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色 下——荷包

作者:荷包  录入:05-22

平笙吃了那药,身体确实好受了些,只是头脑有些晃晃忽忽。他在襄山的时候,吃完便在树底下睡觉,纵然鹤眉在他身边呆着,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平笙素来懒散,闭着眼睛睡一整天不说话,鹤眉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这附近好像有人死了,这么重的血腥味……”平笙拨着草丛往前走,他头脑昏昏欲睡,脚步有些虚浮,一不小心竟让那草叶的锯割破了手指。他步子一顿,起手看了一眼,顺手将出血的手指含到了嘴里。

“怎么了?”鹤眉转头看了他一眼,上来抓着他的手抽出来看,问:“划伤了?”他出于爱护的心情,下意识便要将那手指含到嘴里去,却不防平笙一下蜷起了手指,鹤眉一口含了个空。平笙瞧着他努嘴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鹤眉抬头看平笙,那近在咫尺的眼眸里倒映着自己的面容,眉梢嘴角都是明墨重彩的笑意,在这闲云野草之间,平笙的青丝在风中如柳如水,几楼飘搁在唇间,他低头笑着,伸手挽了挽。

鹤眉情潮涌动,他愿意只是握着他的手,永远这样看着平笙。有一瞬间,他竟希望自己与平笙皆是凡人,弹指百年之间,一起哭笑,共白发,同生死,来不及有什么变数,便渡过了一世。

他早已如倒影般深陷在他的眉眼里,一辈子没有退路了。在不知远近的某一天,自己一定会因他而死,鹤眉确信着这一点,如同确信花开了就会谢,春去了就会冬来一样,这世间再没有比之更理所当然,残酷又令人心安的事了。

他松开平笙的手,转身挥出一片凌厉的鬼火,那火光在四周如龙盘旋了一会,方圆半里内的蒿草都被焚成了黑色的灰烬。鹤眉道:“干什么用手拨,烧了多干净。”

“好好的一片草,就这样烧了,开春就没有花了。”平笙拢了手,那伤口便在一拢之间愈合起来,“别再这么做了。”他说着循着刚才的血腥味往前走,又拨了一路草,在山丘的脚下发现一路遍地的尸体。

“原来这处是有人的。”平笙道,“死了这么多人,怪不得这么重的血腥味。”他走过去蹲在一具尸体边,手妖气将那尸体的胸口剖开,引出其中的心血,那血丝在他掌间萦成一颗血玉,却是黑色浑浊的模样。

鹤眉四处随便走了一走,目极处的尸体不下三百,绕着山脚,另一边可能还有更多,这些人都是厮杀致死,身强体壮,不像是得了瘟疫,也不是流浪的人。“应该是此山中的土匪之流,相互斗殴才会死成这样。”鹤眉转过头来看平笙,冷不丁看他手指一动,将一颗黑色的血玉往嘴里塞了进去。

鹤眉道:“别吃这么脏的东西!”

平笙含着血玉,抬起头笑道:“什么脏不脏的,我本来就应该吃这些东西。还省下杀人的麻烦,这么多尸体,我一具具剖开,可以收几百颗,够我吃很长时间了。”

鹤眉听了忍不住要皱眉:他的平笙明明值得更好的,为什么总愿意吃这些死人的心血?那是低等的野兽才做的事。他记得自己还是只流魅时,就只吃处子少女的心血,死人的血,他是看也不屑看一眼的。为什么平笙却偏偏对死人钟有独钟?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心慈手软,不想杀人。

平笙从那尸体旁边站起身来,可能是因为那血玉味道不好的原因,脸色有点难看。鹤眉走过去道:“你看?叫你别吃了吧?吃了身体还难受呢。”他拉过平笙的手,掀开袖翼看了看道,“没像上次那样出疹子就不错了。”

他话音一落,平笙便剧烈咳嗽起来,鹤眉心下一紧,连忙拍了拍平笙的背,不防平笙低头便呕出一口血来。鹤眉愣了一愣,那心血就算再脏,但凭平笙的妖体,怎么会不适到这种地步。

他一下慌了神,莫不是刚才吃进去的心血有什么问题?他转头看那具地上的尸体,挥出一团鬼火将其拢住,不出三数,那尸体便散成一团火星灰烬:是具普通的尸体,并不是什么妖蛊。

“这是怎么了?”鹤眉揽着平笙,爱莫能助之下手都在颤抖。平笙弯着腰,几乎直不起身体。“这血……好烫……”平笙说着低下头,那血便如流水一样从平笙口中吐出来,这其实都是别人的血,但在鹤眉看来,仍觉得心惊胆颤。

他脑中一闪,突然想:难不成是藏念生那药有问题?他刚想到这一层,便见平笙伸手在自己怀里掏了一阵,又将那青瓶掏了出来。鹤眉一手抓住他的手腕,问:“王,你想干什么?”

平笙直起身体甩开鹤眉的手,道:“这药凉的,我吃一颗,兴许有用。”

鹤眉伸手抢过,道:“这药有问题!不要再吃这药了!”平笙哪里肯听,他现在身体里如火灼般剧痛着,不管不顾便出手硬夺,他的指尖都幻出了利爪,完全没有留情,如同上了毒瘾般六亲不认了。

鹤眉被他一手抓破了脸,他不想与平笙相斗,转身往河边跑了几步,使劲一抡将那青瓶往河里掷了,那瓶子扑通入了水,平笙喊了一声“鹤眉!”,紧接着便也扑进了水里。

59、佛汐

那青瓶入水便不见了踪影,平笙在水底寻了一阵无果,便只能探头浮出水面来。鹤眉溅着一路水过来抓住他,扶着他的腰大声叫他的名字。

初春的河水泛着寒气,平笙在水中浸了一会,灼痛着的内腑凉下去了一些。他耳中进了水,发出嗡嗡地轻鸣声,于是抬手挤了挤耳朵,朝鹤眉看了一眼,道:“我没事,别喊了,我听得到。”

鹤眉见他神色又恢复了从容,心下稍安,挽着他的湿发将他抱到了岸上。

平笙的神情还恍恍忽忽地,他坐在河边的石礁上,抬头看了一眼鹤眉,问:“你的脸怎么了?”鹤眉道:“不是你抓的?刚刚的事,你就忘了?”

平笙愣了一下,许久道:“你说得对,扔得好,是不应该再吃那药了。”

鹤眉觉得平笙说话有些跳跃,好像脑子转不动似的懵懵懂懂。平笙之前吃了那么多藏念生给的药,说不定是被算计了。

平笙在石礁上坐着,他羽衣光滑留不住水,不过几数身体便又干干净净了,只是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他坐了一会,突道:“我好饿啊……”

鹤眉转过头来看他,平笙很少在他面前说饿,刚才吐了那么多血,肚子大概早空了,于是道:“要么你在这坐着,我去给你找点竹米?”平笙看了他一眼,道:“好。”

鹤眉笑了一笑,转身往身后的林子里走了两步。不想刚离开平笙几丈远,鼻尖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味道在周围血腥的掩盖下,并不容易被人察觉。鹤眉皱了皱眉,余光突然瞥到不远处站着一人。其实他并没有真正见到,只是感觉到了这么个人,这让他立即警觉起来,没有人告诉他那是谁,但他却十分肯定地知道那是藏念生。

鹤眉不免吃惊:他与平笙的离开是一时起意,藏念生并不知道,此处离襄山万里之遥,如果藏念生是一路跟来的,凭鹤眉的本事,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那只有一个可能,那人是一路找着过来的。

但如何可能?这样的距离天上地下,八方十洲,要寻一只妖是大海捞针,,就算狗鼻子成精也做不到,何况藏念生。

果然是“阴魂不散”。鹤眉回头看了一眼平笙,平笙还在河边坐着,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异样。他走回去,唤道:“平笙。”

平笙抬起头看他,鹤眉便俯下身体在他唇上亲了一亲,平笙还想闪躲,无奈鹤眉捧住了他的脸。

鹤眉亲了一下便松开了手,平笙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突然,便笑着问:“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亲一亲。”鹤眉若无其事地甩下身上的披风给平笙拢上,道,“你在这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鹤眉往林子里走了几步,慢慢化身鬼烟,他盘旋在丘林的树枝上,并没有往更深的地方去。他居高临下地观望,远远能看见平笙正一人静坐在河边。

果然没有多久,便见另一人在远处的河道上出现。那人距平笙半里之远,灰布长衫,戴着黑色的笠帽,看不清人脸,正朝平笙不急不慢地走过去。

鹤眉游下树,如一阵风贴着地面快速阻挡了那人的去路。

那人静站着,鹤眉便在他面前半拢成人,他浑身隐隐散发着火光,一手打掉了那人笠帽。

帽下并不是藏念生的脸。鹤眉愣了一愣,随即笑道:“你换了一副身体?藏念生?”

那人抬起脸来,脸上有些许胡渣,那脸面就像随处可见的渔人,但眼眸深黑发亮,眉梢嘴角都是如妖似佛的厉气。“你是哪个?”他道,“干什么挡着我的去路,我不认识你。”

“因为平笙不想见你,所以你就想换个身份再勾搭一次?”鹤眉问,“这次你又叫什么?这样换来换去不累吗?”他话音落下,没等那人回话便一手扼住了那人的喉咙。那人有些惊愕,眼睛还望着平笙,却被鹤眉捂着嘴巴,拢成一股白烟往远处的山上拖走了。

平笙听到身后远处的动静,转过身来只看到河边轻轻摇动的蒿草,他唤了一声“鹤眉?”,那河边并没有动静,于是站起身来沿河边走了走。

鹤眉拖着那渔人往山上走,那人挣扎着,胸口被鹤眉用五指贯穿,鲜血流了一路。换做常人,早死了八百回。直到了半山腰,不知是不是因为怜惜自己这副新身体的原因,终于一故做气将鹤眉甩了开去。

鹤眉紧了紧手腕,那五指还淋漓着那人胸口的血肉,他舔了一舔,笑道:“怎么了?不继续装了?”那渔人拢了拢衣襟,冷着眼看了鹤眉一会道:“再敢拦我,我现在就收了你。”

“哈哈哈……”鹤眉大声笑道,“好大的口气,你真有本事收我,我还能活到现在?我说过,你再敢打平笙的主意,我一定杀了你!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简直要把我逼疯了!你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不往地狱里去!”鹤眉眸光一冷,手执火刃便往那渔人的身体狠劈过去。

那火光如雷电,顷刻将四周的高树劈得东倒西歪,藏念生飞身躲过,不防鹤眉飞扑上来,一下将他按倒在地上,他的力气明显不如鹤眉,几下便被钳制住了。

此时突从山下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平笙的声音。“鹤眉?你在上面么?”平笙道,“是不是又在与谁打架?”那温柔的声调,无奈中带着宠溺的味道。藏念生被扼着胸口,此刻还能喊话,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面无表情地听着。

鹤眉静了一静,喊道:“没事!我遇到一只小妖,不知天高地厚,想教训一下。我不会杀它,等我教训完了,就去山上给你找竹米,你身体不适,山上阳光刺目,你别上来了!”

山下许久没有回话,闻那气息,果然是走远了。

鹤眉低头道:“你看,他多听我的话。他现在就快喜欢上我了,早忘了你,你何必还要回来自做多情。”

藏念生冷看了他一眼。“当年放你出来,果然就是个错误!”他冷喝了一声,从身体里迸发出不可阻挡佛力,力道之大,竟瞬间将鹤眉弹飞了开去!鹤眉心下错愕,未及站稳,只见一练银光劈闪而过,那光芒如久阳下的水光,白里透出冰冷的金色。

他的身体眨眼间便被劈成了两半,这刀气多么熟悉,分明就是古见刹当年的那把戒刀。

鹤眉将两半身体散成无数鬼烟,簌簌往山顶而去。藏念生紧追其后,山顶之后便是断崖,鹤眉欲纵身下去,半山有云,他若化成鬼烟下去融在一处,藏念生再有眼力也寻不得他。只可惜,在距山崖几丈之远的岩头上,藏念生已追上了他。

“当年我能救你,今日便能收你!”藏念生食指轻撩,那佛气如束线般将鹤眉的身体缚住,他的腕上缠着一串水色佛珠,在快速吸取鹤眉的身上的鬼气。

风声鹤唳,妖嘶鬼哭。

“你这只白凶在他身边,我从小看到大,有多少修为我还不清楚?”藏念生道,“你这盘涂妖身是我送出去的,根基死穴我都了如指掌!我顾及平笙!才不忍先收了你!”

鹤眉的魂魄在鬼气盘旋中若隐若现:“和尚……你若真心向佛,便像这样去收了平笙……你这样做,我倒心甘了……你不忍他受碎身之痛,所以欺他,诱他,希望他有一天心甘情愿随你走……你要他做一只玉殊塔里的困兽,还要苦苦仰慕依恋你!”

藏念生道:“他没有时间仰慕我,月余之后,玉殊塔将迎来千年一度的佛汐,玉殊塔里的妖众将一只不留的永远消散,到时平笙也会在塔里。”

鹤眉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心境说出这样的话,止不住怒气如刀,将藏念生的指尖都逼出了鲜血。

不过几数,鹤眉便再也发不出声音,如命中注定般,他将被这和尚收进佛珠里,在其中修化,最终成为天地间一缕无识的气息永远泯灭不见。鹤眉抬头望天,夕阳中的天空金光灿烂,如平笙煽翅展开的羽翼,流丽如霞。

“平笙生性温柔善良……如果有一天你又骗到了他的心……希望可以极尽温柔。若要杀他,也请干脆利落……”鹤眉看着藏念生,叹了一口气闭眼认命。他的身体瞬间失去支撑,如倾盆之水快速融进那佛珠里。

突来一阵绚目的羽光,一阵鹰啸,鹤眉睁开眼,看到百丈的彩翼在远处遮住了天空,那流光一幻,一股强盛无匹的妖力直冲藏念生而来。

藏念生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便被这股气劲击飞出去。那腕中收纳的鬼气哗然飞迸,簌簌又拢回鹤眉的身体里。

四周狂风大做,藏念生的身体在这一击之间几乎在碎裂开来,在斑驳的琉璃羽光中快速坠进崖口的深渊里去。

平笙飞冲下来,凌空幻化成人,一手扼住藏念生的喉咙往下直冲。两人直坠千丈,落地时发出震天的巨响,压下来的风流催枯位朽般折断了四周的高树。

藏念生的身体瞬间迸碎,如砸在岩地上的花瓶,血肉散落四坠。

平笙半跪在地,低头看他:失去血肉的藏念生果然不再是藏念生,银发四散,通衣白衣,慈眉善目的模样,神色如水温柔。

这是当年的古见刹,一分一毫都没有改变,手里握着的戒刀,依然银光如雪,夺目却又刺眼。

平笙有些许惊愕,目光漾了一漾。

古见刹与他四目相对,微微而笑道:“你出手……真狠哪……”说话间鲜红的血液流出来,染红了他的下巴。那声音断断续续,好像被震碎了魂魄,一时连发音的气力都没有。

平笙站起身来,有碎石从他羽衣上滚落,他低头看着古见刹,思潮涌动,不禁握紧了双手。他不知道今时今地,该用何种心境去面对,这人徒然又出现在他面前,惊愕之余,几乎令他手足无措。

平笙抬头望天,他甚至希望此时鹤眉能从高岩上下来,帮他来说些什么话。

“鹤眉……”平笙突然想到,这人到现在还没追下来,该是伤得极重。身下的古见刹虚无得如梦境一般,平笙看了他一眼,转头似要离开。

古见刹却一手抓住了他的脚踝,轻弱道:“别走……”

平笙被他的手指一触,身体便控制不住地颤抖。“我已经忘了你。”他道:“放开!”他说完一甩身挣开古见刹,几步便要飞身上岩顶去。

不想他的脚尖离地不到三寸,突觉背心一阵剧痛,锥心刺骨,几乎要夺去神智。平笙忍不住啸了一声,古见刹凌空扯了他一把,他便毫无反抗之力地跌在古见刹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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