远走高飞吧。”骆缇扶他起来道:“我们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府门之外定有人监视,想走是不能够了。”祝管家听他二人言语,像是有泼天的大祸降临,不免有些慌乱。廉松风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毋须惊慌,这与你等无关。”又朝云燕亭望了一眼,转身出去,与那内侍往皇宫而来。
慧锦帝听见廉松风沙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由得一阵心虚。待看到他一步一步的走进来,便越发的坐不住了。只十数日未见,廉松风像老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神采。
慧锦帝看他见礼之时,动作有些迟缓,心中很有些愧意,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故意问道:“你不是去找云娃了吗?怎的又去而复返?”廉松风微微扬起了头,定定地望着书案后,年轻的君王。早已脱去稚气的他,再无儿时的一点痕迹可寻。眉梢眼角透出七分刚毅,三分残忍。这哪里是当日常受人欺负,又不肯退缩的小牛犊,分明便是山中的恶虎。
慧锦帝被他看得有些如坐针毡,吸了口气道:“朕问你话了,怎么不说?”廉松风跪直了身子,平静的将发生的事情一一奏明。自始至终,目光没有离开过他的脸。
慧锦帝似乎有所悟,把心一横,走过来亲手扶起他,轻描淡写的道:“此事朕自会让人去查。松风啊,你既与骆缇见了面,他的事想必你是晓得了?你是御马监掌印,又与他关系亲厚……朕很为难呐。”廉松风躬身道:“奴婢听从陛下发落。”慧锦帝素知,他是个荣辱不惊之人,但此时,他既已察觉事有蹊跷,却还能如此镇定,莫非另有安排?一面想,一面道:“为了平息众怒,朕只好撤去你的掌印之职,即刻往直殿监当职吧。”
宫中各掌印内侍皆为正四品,虽然官阶一样,俸禄一样,权力却有天差地别之分。司礼监统领后宫众衙门,御马监因养马,驯马,又组建了腾骧四卫营,及勇士营担任禁军。与司礼监一文一武,手握要权显赫一时。而直殿监,只是管理宫中洒扫一事。如此大的落差,廉松风亦处之泰然,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仿佛降职的是别人。
他缓缓的道:“奴婢想去见见守真。”慧锦帝额头的青筋跳了一下,望着他不置可否,廉松风毫不退却的与他对视着。慧锦帝眼中渐渐有了怒气,但转瞬即逝。他忽然拉了廉松风的手道:“泊然,朕……我晓得你知道了,你……你把守真让给我吧?你要什么我都与你。我喜欢他,片刻都离不得他。泊然,泊然,就把他让与我吧?”廉松风看了他许久,方摇了摇头道:“奴婢等虽身为下贱,可好歹也是人。怎能如物品一般送来让去?奴婢与守真情如磐石,便是死也不会转移。”慧锦帝几乎被噎住,忍着气道:“你武功尽失,拿什么去护他?如今,连掌印也做不成,还要日日在宫中扫地抹屋,你叫他颜面何存?若是你真心为他着想,就断了对他的念头吧?我绝不会亏待与你的。”廉松风暗自咬牙道:“我落到这般田地,不是拜你所赐吗?”因怕一时激怒了他,会对云修儒不利,只将头又摇了两下道:“守真若是此等势力之人,他便不会受那么多的苦了。”慧锦帝一把抓了他的手腕儿,冷冷的笑道:“好,朕便成全了你,走!”说罢,一路拖了廉松风往梧桐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