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眉五指化成利刃抵在藏念生的胸口。藏念生似乎还想反抗,但很快被周围的狼兽咬住了四肢,群兽低吼着,近不及待要把他大卸八块一样。
“你们在干什么?”鹤眉的利指刚抵进不到半寸,突从水泄不通的外圈传来平笙的声音。
众人都在兴致勃勃地折磨藏念生,没人注意平笙什么时候回来的。那清冷的声音在众人身后轻轻响起,如一阵带冰的冷风将众人都冻住了。
周围的虎狼立即化回人形站起来,急急抹了抹嘴边的血,看了鹤眉一眼,默默退了开去。
众妖从不知道这“新夫人”到底有什么本事,但忌惮鹤眉,也不敢不听平笙的话。
妖群分开,平笙低头便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藏念生。鹤眉犹豫了片刻,将抵在藏念生胸口的气刃收了回来。他装做没事人似的朝平笙笑道:“王,你回来了?”
平笙手里抱着雪貉,走到鹤眉身边打量着藏念生,他似乎几眼还认不出来。藏念生与他四目相对,那眼神似盈着笑意,又似盈着冰雪:“这么快就认不出我了?”
“藏念生。”平笙听到他的声音才反应过来,他脸上有些吃惊,将手中的雪貉放下,转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你怎会到这里来?还弄得这满脸血污……”他说到这去看旁边的鹤眉,皱眉道,“你把他伤成这样?”
鹤眉道:“对,就是我。”他说着走过去,拿手指戳了戳藏念生的胸口,不以为然道,“王不必生气,他又不是人,这点伤马上就会好了。我不过是与他开个玩笑。”
藏念生的伤口在他说话间果然就开始愈合起来,脸上也没有多大痛苦的神色,他看着平笙,眼里仍盈着笑意,道:“你到山里来捡风筝,想随便过来看看你。”他竟然也没告鹤眉的状,只走到平笙面前,颇为亲昵地道:“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平笙还没说什么,鹤眉已打断了他:“王,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答应过你不再见我是吗?可这次是我来见他,并非他来见我,也不算违了对你的承诺。我不过想与平笙说几句话,这点自由你也不给吗?”藏念生说着竟径直将平笙拉过来,想将他拢到旁边说话。
鹤眉气得牙根发痒,刚想劈手将平笙拽回来,不想平笙却自己挣脱了藏念生的手。平笙站着,道:“你想说什么,便说吧,我听着。”
藏念生有些措不及防,道:“哎,我是想跟你说几句悄悄话,这么多妖围着,多不好意思。”
平笙抿着嘴角,眼底似有浅浅的笑意。
看得出平笙是极待见藏念生这个人的,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忌惮着鹤眉,已经不想再与他有更深的瓜葛。旁边的雪貉蹭着他的腿,平笙弯下腰将它抱在怀里。“我们相识不过几日,我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悄悄话好说的。”平笙道,“你要是不说,我走了。”
藏念生被他一语噎住,活像个一厢情愿告白者,被勾引着追到了人家门口,最后却吃了个闭门羹。平笙等了他一会儿,见他不说话,便真的转身要往洞里去。
藏念生连忙拉住他,道:“哎哎哎,别这样,其实也没别的事,我不过只想过来给你送点药。”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瓶药丸塞给平笙,“你不是说你身体难受想食人血,多吃点这药丸子,就没事了。”
平笙低头看了看,道:“多谢你。”藏念生道:“医者父母心,应该的。”
鹤眉在旁边冷笑:这人得长着多厚的脸皮才能干出这样的事。
平笙将药拿在手里,问:“就这样?”藏念生道:“就先这样,你吃完了,我再给你送来。”
平笙也没说可或不可,只转身对鹤眉道:“你将他送下山去吧。别让他被山里的妖兽伤着。”藏念生忙道:“他对我有敌意,你叫他送我,简直是羊入虎口,不如你送我下山。”
“不会的,他若敢伤心一分,我以后便再也不理他了。”他说着转向鹤眉,问:“是不是?”
“王的话,我什么时候曾违背过。我保证不伤他一根毫毛。”鹤眉走到藏念生面前,拽起他的胳臂道:“走吧。”藏念生看了平笙一眼,眼底有些索然,但面上仍挂着极浅的笑,从容又有些固执地:“我哪天再来看你。”
鹤眉闻言冷笑了一声,扣着他的手腕将他往下山的路拖去了。
两人走出半里,身后从生的树木掩住了盘涂洞,纵然藏念生回头望,也看不见平笙的身影了。
“真这么舍不得,当年为何不弃了青灯黄卷,随他入妖道?指不定现在有多圆满呢。”鹤眉边走边冷冷地笑,“你现在回来是想如何?还想再引诱他一次?可惜他除了我,已经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你还指望他会像从前那样恋上你么?”
“怎么不会?一个喜欢的东西哪有这么容易改变。他当年会喜欢那样的人,如今也会喜欢。”藏念生挣开鹤眉的手,用手揉了揉腕上的游瘀青,似是自语道:“古见刹一来……他平笙依然是插翅难飞。”
藏念生说这些话时仍是带着笑的,尾音还没落下,却被鹤眉一手抓住胸襟抵在了一旁的树干上。鹤眉的眼眸黑如渊底,萦着深冷浓厉的鬼气:“你若再敢打他的主意,我一定杀了你!”
“我一定会打他的主意。”藏念生道:“你现在就可以杀我。”
鹤眉的眼眸都萦起了红丝,紧握着拳头却下不了手,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答应过平笙不伤他一根毫毛。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回来找他?你一生收妖无数,少了平笙这一只就不行吗?!为什么你连死了都要回来缠着他!”
藏念生道:“如果我说因为我爱他,你信么?”
鹤眉如闻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藏念生看着他笑,又道:“他在往杀生的魔道上走,我要领他回正道,当然,还要连同你一起。”
“那你去告诉他呀,去说你爱他!”鹤眉五指用力,看着藏念生道:“你现在在他面前连自己古见刹的身份都不敢告诉!还妄言说什么爱?你现在的法力,连打败我都不能,还要谈什么正道?!我与平笙都是妖魔,现在走的就是正道!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和尚!”
鹤眉道:“你若这么一心向佛,当年为何又要在玉殊塔放他一马!你敢说你心里对他没有一丝淫念?你敢说当年没有和他做过那样的事吗?!”
藏念生道:“我做过的事我不否认,也从未自诩圣洁无罪。但我当年敢放他一马,就敢担负如今的后果。我向诸僧说过:此妖以后若再害人做孽,我定然会再出山杀他。这句话,他不应该忘了。”
“原来你终究是想杀他……”鹤眉突得笑了,“也好,终究比说是来爱他的好听。”他五指松开,看着委顿在地的藏念生道,“你尽管来杀他吧,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藏念生站起来,五指抚了抚胸口的火伤,道:“别送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他说着转身独自往林外去。
“和尚,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你的佛告诉你,你是万骨妖窟里开出的菩提所化,生来就是为杀妖。”鹤眉道,“你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么?你为你的佛道抛弃了一切,不怕到头来发现其实你的佛祖根本是在愚弄你。”藏念生转过身来,问:“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你真可怜。”鹤眉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盘涂洞走了。
平笙下正在树底下坐着,怀里抱着那只圆滚滚的雪貉。鹤眉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远处的三只鹦鹉便扑腾着翅膀停一旁的枝头上。
周围的妖兽不知何时都散干净了,四周没有一点吵闹的声音,微凉的冬阳下,只有风吹枫叶的沙沙声。
鹤眉轻揽着平笙,问:“王,你不会离开我吧?”平笙漫不经心地逗着雪貉的粉红色的舌头,道:“不会的。”
鹤眉叹了一口气,滑下身去坐在沙石地上,他倚着平笙的腿,裙翼上那些温柔的白色稚羽如云一般触着他的脸颊,令他如坠最温柔的水乡里,浑身软绵绵地,不由心安。
初春了,从远处不知道的地方票飘来一阵阵桃花,平笙伸手接过来,大概想起了青海的那片桃花山壁,这时节,那处必然已是一片花色如海的景象了吧?
有一人从风中走过来,唤道:“平笙。”
鹤眉抬起头来,看到位刚走不久的藏念生竟然回来了。那人眉间带着古见刹那样深沉的笑意,道:“平笙,跟我走。你又不喜欢这流魅,何必跟他在一起呢?不累吗?”
鹤眉皱着眉,突觉身旁的平笙一动,他抬起头,眼睁睁看着平笙往古见刹走过去。“不要去!他是古见刹!”鹤眉拉住他道,“他是要来害你!等你相信了他,他会再杀你一次!”
平笙道:“别胡说,他是藏念生。”
“王忘了吗?古见刹的身体已经在玉殊塔灰飞烟灭了,他的佛心是借着塔中的妖体重生的。你不识得,我却识得。”鹤眉站起来慌忙解释,“当年他从三清镜中救我出来,就是顶着这具身体。”
“我不相信。”平笙道,“就算他是古见刹,可我喜欢他,我想跟他走。”
平笙的羽衣如烟似的从鹤眉手中散去,鹤眉想抓都抓不住。他想杀了古见刹,但伸手挥去,那人便化浮烟与平笙一起消失了。
“王!”鹤眉大喊一声,心下一惊猛然睁开了眼。
平笙还在他身边坐着,闻言低头看了他一眼,问:“叫我做什么?”
原来只是个梦。
鹤眉恍恍惚惚的站起来,揽着平笙的肩膀,将鼻尖凑到平笙的脖颈上。平笙偏了偏头,道:“痒……”他说着笑了,却没有将鹤眉推开去。
鹤眉看着他的笑容,突道:“王,我们离开襄山吧。”
平笙莫明其妙地,问:“这处不是挺好的吗?”鹤眉道:“我不喜欢这里,我会带你找个更好的地方。”
“是怕藏念生来缠着我吗?”平笙笑着,刮了刮那雪貉的鼻子,道,“好,你说去哪就去哪,我随便。”
“我说去哪就去哪……”鹤眉心里喜悦,道:“为什么这么好?”
“因为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平笙转过头来看他,“我可是相信了的。”
58、血药
鹤眉问平笙有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想不想回青海。平笙低头看着怀里的雪貉,说我已经不是青海的妖王,回去干什么……徒惹物是人非的伤怀。
他说着站起来,走进盘涂洞将那琵琶抱了出来,他走过来问鹤眉:“现在就走吗?”
“现在?”鹤眉愣了一愣。他身边的三只鹦鹉化成人形,唯唯诺诺地站在鹤眉身后,用乞求的眼神看着鹤眉,问:“王又要走了?”
鹤眉没答话,只看着平笙,问:“你准备只带这么一把琵琶吗?”说话间,那只圆滚滚的雪貉从洞里跟出来,蹭着平笙的脚踝亲昵,平笙低头看了他一眼,盈着笑意蹲下身去摸了摸他的头,却没有将他抱起来。
鹤眉问:“不把它带着吗?”
“带着它干什么?”平笙站起来道,“终究要离开我的。”
平笙道:既然只是为了离开这里,也没有特别想要的去处,我们便沿着山下的河流去,走到哪里算哪里。他说着往山下走了两步,身后慢慢煽开巨大的琉璃彩翼,身形一涣,哗然借风往高空而去了。
鹤眉没想到他这样说走就走,连最后一眼都没有再往盘涂洞望过。他毕竟在这里住了几个月,走时竟然这样没有丝毫留恋的。
鹤眉回头看了一眼盘涂洞,转身欲随平笙而去,那三个绿衣女子可怜兮兮地上来,盈着眼泪问:“王真要走了?”
“我不是你们的王,我说过了,盘涂王百年之前已被玉殊塔的一个和尚收杀了。”鹤眉道,“你们不要再这里等着他了。”
那三个女子似懂非懂,只问:“王走了,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鹤眉抬头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羿凤,苦笑了一声:平笙会回来吗?依他那样薄情的本性,此去不过三天,恐怕就会将此处忘了,哪里还会回来看一眼。他想着化身流火,借风追着平笙而去,只道:“不会。”
鹤眉附身在平笙的羽翼上,平笙在千丈高空滑过的时候,那些白色的鬼火便在他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风烟,如白墨似的划出悠然长远的痕迹。
平笙在藏念生所在的那个院子上空盘旋了一阵,他原本希望能再见那人一眼,就算相隔高低千丈,也不管那人能不能认出自己的模样,只要见一眼,便算是做了别,但那院子里没有藏念生的影子,平笙盘旋了一阵,附着在他身上的鹤眉似有不满,平笙便想着算了,于是转头沿河而去。
平笙的速度极快,几个时辰已过万里之遥。山间的河道他的身下隐没了又重现,分开了又汇合,平笙顺风而走,远处的河光在一片宽阔的平地上豁然开阔起来,平笙低头俯瞰,在那百丈湖光上方流连了一阵,他身上的白色鬼火先于他落下去,在那宽阔的湖边拢化成人。
风吹过,有股极淡的血腥味。
鹤眉站着,眼前的湖面宽阔如海,望去边远处的地平线都泛着水色。不远处是高低不一的丘林,近山背阴,树木茂盛。这并不是深山荒林,湖面过去便是山镇,虽然相隔极远,但眺望过去,仍能见到远处泛青的屋瓦顶和白云似的炊烟。
鹤眉抬头,平笙巨大的彩翼在半空羽化而散,流光落在他的身侧,顷刻化成了人形。平笙委下身去,掬水喝了一口,湖水如山泉般泛着甘甜。
鹤眉问:“王可有闻到什么味道?”
“是人血的味道……”平笙站起来揩了揩湿漉漉唇角,“我在上面的时候就闻到了。”
原来是闻到血味才停下来的,鹤眉想,这人大概是饿了。
湖面周围上半人多高的蒿草,平笙拨着草径往里走。鹤眉追上去跟着,问:“你是不是饿了?”平笙顿住,抿了抿嘴角,他觉得身体是有些难受,鹤眉开口问他之前,他还没意识到是因为饿了。
“你要是饿了,我去帮你找心血。”鹤眉道,“几百里开外便有山镇,你在这里等我。”
“不用了。”平笙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瓶,鹤眉定盯一看,正是藏念生前日送给他的药丸,平笙滚出一颗,拈着准备送到嘴里去,鹤眉忙不迭拉住了他的手腕。“那人给你的东西你也敢随便吃啊……”鹤眉笑着,语气却是坚决,“那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别吃他给的东西。”
平笙却不以为意。“那人治好了你的伤呢,如何不是善茬了?”平笙指尖一动,那药丸便落进嘴里去了,鹤眉没来得及阻止,那东西已在平笙嘴里如糖一样化开。平笙瞧着鹤眉着急的模样,只笑道:“别紧张,我之前已经吃了好多,不会有什么事。”又道,“这药确实能治我嗜血的毛病。”
鹤眉想说嗜血并不是什么“毛病”,你是伏魁妖王,嗜血,那是本性。但他想了一想,只慢慢放开了平笙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