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眉的眼光落回到那粗汉身上,他从平笙身后走上前来,毫不费力地将那粗汉逼得步步后退。那粗汉睁大着眼睛看他,冷不丁咯然一声,肘骨竟破衣冒了出来!那人一声惨叫,跌跪在地大嚎起来。
周围人又静了一静。还有几人想再往前冲,却被鹤眉一眼吓住了脚。
鹤眉盯着这一群人,呼吸声都充满了颤抖,他的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双手紧拽成拳,眼中红光如流火。他几乎是迫切地想把面前这群人撕成碎片,但他立身了一会,却转身拉起平笙走了。
他走得极快,出了淮头却又突然顿住。他在树下徘徊了一阵,对平笙道:“我真想将他们的心掏出来,碾碎了喂野狗!”
平笙突然又见到鹤眉,心里很是高兴,于是轻笑道:“不至于吧。”
“王!”鹤眉道,“他们对你动手动脚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你不知道!我却一清二楚!这些人渣就是该死!我亲眼见到一个女人,只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得罪了他们,被这些人剥光了衣服从街头拖到街尾,你若是个凡人,手无缚鸡之力,你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对你干什么!”
“可我不是人。”平笙背靠在河边的杨花树干上,道,“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你何必如此愤怒?我真是想不通,杀人的感觉就那么好吗?”他说着笑起来,看着鹤眉又道,“你刚从三清镜中逃出来,不能杀人是吗?你若真气不过,我蘀你去杀了那些人便是。”
他说着一立身,竟真的往淮头走了过去。鹤眉惊醒过来,连忙拉住了平笙,他静了一会,心里的气莫明便消散了。“是我错了。”他道,“我吃了太多人心,一时收不住杀戮的冲动罢了。”
“你的血统高贵,怎能让你为我去沾染血腥,太不值得。”鹤眉低下头道,“王,我带你回去吧?”他说着向平笙伸手,平笙便伸出手去,任由鹤眉轻握着他沿河边走回去。
平笙问鹤眉:“为什么你走了又回来?你下次会不会又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走掉了?”鹤眉有些吃惊地道:“你以为我走了么?我不过是出去找些吃的,回来却不见了你,我火急火燎地出来找你,幸好你没有走远……”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会,又问:“原来王也舍不得我吗?”
平笙轻笑:“我自然舍不得你。”
鹤眉听了心里跳了一阵,尔后却又苦笑起来:温柔的妖王啊,此刻无论是谁牵着他,大概都可以说出这样的谎言,这人真明白自己的心意么?舍不得?有多舍不得,如同当年舍不得古邮见刹那般吗?
平笙此时却不知鹤眉心中的千转百回,他低头看鹤眉牵他的手,血脉中黑色的血液说明鹤眉已经许久没有食人心了。
这世上没有不吃人心的流魅,没有心血的滋补,不用多久,鹤眉的力量便会消殆干净,到时便同凡人无异。
平笙想:虽然他不食人心,也不喜杀人。但为了鹤眉,杀一个人,取一颗人心又何妨呢?
36、人心
平笙揣着这样的想法过了几日,直到有天夜里鹤眉又出去觅食,他从楼里出来站在河边的树荫下,看到街上人来人往时又起了这个念头。
他并不是真的很执着要为鹤眉取一颗人心,也不是出于要回赠报答之类的理由,只是鹤眉一直陪着他,几个月的时间里他的眼里心里大多装着鹤眉,他站在那里,自然就想到这么一件事。
平笙站在阴暗处,看着一拨接一拨的人从他面前走过去。街上太喧哗,他站了许久不知道要如何着手,于是转了个身面对河面呆了一会。此时正有一乌蓬船从河中悠悠顺水而过,那舱中灯线昏暗,依稀可见一人影在其中走动。
平笙喜欢这船安静的调调,嘴角一抿,轻化一团金羽扑扑落在水面,尾随着那船顺水往前。
他浮了二三里,于一稍暗处重新化为人形,河水没过他的肩膀,在他的下巴处漾漾而动。他正想着该如何搭身上去,才不至吓到船上的人。于是犹豫往前滑了几丈,游过一水边浮廊,冷不丁一支竹騀斜指在他面前阻了他的去路。
平笙的视线顺着那水鸀的竹騀儿往上看,才发现河边浮廊的窗阁里探着个人,那人身着白衣,一副书生打扮,此刻手里持着騀子,道:“快上来。”
平笙愣了一愣,他呆在水中想了许久,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你是不是也从旁边那处平阶上滑到水里了?那阶上的栏栅前几日被人推倒了,才几天已有三个人落了水。”那书生笑盈盈地看着他,“从我这上来吧,否则你得游到前面的拐弯处才上得了岸。”
原来这人误将平笙当成了的失足落水的人。平笙抬头看了看,许久伸出手握住了那竹騀。那人用力一拉,便将平笙拉到了浮廊下。他见平笙仍在水里犹豫,以为平笙攀不上这河岸,于是从窗户跳到浮廊外,跪在河边,伸手将他从水里捞了上来。
平笙从浮廊上站起身来,窗阁里的灯光照在他身上,这书生才看清平笙的模样。
如寒山悬垂,又如春水泛月,华衣浮霞,镂钿青黑,那郁冷清淡的模样,浑不似世间凡人。
那书生愣着,也实在没想到平笙确实也不是人。
他呆了半晌,才想起自己要干什么,于是慌忙走到丈外将窗阁旁边的小门打开,道:“你进来,从屋里出去就是主街了。”
平笙顺着他的手走进屋子里去,却没有去开屋子里的大门,他环顾了一周,回头看了看那书生,便在书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那书生愣了一会,低头将门关上,他看着平笙走了两步,一时不知要说什么。他也全然不想问“为何你不走?”,平笙一声不吭地在他桌边坐下,他心中觉得诡异非常,但这感觉很快便被一阵难以言说的愉悦代蘀了。
他偷偷看了平笙半晌,冷不防平笙也正抬头看他,于是连忙将眼光移开,随口问:“公子是哪里人啊?”
平笙眼睛盯着他,淡道:“青海。”“哦……青海。”这书生显然不曾听说过这地名,于是又问平笙现下住哪里。平笙想了想,答道:怡香楼。
“哦……怡香楼。”那书生反应过来是个青楼的名字,脑子立即便想远去了,他甚至怀疑平笙是不是怡香楼里的男倌。
那书生正兀自乱想,一抬头,平笙竟已站在他的面前。他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平笙一只手已搭上了他的肩膀,还做势要俯下身来。他跳也似的站起来,连忙往后退了几步,慌乱道:“公子……你……”
平笙将五指扣在他的肩颈,骗他道:“我冷……”说着便又要欺身过来。那书生又退了几步,说话口舌也不清了,道:“那……那我给你舀衣服去。”说着扳开平笙的手,果真去房间舀了件淡蓝色的衣袍出来。
他把衣服递给平笙,平笙低头看着,伸出手去,却是又抓住了这书生的手腕。
“我要你的心。”平笙道。
这一句轻淡淡的话说出来,落在那书生的耳里,被理解成了某种风马牛不相及的意思。于是诚惶诚恐地道:“为……为什么是我?”
平笙一愣,道:“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那书生闻言也是一愣,不免想:你才是送上门来的那个。他还没向平笙要解释,平笙的手掌已从他的胸襟探了进去。
平笙的五指在他的衣襟下幻成利爪,只要他的手指稍稍一进一弯,这书生的胸膛便会如豆腐船被撕裂开来。
“平笙,不要害人!”古见刹突然说了一声。
平笙猛地一惊,他的余光瞥见古见刹正站在他身侧几丈之外。他立即转过头,那身侧空荡,却无一物。他心下一阵狂跳,转头看了一眼那书生,手指猛地掐进了他的胸膛!
不想他的指尖才没入半寸,突有一股极强盛的佛气自那书生体内迸开,平笙如受重击般被掀飞开去,咣铛一声砸在窗格上,又重落于地。
平笙支手站起来,心跳如鼓地盯着那书生。他如遇大敌,妖气隐腾,连瞳色也涣回了凌利的水金色。那书生才有此明白过来,浑身颤抖地道:“你……你你是妖……”他啊地大叫了一声,连忙转身开门,飞也似地往门外逃,连喊道:“妖!妖!!来人啊!有妖!”
平笙一个惊醒,忙不迭地追了出去。他手指一挥,一枚金羽追着那书生,啪地烙在那书生的后颈上。那书生一个踉跄,却是极快地起身拐进一巷口不见了身影。
他要杀这书生时,古见刹的灵识出手救了这书生。这和尚明明在他面前死了!他伤心痛苦时不曾现身半缕魂魄,他受罗灱的欺侮生不如死时,也不曾给过道谦或安慰,从来未有一句!现在只因为他要杀一个人,他却现了身,用佛气毫不犹豫地重伤他!
那和尚竟还在他身上留了一抹灵识!如今它的出现没让平笙感到温暖,更没有半分喜悦!有的只是愤怒!
平笙拨过人群追到巷口,那处人来人往,却不见那书生的人影,他心中不甘,几个起跃飞身至旁边的房檐上,他居高临下地往下扫视,人灯憧憧,已分辨不出哪个是他要找的人。
盛怒之下叫他如何罢休?他已视那书生为古见刹的化身,非要抓到剖了他的心不可!平笙闭眼,左手结印,妖识化成妖风如潮水般快速四散而开。
自从离开青海,他第一次这般毫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妖识。识界之大几乎将整个篮圩镇都弹压住。方圆千里所有妖魔怕都能闻到这股妖息了。
不过三数,他的妖识便追到了那枚金羽的气息,就在离他不远的两条街外.
平笙收回妖识,毫不犹豫地转身追了过去。
他足尖在一溜瓦檐上掠过,妖瞳之下很快便看见了那书生。他眼神一凌,正要飞扑下去将那书生抓住,不防远处突来一阵电闪雷鸣。
此值夏夜,夜空繁星点灿,月圆皎皎,这阵风雷来得实在诡异。
平笙抬头远望,只见天边一片红光融融而耀,带着闪烁不定的乌云正朝篮圩镇这边快速而来。平笙皱眉,心生不祥,他散出一抹妖识逆风朝那红光而去,不过十数那灵识便被击散,平笙一惊:那红光的气息!是罗灱!
这魔头终于还是找到了自己。平笙立身在檐,逆风中不自觉后退了一步,他单单回想到罗灱这个名字,便已经畏惧到颤抖了。
毫无预兆地,天空突然开始落雨。那雨滴落在身上,如同罗灱的手碰在他身体上一样,令平笙不知所措。
他明明已经逃离青海那么长时间,罗灱加注在他身上的魔气都快消散了!若不是他方才一时冲动泄露了自己的妖息,这魔头永生永世也不可能找见到他!他本以为可以摆脱他,不曾想这魔头竟还会找来,而且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一切又都是因为古见刹!平笙拽紧了手掌,他真是恨死那和尚了!如果可以,他真想将他从玉殊塔下拉出来,再亲手将他杀死一千次!一万次!
他为妖几千年,几乎所有的感情都用来恨这个和尚了!他明明已经筋疲力尽,那和尚竟仍不肯放过他,好像还嫌自己恨他不够多似的。
平笙哭笑不得,底下街上的人们早四散而逃,那书生更是不见了踪影。平笙看着那团红光越来越近,心中疲累之极,也绝望至极。直到他的眼睛已能看到罗灱化身的黑籽乌云,才知道要跑。
他飞身下来化成金羽,沿着长街直往怡香楼去。那里人息最旺,能掩盖他妖息的地方恐怕也只有那一处。
他到了街头重化人形,一路拨开人群往怡香楼奔去。他一身琉璃华裳,在一片红黄蓝鸀的油伞中快速飞掠而过。怡香楼还没到,他的耳朵已经能听到罗灱的声音了。
“平笙……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跑什么……我好想你,快让我抱抱你。”
平笙边跑边往回看,罗灱的身影便在他身后几百丈处,追着快速而来。
他一头扎进怡香楼,撞开人群往四楼跑。跑到一半又突然顿下,他突然想到鹤眉此刻可能也在四楼,鹤眉不是罗灱的对手,可能会让鹤眉送了命。
平笙思及至此,返身跑到了二楼,二楼正歌舞欢畅着,数十莺燕花魁在争场斗艳。那章台两边红帐层层漫垂,平笙从台后进去,躲身在一片红帐中,他捂着自己的嘴巴尽量轻缓着气息,一动不动地站着。
外围有无数恩客在交杯引盏,欢呼吵闹声不绝于耳,浓烈的人味,洒味,胭脂味混在一起,什么气息都闻不出,平笙甚至无法判断罗灱是否已经进了楼。
他捂着心口,屏息而立。四周红帐轻软,无一点可倚靠的物什。他实在是怕着罗灱,怕到简直要哭出来的地步。
“平笙……”眼前红帐一撩,有一红眼黑发的男子咧着嘴对他笑,“我回来了……想我没有?”
37、送归
平笙拢在袖中的手指一抖,睁大了眼睛看着罗灱。这人变幻了模样,但平笙单看着这人的笑容便知道他是罗灱。
“久别胜新婚,果然一点不假……”罗灱伸手撩了撩平笙的头发,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平笙,伸出的手都在轻微地颤抖,“我太想你了,我都忘了自己找了你多久,我闻不到你的气息,真把我急坏了……平笙,刚刚在来的路上我在想,如果找到了你,一定要把你一块块咬碎了吞进肚子里去……”他唤了一声平笙的名字,手间突然用力一扯将平笙拽到面前来。
平笙被他抓着头发,歪头就要跌下去,罗灱拦腰将他抱在怀里,紧紧箍着他,道:“你为什么要离开青海?我不是叫你在青海等我?你怎么敢不听我的话?”他说着俯下头来,将鼻子埋在平笙的颈间使劲吸了一口气,随后如饥似渴地张开嘴巴一口咬了下去。
平笙用力挣扎起来,但气力根本敌不过罗灱,他的右手紧扳着罗灱的手腕,左手幻成利爪往后反扣住罗灱的脖子,但罗灱的脖子坚如岩铁,他用尽全力也不能掐进一分。胶着之下,倒像两个亲密相缠在一起的情人。
罗灱嘴里咬着平笙的血肉,感觉平笙正使出吃奶的劲在纠缠对付着他,他全身都拢在平笙的羽衣中,那些稚羽轻软温柔,如最缠绵的问候。罗灱微微笑着,觉得真是幸福极了。
“平笙……平笙……”他轻喃着道,“我爱你啊……”
平笙的身体僵硬了一阵,过了片刻,终于气空力尽地软摊下来。他任由罗灱抱着,如从前那般顺从。
平笙不挣扎,罗灱便自然而然放松了手臂,他轻抱着平笙,慢慢委身下来,又咚地与平笙倒在地上。他将平笙板过身来,一本正经地看了他一会,尔后用鼻子轻轻蹭了蹭平笙的额头。
“平笙,我没把平凉山的长听水取来,你不会失望吧?”罗灱问。
“我以为你被平凉山的仙兽杀死了。”平笙面无表情地看他,轻道:“你没死,我很失望。”
罗灱轻笑了一声,手掌往下一滑,五指轻而易举地拨开平笙的羽衣搅进平笙的腹中去。平笙倒吸一口凉气,他几乎能到罗灱的五指正捏拽着他的五脏,只要他一用力,就能把他的肠肚都给掏出来。
平笙紧张地拽住罗灱的手腕,罗灱笑着将他压在身下,道:“你打不过我,怕辱又怕疼,怎么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呢?”平笙颤抖着身体,侧脸闭上了眼。
罗灱的手从平笙肚子里拽出来,那五指掌心都沾满了鲜艳的血水,他吮了吮,看着平笙突道:“平笙,我们回青海吧。”
“我在平凉山的时候差点丢了性命,啊,不好意思,是’差点’,终究让你失望了。”罗灱道,“我感觉我是被之前那只流魅耍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平笙你知道么?我从平凉山下来,死里逃生之后第一念头是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