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邪 中卷——且听子

作者:且听子  录入:03-17

他已是当朝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民间所说的丞相。

但他今日今时徒步而行,没有一身朝服高冠,只是素衣布鞋,单手提着些香烛。

此处已近皇室陵园,却并不在陵园之内。

有些和皇族有些姻亲关系,却又不够资格葬入陵园的有钱人便常不惜重金葬入此处,只求和皇族挨得更近些。

叶青今日前来祭拜的,就是其中一座陵墓。

陵墓很小,只植了几棵松柏。墓碑竖着,只写了寥寥数字:“善者楚氏及其生母之墓”。

能葬入此地的非富即贵,与皇族有些姻亲而姓楚的并不在少数,只是连墓志铭都这么随意打发的实在没几个。

叶青有些惊讶地停下来。

墓碑前,一人背身半跪半蹲。衣着寒碜,头发花白,正专心致志烧着手里的冥纸。

祭扫前人该是清明时节的事,只有不方便祭扫的人才会选在这年关祭拜。那还有谁,会与他叶青一样,在此时祭拜

一位不该祭拜的死者?

叶青走上前去,站定在那老者身后。

老者有些耳背,这时才惊讶地回过头来。

叶青已经不年轻了,刚两个月前做了四十四岁寿辰。可他在凄清寥落的此时此地看见那老者苍老萧条的面容,竟也

不自觉轻叹了一声。

老者打量了一番叶青,忽然笑道:“您今年也来了。”

叶青有些讶异。他本想随意打个招呼,听见这句话,就知道这老者是认得他的。

叶青便道:“老人家认得我?”

老者鞠躬却未跪拜,道:“丞相大人,天下谁不认得。”

叶青道:“老人家年年来此?”

老者道:“是。只是有些年头比大人您晚些。”

叶青看着老者,再看向墓碑他自己题下的寥寥数字,神思渐渐忧伤渺远,道:“还是有人一直记得他们的。”

老者也看向青烟袅荡里格外冷清的墓碑,点头道:“八年前,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背着通敌卖国的罪名,走得不明

不白。殿下的尸骨至今仍未寻回,能得大人亲自题碑立下衣冠冢与娘娘葬于一处,小人深表谢意,无以为报。”

第六十六章

老者说着,向叶青深深一揖。

八年前,上任三年的西燕王,燕书柳的大哥燕问日亲至楚国国都金陵密会燕书柳,想要通过燕书柳来对付楚国,燕

书柳断然拒绝。不料闻讯赶来的楚王楚天玉撞见两人密会场面,双方人马立时激烈冲突,混乱中燕书柳不幸身亡。

其后,燕问日在护卫们拼死守护下逃离,怒发冲冠的楚天玉立即召见了当时的枢密院枢密使,也就是现今的中书门

下平章事叶青,调发八万禁军包围了绝耳崖。当夜,指挥使王凌容力保太子不幸身死,而楚一靖在十个本为保护楚

天玉而训练的天字少年的誓死保卫下逃亡到了绝耳崖边,终是绝望跳下。

叶青突然想起来,这老者该是前太子楚一靖的马夫,姓年,太子府的人都称他大年叔。

八年前宫闱密变前,叶青与楚一靖交情甚好,数次造访太子府,每每都是这大年叔替叶青照顾马匹马车。

祭扫之时得见故人,叶青不自觉有些感伤,微微哽咽着扶起大年叔,拍了拍老人的背,道:“大年叔这几年可好?

大年叔见叶青还记得他的名,也不禁湿了眼眶,道:“早就一把老骨头,帮西头的富人家看看墓园,有空就来这儿

扫扫地,也就这样子。”

大年叔替叶青点起香烛,两人祭扫一遍,随后拉拉杂杂聊起彼此的生活。大年叔忽叹了一口气,道:“当年,陛下

是多么器重太子殿下呀。”

叶青道:“是。前太子的聪慧与气量,非其余众皇子所能及。”

大年叔道:“我还是相信,即使是那年前盛怒时的陛下,也还是记得太子殿下的好。不然就不会默许大人您为太子

殿下建这个衣冠冢,和皇后娘娘的尸骨葬在一处。只是他们两人一生富贵荣华,死后却连墓碑上都不能好生留个姓

名。”

叶青苦笑一声,算是默认。

大年叔苦笑道:“我亦时日无多。”

叶青拍了拍大年叔的肩,大年叔却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又似是多年来一直想要问这句般盯着叶青,目光灼灼,紧紧

拉着叶青的袖子道:“大人,我真的已经时日无多,能否恳请您对一个将死的老者说句真心话?”

叶青皱起了眉,有些矛盾更有些怜悯,半晌道:“大年叔请问,叶青尽力而为。”

大年叔竟有些彷徨。他想起八年前的繁华与崩落,一时心潮起伏。他抖着唇舌,缓缓道:“我也不难为大人,只问

一句:当年的陛下是真心想要置太子殿下于死地吗?”

叶青的表情忽然很哀伤。他看着大年叔,似乎很想说什么,又再次掩藏进了心底。就和他多年来所做的其余无数次

掩藏一样。

但他看着大年叔苍老得快要失去光亮,此时却亮着最后一道余火而炯然欲泣的双眸,感受着大年叔扯着他袖子,用

力得有些发抖的手,突然就说不出一个“是”字。

叶青沉默良久,一吸气,清晰道:“不。”

大年叔大惊,道:“果真有人栽赃陷害?!”

叶青摇头道:“也不。我只能说,当年之事太过复杂,又太过凑巧。不对呵,该是太过不凑巧。”

大年叔扯着叶青的袖子,更加执着也更加彷徨,紧盯着叶青的苍老双眸红得似要立即流下泪来。

叶青终于叹了一口气,松口道:“出事前,陛下收到了一份可靠的密报,他才下令出兵绝耳崖。除此之外,我不能

向你多说。”

大年叔忽然流下泪来,却也同时笑了。他攥着叶青左袖三寸的手指激动得又收又放又收,终于抬手一把抹去涕泪,

跪在墓前哽咽道:“好、好……好!很好!”

大年叔对着墓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似乎想说很多,开口几次,却只说出一句:“……老年我已死而无憾,可以安

心下去侍奉两位主子了。”

叶青见这老仆如此忠心,也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走出好一些远,早有三人等在一旁,其中一人为叶青加上厚实裘氅。

叶青自己动手系好绑带,回头看了一眼。

大年叔仍跪在原地,不时抹一把老泪。

心腹近卫郑卫平低声道:“年未,四十一年前进入十六王爷府充作杂役,十六年前因御马有方送入东宫,为前太子

楚一靖……”

话还未完,叶青皱了皱眉。

郑卫平立即会意地跳过中间大段,直接道:“如今为江阴富商彭思怀料理其父之墓,耳背,腿脚不甚好,为人老实

牢靠,不传闲言碎语,与朝中及皇族之人没有来往。”

叶青道:“他耳背,我方才言语大声了些。”

郑卫平道:“检查过了,没有任何可疑之人。”

叶青点点头,挥手道:“好生看着。”

郑卫平低头恭道:“是。”

叶青便带着其余两人去得远了。

留下郑卫平。

也不止郑卫平。

必会有其他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人在接下来的一天两天一月半年里监视大年叔的所有行动。

成大事的人,一定要会心狠,却也一定要会心软。

更一定要在心狠之后给口糖吃,在心软之后确保那些不该被人知道的事情没有被更多一人知道。

大年叔整理了那些香烛纸灰,拖着不太灵便的腿脚回家去。

他一走远,立即有三人将小小的陵墓前前后后仔细检查,连泥径里留下的脚印和墓碑上的沾灰手印都不放过。

叶青坐着青帘小轿回了府邸。

眼尖的下人们都看出自家主子今日竟有些沉重愁苦,没有一人上前问事。

叶青径直进屋。

两个鹅黄衣俏丽侍女立即上前,替叶青解下大氅,换下那身简朴素衣,穿回平日所爱的便服。

叶青站在窗前,仍在想着那些旧事,眉头皱着松不开。

有下人来报,夫人请老爷过去。

叶青微笑,想着今日自己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回家,也不知哪个侍女眼尖嘴快,把向来对他关怀备至的夫人惊动了

叶青出门去,两个侍女还留在屋内。

两个侍女都还很年轻,动作也麻利细致,一人将主人刚换下的裘氅和素衣摊平晾在木架上,另一人端出香薰炉置于

衣下。

晾衣的女子唤作晴儿,有一双水灵的眼睛。她将那素衣仔细检视,指尖如葱,将每一处褶皱都细细抚平。

熏香沁人。

天还不是很黑,只是微雨,倍感湿凉。

楚一风负手站在门前,抬头看天。

汇报消息的探子刚走。

坐在楚一风身后的朱连碧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玩着酒杯,懒洋洋道:“叶青可不是好摆平的主儿。”

楚一风却淡然也定然道:“能传出去。”

朱连碧微微坐直身体,道:“那可是叶青,是你父王最器重依赖,连你们几个皇子也斗不过的叶青。两人谈话的所

在定是随即清查扰乱,你倒是告诉我,一个快瘸了腿的背耳老汉怎么在众目环视下把消息传出去?”

楚一风却突然道:“他故意的。”

朱连碧反应却很快,道:“找那老汉是故意的?”

楚一风道:“选得很好。和楚一靖大有渊源,特别是他耳背。”

朱连碧眼神一跳,道:“……耳背,叶青定会担心他说话太大声,加重对附近之人的排查。”

楚一风道:“其实也就是帮赵丹容确认,情报除了叶青自己和老汉,没有第三人听见。”

朱连碧抚掌一笑:“叶青的排查是如何手段,连咱们的探子都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赵丹容自己却什么都不用干

!”

楚一风点头。

朱连碧又道:“那你还是没告诉我,老汉要怎么把情报传给赵丹容?”

楚一风轻笑,道:“我也不知道。总有方法,或者出乎意料。”

朱连碧忽道:“小时候的赵丹容就很聪明?”

楚一风点头,又道:“很乖,很纯,很心软。”

朱连碧笑道:“那他现在就心狠了?”

楚一风也笑了。

很醉人。

他道:“我要让他,更心狠。”

天边某处,急速流动的乌云映着另一边丝丝泄露的壮阔夕阳,别有一种天地风云的味道。

同一处梅林,微雨。

赵丹容依旧在看天。

他的头发和眉毛都沾湿了一些,却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

直到天边某处,急速流动的乌云映着另一边丝丝泄露的壮阔夕阳,别有一种天地风云的味道。

他回头。

一个老板模样三十多岁的长脸男子站在他身前,左眉尾端略略开叉,对赵丹容深深一揖:“公子。”

赵丹容道:“如何?”

长脸男子道:“晴儿自叶青府中传来消息,叶青素衣左袖三寸后部有七道深浅不一的交错泥指印,与交代大年叔的

第五种暗记相符。”

赵丹容的眼眸清亮幽远,道:“两深五浅四交三错——楚天玉是接到紧急密报,这才狠下杀手。”

长脸男子道:“是。”

赵丹容不再说话。

他仰脸朝天,闭上眼睛,任微雨打在脸上。

——他是想洗去过往的重负和心头的悲凉,还是想在静谧中重温旧事的悲怆愤慨?

长脸男子偷眼一看赵丹容,又低下头去。

他不知道。

沉默,直到赵丹容轻道:“我的朱牙呢。”

长脸男子道:“已经送到了未定大师禅房。”

赵丹容这才睁眼,道:“他收了?”

长脸男子道:“收了。他一眼就认出了朱牙剑,什么都没问。”

赵丹容就笑了,道:“他才是朱牙的鞘。一直都是。”

长脸男子没听明白,不过他明白他就算不明白也不该再问。

赵丹容道:“告诉邹三水的人,执行第九套方案。”

长脸男子抱拳道:“是,公子。”

赵丹容道:“你也早些回店里吧。金钱钱已经回去了,或许会传唤你。”

长脸男子领命而去。

赵丹容缓缓闭上眼睛,把脸仰得更高了些。

表情与此时打在他脸上的雨丝一样,迷离微凉。

慢慢地,赵丹容却无声笑了。

他微睁开眼,眉目飞扬。

他眼中的那片天,黑云斗日,风云再起。

第六十七章

那是个非常年轻的男子,不足二十岁。

个子不高,眉目姣好犹胜女子,却带着有棱有角的冷峻,魄力逼人。

明明是年轻的,干净的外表,眼里却自有一种奇异的,微冷的,沉淀了岁月的成熟与精练。

坐在他面前的女子却老了。

连往日秀美温婉的侧脸都已如陈年压皱而微微发黄的绸。

女子的气态却仍是高贵自持的。

就和她数十年前因才德美貌差些成为楚天玉的妃子,后又因聪慧端庄成为了年幼楚一靖唯一的女太子傅时一样。

她只是压不住她的激动,纯白无暇的衣襟微微起伏。

女子吸了口气,平静地敬上一杯茶,道:“你回来了。”

葛寻天接过茶盏,略略感伤地苦笑,道:“我以为你会说‘原来你没死’,青丝。”

宋青丝道:“若是我相信你死了,也就不会守在这里了,平……”

葛寻天看了宋青丝一眼,宋青丝便垂了闪烁的眸子一笑,将那名字的最后一字咽下。

葛寻天的目光从宋青丝身上转开。墙上挂着宋青丝多年前所作的一幅字,“春风未了秋风到,老去万缘轻”。那字

迹清秀工整,不用力,却带着柳絮般的韧劲。葛寻天的视线在那幅字上停留片刻,看向窗外。

湖边农家,岸边靠着一艘式样古旧,却一直被人精心照料而保存良好的小船。

如同猜到葛寻天的想法,宋青丝自顾道:“是的。”

葛寻天看向宋青丝。

宋青丝苦笑道:“就是那条你救起我,再将我送回湖边的船。多少年了。”

葛寻天忽想起当年。

他气御扁舟,救下被人流挤下的秀美女子,送至岸边。

女子问他往何处去,他意气轻狂,道,这话可是不舍得我。

女子低头红了脸。

他大笑道,你若等我,我便会回来。

如今的宋青丝看着依旧神采飞扬的葛寻天,叹道:“船朽了,我老了,你可还是当年那个轻狂肆意的西燕皇子么?

如今的葛寻天看着宋青丝早已不再是青丝的柔顺长发,道了一声:“……对不住你。”

宋青丝却笑了。

长长地,轻轻地。如同她年复一年擦拭小船时哼着的江南小调。

带着难掩的、多年前早已料到的苦涩,还有与年岁一同渐长的从容。

她只道:“说吧。他们怕是快来了。”

葛寻天点头,道:“我要你答应他们。”

宋青丝不语。

葛寻天道:“帮助他们。”

宋青丝道:“潜入天雨顾惜楼,为你提供情报?”

葛寻天道:“是。”

宋青丝道:“暗中分离破坏,让他们自相残……”

“不。”葛寻天截断她,道,“我要你帮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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