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眉瞧他做贼心虚的模样,道:“没什么?那你与他搭什么话?”他往前逼近了两步,平笙在背后轻轻拉住了他的一簇头发,道:“你干什么呢,你把他吓着了。”
鹤眉头皮一阵酥麻,语气才软下来,道:“王……”
那卖鱼的又抬起头来看平笙,“王?”他诺诺道,“公子姓王吗?”
平笙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懂他说什么,便道:“我叫平笙。”鹤眉在旁边“哎!”了一声,十分懊恼平笙竟将自己的名字这般轻易告诉了别人.
“我们走吧。”鹤眉拉过平笙的手,软着语气道,“不要理他了。”说着便牵过平笙往河岸走。平笙自然不抗拒,转身便随他进了小船。
鹤眉拉起騀子往对岸的红楼去,转头对平笙道:“王,你怎么能这么随便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不能告诉?”平笙抬头道,“那人不是挺好的吗?”
“那人挺好,是因为没有对你使坏的狗胆,我在人间多年,处处见人心险恶,王你不要对别人太好了才是。”鹤眉道,“这人要是算计起来,青海任何妖魔都比不上呢。”
“是吗?”平笙轻应了一声便不说话了,那语气清淡,有些不以为然,但更多的是无所谓。
鹤眉扶着平笙上了岸,他将自己的外衣从头把平笙裹住,牵着他的手进了楼。这红袖四层高叠,内里雕饰得富丽堂皇,这本是纸醉金迷之处,平笙拢着大半张脸,随着鹤眉从一楼走到四楼,其中莺歌燕舞来来往,挟着醉酒的恩客嘻笑喧闹,倒也没惹起多大注意。
鹤眉买下了四楼角落里的一间阁楼,这房间处地偏僻,难得清静一些。这红楼袖楼不是客栈,鹤眉不是恩客,照规矩是不能安纳的。但鹤眉血了全数的金叶子,楼里的姨娘便破例同意他在此住段时间。
这怡香楼是最大的花酒之地,全镇也找不出比这更有人味儿的地方了。
若换了以前,妖人两气冲撞,平笙定然在这地方呆不久,但他现在身上没了妖丹,外间人的气息再强烈,他也生不出排斥之感了。
他白天蜷在阁楼的梁上睡觉,晚上偶尔醒来,也不出门,最多坐在窗阁上,静静看着发呆。他不需要吃什么,也不需要洁身换衣,只要给他一个地方,一旦安定下来,他便能十年如一日地过着。他也不需何人来照顾,只要风照常吹,月亮照常升起,哪怕百年之后,这繁华的小镇落没成一堆废墟,平笙仍会在这高处的窗阁上坐着,一眼无澜地看日出月落。
他千百年来就是这样过来的,那些他闻过花,栖过的树,遇见过的人,徘徊过的妖,在某一年再见了,又或者永不再见,来了又走,出现了再消失,在他生命里生死起落了几百回,平笙淡漠地看着,也从没觉得孤独寞落,伤心委屈。
花开了就去闻,花谢了也不感觉可惜。来了不迎,走了不送。
魑魅若不薄情,如何经得住这样长生不死的岁月。
平笙明白,早是时候该将古见刹忘记了。他手捂住心口,血肉下有古见刹的心脏在跳动,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把这颗心扯出来丢得远远的。
他坐在窗阁上,鹤眉斜倚在他身边跟他说话。平笙随便应几声,偶尔便朝过来笑一笑。脚下的水镇灯光绵远,夜风吹得很轻,平笙闭着眼,不知不觉倚在窗柩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醒过来,窗外还是初夏的模样,只是窗外临街的一树红玉兰已经盛开到极致了。他记得他最后一次看到它,那树上还光秃秃
的,只有几颗花芽。
他又跳身坐在窗阁上,天色微凉,平笙的脚在窗外微微晃荡着,低头看了看下面的大街。
鹤眉推门进来走到平笙身边。“你醒了?”他笑着一边说,一边慢慢打开手中的几层油纸,露出几块竹花糕,道,“我在街上买了点,不知道这东西你会不会吃。这味道与你以前吃过的竹米是一个香味呢。”
平笙闻言转过头来看,那竹花糕放在灰白色的油纸间,更显透青可爱。他伸手拈了一块闻了闻,味道就如同以前古见刹买给他的一模一样。
“这东西挺好吃的,我以前吃过。”平笙这么说着,却将那糕点放了回去,又道,“我不想吃。”
鹤眉于是将几块竹花糕丢在一边,道:“那就不要吃了。”反正平笙说什么主是什么,鹤眉千依百顺地对他,也从不问理由。
街上有人嫁女,夫家好像就是对街的那家宅院里的人。迎娶的马队从远处而来,宅院门口开始放起了鞭炮。
平笙低头认真看着,问:“他们在干什么?”
鹤眉探出头看了一眼,道:“对面的人家取媳妇了,迎亲呢。”
“哦,迎亲……”平笙似懂非懂地呢喃了一句,街下的花骄落地,骄身一倾绣帘一挑,探出个凤披霞冠的红衣新娘。平笙道:“那红衣服的好看。”
鹤眉闻言道:“新娘子当然好看了。”
那新娘站在花骄前,等着新郞来背她过门。那螓首微低,可以想见红盖头下的娇羞模样。平笙看那红盖头细金描画,四缀火珠琉璃,微风下如将飞的蝶翅,好生美丽。
他心随意动,手指一挑,街上突来一阵风,哗地掀飞了那红盖头。那红盖头飞啊飞,高过几丈,轻轻便落在平笙的手里。
那街上的一群人齐齐抬头,直唰唰地看着平笙。
平笙捏住了那红盖头,低头与街上众人四目相对。一瞬间,鞭炮不响了,唢呐不吹了,啰鼓不敲了,连笑声也没有了。全街都静下来,只闻得微风吹过那红玉兰,簌簌地落下几枚花瓣。
平笙有些呆了,他本以为只是一块红布头,吹了也就吹了呢。为什么所有人都盯着他看。他转过脸,一旁的鹤眉也盯着他看,与大街上那些人同一个表情。
平笙想:他做错了什么?不过一块红布头……他愣了一会儿,只觉得众人的目光要将他烧穿了,他不由得脸红起来,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做,于是展开那红布头,轻轻给自己罩了上去。
红布一罩便看不见众人的眼光,但街下的人却嚷嚷开了。平笙坐得极高,逆光之下更看不清脸,只那一身浮金流霞的羽衣夺人眼球,于是便有人喊道:“那楼上是谁家的小娘子啊!快将盖头还回来啊!”
鹤眉探着身子,捂嘴笑个不停,“谁家的小娘子……”他瞧了瞧平笙,道:“王,把盖头还给他们吧?”平笙不说话,鹤眉便伸出手,指尖捏住那流苏一扯,盖头滑落,从平笙的腿上飞下去,轻悠悠荡回了那新娘的头上。
那街上一阵喧哗,很快便恢复了热闹。
平笙看着那新郞背着新娘入了门,问:“他们为什么要成亲啊?”鹤眉闻言一愣,笑道:“因为这样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白头揩老啊,从此以后两个人就能永永远远在一起。”
平笙问:“无论什么缘故都不分开吗?”鹤眉笑道:“嗯,不分开。”
平笙哦了一声,沉默许久,突问道:“那你想不想跟我成亲?”
鹤眉噗地噎了一声,他正了正脸色,道:“王,一个人一生只能跟一个人成亲,你想要跟我成吗?”平笙哦了一声,片刻道:“还有这样的规矩吗?那算了吧。”
鹤眉沉默着,看平笙从窗格上下来,百无聊赖地飞身躺在阁梁上,闭上眼睛又悄无声息地睡了过去。
平笙做了个梦,他身为妖灵,本不会做梦。自从随鹤眉来到人间,才开始有梦。他未有梦之前,不知梦为何物,只是在迷朦中,看到古见刹牵他的手,紧紧抱着他,脸上有痛苦无奈的神色,那古井无波的眉眼有了常人那样的痛苦。一觉醒来,一切又不见了,平笙才意识到,原来都是传说中的梦境,并不是真实的。
屋子里空荡荡的,鹤眉也不知哪里去了。平笙落身下来,窗外昏暗着,正是入夜时分。华灯初上,有喧闹声从街上传来,更显得他这一屋子空凉寂冷。
鹤眉哪里去了?平笙站了一会,不免想:又走了么?他第一次是不辞而别的,第二次又将这样吗?
平笙心中失落了一阵:这些前一刻口口声声说爱他的人,总会在下一刻因各种缘故离他而去。古见刹如此,鹤眉也如此,就连罗灱都是一样。
平笙跃出窗格,化身金羽落在街角,他在黑暗处化为人形,形形色色的人从大街上走过去,在灯下河边开心地笑。平笙在巷口静站了一会,最终迈开步子融进人流里去了。
他抱臂在街上走着,一路萦绕起许多流连的目光。他一条街还没走完又困了,他想回头,却突然记不起之前的阁楼在哪里,这些密密麻麻的楼宇,没有一处是他的容身之所。
他想回青海了。
35、花魁
平笙正在街上愣神,旁边突有人向他招手,那人坐在路边,前面前放着一个蒌子,竹编的圆筛上放着几叠鸀豆糕。
那人问他:“公子……瞧你无精打彩,是不是没吃东西,要不要买几块鸀豆糕啊?”他说着用油纸包了两块,站起来递到了平笙面前。
平笙瞧这鸀豆糕点与竹花糕长得挺像,顺手就接了下来。他咬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对,又给那人递了回去,道:“我不要。”
“不要?”那人一手接过,瞧了瞧被平笙咬过的糕点,“可你咬了,你得付钱。”
平笙道:“什么钱?”
那人闻言哎哟一声道:“公子你这可不行,看你着衣华贵成这样,难道打发个糕点的钱都没有吗?”平笙愣了愣,淡道:“我没有钱。”说着便要走开。不想那买鸀豆糕的压根就是个无赖,他就是以为平笙是个外地人好欺负,一把就拉住了他,嚷道:“不给钱别想走!”
平笙瞧着那人的手皱了皱眉,不想那人看他反应不大,以为他不敢反抗,竟一手便摸进了平笙的怀里,道,“我便不信你身上没带钱!”
那粗糙的手触到平笙的小腹,平笙退开了一丈,十指瞬间涣成了利爪,他盯着那卖糕点的男子,眼光落在那人的心口,抿了抿嘴,又不知不觉上去了两步。
“平笙,不要害人。”古见刹在旁边道了一句。
平笙猛地惊醒,差点失声叫出来,他退出三丈愣愣看着自己身侧。那里空无一物,并没有任何人在。
那卖糕点的看他一惊一乍,上来又拖住他不让他走。平笙被他一扯怒气横生,伸手拍了他一巴掌,那人如受重击般应声跌倒在地上,抬起脸,面颊上赫然已多了五道血印。
那人还不知自己毁了容貌,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一抹脸,借着旁边洒楼里的灯光,便看见了一手血水。他惨叫了一声,上来一抱住了平笙,刚想耍无赖地喊杀人了,背后领子突然被人一扯,脚下一浮便跌出了丈许。
他转过头来,嘴巴还在骂骂咧咧,却在看到来人时连忙闭住了嘴。
那是个衣着华贵的公子,袖描祥云,襟绣牡丹,一脸微醉地正从酒楼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彪形大汉,一眼便能看出是在镇上作威作福惯了的。
“我说张瘸子,我怎么又看到你在这欺负外地人?”他看了一眼平笙,也没立即上去搭话,却对着地上的张瘸子踢了一脚,“暴殄天物的臭东西,这篮圩镇的面子都被你丢光了!你不就想要钱么,这公子欠你几个钱呀?”
那人颤颤巍巍道:“两个铜板……”
这华服公子闻言笑了一声,他身上没有铜板,于是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扔给那人,转身对身后几个随从道:“给我把他往死里打!打够一锭金子的药钱!本公子可不做亏本的买卖!”那几个大汉闻言齐齐应声,冲上去对着张瘸子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那华衣的公子才朝平笙走过来。他明明是一个花肠酒肚的浪子,偏偏又做出文质彬彬的模样。
他走到平笙面前对着平笙笑,不想平笙仍是一脸冷淡,似乎没有因为他的拨刀相助而心怀感激。
“这位公子面生,这是打哪来呀?”他一开口,不自觉便带出了惯有调笑的语气,如同正托着一胭脂粉面的花魁,笑问:“美人芳龄几许哪?”可惜平笙没有笑,也没像那些女子那般装模做样地娇羞一下,或给个粉拳捶到胸口来。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平笙,没看出平笙是个什么人。他在风月场赏花阅人无数,眼光早如火淬过一般精明,一下便能将人看得通透了,但对着平笙半晌,硬是却连丝缝儿大小的光都透不进去。他立即有了兴趣,于是锲而不舍地追问:公子打哪来呀?要去哪呀?可找什么人?这块地儿小爷我熟得很,远来皆是客,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平笙皱了皱眉,转身往前自顾走了。那人“哎?”了一声,几步追上来道:“你怎么不说话?要去哪?”
平笙想:这人真讨厌,怎么不走呢?
平笙过了大街又行到连云淮头,淮头人多,河中有一条丈宽的平路伸展到岸边来,灯悬两侧,红光融融。那人还挨着他与他说话,人声喧哗,他一字没听进耳里去,顺着脚步便往前走了。
那红灯引到河中便断了,抬头是座五层珍珠酒楼。平笙立了一会,掉头想走,突从楼上传来笑声,有人从二楼探着身子指他,大声嚷道:“瞧那不是钱公子吗?怎么这时辰才来!”平笙转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侧,才发现那人叫的是旁边的华衣公子。
平笙还没来得及走,已从楼上哗啦啦跑下来一帮人,个个华服贵绶,一下将便将平笙围住了。六七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平笙,立即有人哎哟一声对一旁姓钱的人道:“你邀我们喝酒,自己却没来,我们还想定是在窖子里被哪只新来的狐媚迷住了。全想不到你竟然是换了口味!”那人眼睛流连在平笙面庞上,笑道,“哟,大家瞧这眉眼身段,得值多少黄金?是哪个楼里的新来的倌儿吗?我竟不知道,可不得了了!”他说着便要来拉平笙的手,平笙将手往胸前起了一下,抬头冷冷瞧了那人一眼。
那人愣了一下,又哎哟了一声。“误会误会!”那姓钱的解释道,“这公子是新识的朋友,不是什么倌儿!都想哪去了!”他话音才落,一人接话道:“你上次还说锚云姑娘是你好妹妹呢!这公子是不是楼里的倌儿,我一亲便能知道!”那人话音一落,一手便楼住平笙的脖子将嘴巴靠了过来。
平笙一手抵住那人的胸口,起手在脸上挡了一下,那人亲到平笙的手背,却也不恼,胡诌道:“这么香,还说不是倌儿?!”他说着更紧地搂住了平笙,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到身上来一般。平笙皱了眉,妖气微震,那人冷不丁被一股气流透身而过,立时如遭重击般飞了出去,啪地一声跌落丈外。
四周静了一遭,那一行人带了十几个打手,正优哉游哉地立身圈外看热闹,冷不丁却见自己的主子被人破布似的扔了出去,一时都傻了。直到那被仍出去的人坐起身来歪头喷了口血,指着平笙怒道:“给我把他打跪了!”
一行人闻言看了平笙一眼,大喊着什么话便齐冲上来。为首一人是个三百多斤的粗汉,跑起来连地面都在震动,这人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抡起拳头便朝平笙的面砸了过来。
平笙皱眉看着,还未出手,突感身后一阵急风滑过,一只透着血色的手蘀他接住了迎面而来的拳头。那手在月色下有些透明似的不真,凸起的脉络里细看流着黑色的血液。这是一只流魅的手。
“鹤眉?”平笙心中微惊,一转头,正对上鹤眉的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