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银色的子弹献给你——秀香穗里

才认识不久的人，会有什么事要找他呢？

「带着你开会拿到的资料，五分钟内到我办公室来。」

水嶋只丢下这句话，就很干脆地挂了电话。

明明前天才刚来到Knight System，水嶋的态度就大牌到令人目瞪口呆。他在前一个公司时，也是这么目中无人吗？该不会以为只要作品畅销大家就都得容忍他吧？

泽村焦虑地起身。走过濑木身后时，还顺手用卷起来的资料敲了一下他的头。

「你这该不会是迁怒吧？真是的！」

「闭嘴，既然是后辈，就该乖乖被我打。」

真亏自己能说出这种连自己都觉得牵强的理由。他边这么想着，边加快了脚步。

水嶋就任的游戏开发部办公室所在楼层，只比泽村他们高两层楼，走逃生梯还比搭电梯快。他用一次跨三阶的方式冲上楼，等到了五十六楼也没放慢脚步，继续在走廊狂奔。当下回想起来，今天的他好像总是在跑步。

对于以九位数薪水挖角来的水嶋，公司也准备了符合他地位的独立办公室。虽然没有一流旅馆那样的豪华装饰，但身为顶尖创作人的他，待遇果然还是跟其他成员不一样。

经过其中有许多开发部成员正埋首工作的小方面，一路走到底，就是水嶋的办公室。他心中怀着跟一小时前没有两样的紧张感，敲了房门两下。

「进来吧。」

「打扰了。」

得到允许后，他边打招呼边鞠躬地打开门。这个他初次踏入的办公室里堆满纸箱，充满刚到公司的杂乱感。从这种高度看到的夜景，想必更加美丽吧。

「坐在那边的沙发上吧。」

办公室的主人水嶋，叼着烟草示意他坐下。衬衫袖子整个卷起来的他，似乎正在整理东西。

大办公桌和两个沙发椅好像是之前搬进来的，被妥当地安放在窗边跟房间中央。墙壁前也摆上不锈钢书柜，下面堆放着看似装有厚重书籍的纸箱。

这空间算是挺宽敞的，至少超过七坪半。水嶋的名声纵使在业界是无人不知，但在公司里还是跟泽村一样是一介上班族。以一个同样是让公司运转的小齿轮而言，能拥有这种办公室算是很了不起了。泽村胸中怀着有些坏心眼的感想，一边四处张望。

「你想喝什么？」

「请给我咖啡就好了。」泽村礼貌性低头回答。

不管论年龄、资历，还是在公司的地位，都是水嶋居于上风。就算他心中再不服气，也总不好表现在脸上。

这个刚被聘来就目中无人，毫无半点日本人特有谦虚的男人，有什么话要对才认识不到一天的自己说呢？即使泽村最自豪的是他超龄的胆识，但突然被叫来，还是让他担心其中有诈，决定先不轻举妄动。想先观察对方动向的泽村，边喝着水嶋端来的咖啡，边静待对方开口。

「我从伊藤先生那里大致了解了你在这公司的资历。我坦白问你，你对这工作有自信吗？」

「有。不管再怎么好的作品，只要行销不对就无法畅销。我有信心能让商品的销售额提高到一点五倍以上。」泽村考虑再三后做出了回答。

「……你还真有自信。好吧，那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水嶋在他正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翻阅厚厚的档案夹。泽村的视线也迅速跟着落下，以备战状态深呼吸一口气。

不出所料，这男人是个彻底的完美主义者。他连一点小错也不能犯，不染一定会被批得体无完肤。既然早上的迟到已经在水嶋心中留下污点，那他就必须趁早雪耻才行。

「关于我要制作的游戏，想必才从刚才的说明中就已经大致了解了吧。」

「我有捕捉到大概的方向。」

「那可以告诉我你要怎么宣传吗？」

就算是他认为不会被主流接受的作品，但工作还是工作。泽村不带私人情绪的冷静口吻，开始陈述自己的想法。

「我想将发售日订在一年后的黄金周，所以要趁早在杂志等媒体上事先放出消息。具体来说第一次是定在六月中旬，那时只要有游戏概要跟宣传图就足够了。」

「恩，那之后呢？」

「如果能配合十月下旬的电玩展做出体验版，就能分送到各大都市的量贩店或便利商店去。」

「到这里都跟一般的行销方式差不多，没有更特别的宣传方式吗？」

水嶋的视线始终紧盯着资料，连指间的烟灰变长都没察觉。泽村窥伺着他的表情，在脑中反刍之前只有大略翻过一边的企划书。这男人精明干练的脸，让泽村不由得涌起一股说什么也想获得认可的企图心，逼近他也是有自尊和经验的，听到被人批评行销方式老套，又怎能咽得下这口气，承认他说得没错呢？

这个只有模糊印象，连标题都还没决定的作品，让泽村根本无从预测今后的变化。不过光就手边资料拼凑出的点子，想必这男人也不会接受吧。

「这游戏的对象设定在二十到三十岁前半，比普通游戏的年龄层更高，所以与其放电视广告，倒不如以平面媒体为宣传主力，因为这世代的人普遍有阅读杂志的习惯。除了游戏杂志是当然之选外，在一般周刊杂志上刊登大副广告，或是独占电车吊环旁广告区，也都是可行的办法。」

「原来如此，你说电车吊环吗？」

「如果规模要更大的话，还有一个腹案，就是让外面印有游戏标题的公车在市内来回穿梭。」

「那好像做得有点太超过了吧？」

水嶋有些激动的语尾，让泽村抬起头来和水嶋四目交接。似乎一直在注视他的水嶋，现在则露出一脸吃惊的神情。

「可是这样才能确实引起大家注意，让路上行人也能看到广告，这种行销手法对十几岁的青少年应该也很有影响力才对。对了，游戏好像还有对应网络功能吧？如果能加上手机专用的事件，我觉得也不错。」

「是吗……恩，总之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水嶋点头，在烟灰缸上捻熄变短的香烟。泽村也松了一口气，瘫靠在椅背上。看来他终于突破第一个难关了。

「你果然跟传言中的一样。泽村，我在之前的公司也听过很多关于你的风声，说在Knight System里，有个很厉害的行销人员。」

「哈，谢谢称赞。」

光凭这微笑，就觉得水嶋意外好对付的他，想法会不会太天真了？之前觉得最适合生气表情的水嶋，没想到连笑容也很有魅力。

「我是想测试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大家所传言的那样能干。」

反正会找他来也只可能为了这个目的吧。对自己化危机为转机的能力颇具的泽村，脸上完全看不出一丝惊讶。

「那你觉得我的行销手法怎样？」

「这个嘛……有六成用得上，剩下的四成有待评估。这比率已经算不错了。」

「这评价可真毒呢。」

对这严苛的结论，泽村也只能苦笑。就即席想出的方案来说，能到这种地步就已经算不错了。

默默抽着烟的水嶋的神情，看起来好像很满意，但下一刻一开口，态度却又完全变了个样。

「也许是我多想了吧，不过泽村先生好像对这游戏没兴趣？」

「咦！不，怎么可能！」

突然被命中核心的泽村一时慌了手脚，找不到适当的回答。要是没头没脑的开口，就跟说「我没兴趣」没什么两样了。

「才没有这回事呢，如果是水嶋先生的作品的话……」

似乎是察觉到他想用客套话掩饰真正想法的水嶋，用复杂的表情挥手制止他。

「刚才开会时你有叹过气吧？我可是有听到喔！我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没有意愿宣传我们接下来要开发的游戏，现在就赶快退出。在团队中如果有这种得过且过的人，会给我造成困扰的。」

「不，我没那个意思。如果我的态度让你不满，我向你赔不是，真的很抱歉。」

面对水嶋的直言不讳，泽村虽然赶紧低头认错，但心里还是只想敷衍了事。在这里触怒水嶋的话，在公司内的评价就会下降，也连带会影响他的薪水和红利。

「……还有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守时。今天早上开会时，不是有个叫北野的新人也在现场吗？我不想让开发人员在还是新人时就养成没有时间观念的坏习惯，才想从现在开始就严格执行。」

「这是当然的。」

在泽村迟到时，不动声色请他在自己隔壁坐下的，就是负责美术设计的新人北野。既然又被翻出迟到的旧帐，泽村也只好用忏悔的神情乖乖地点头附和。

也许是看出他根本没把话听进去，水嶋微微皱起眉头，用尖刻的语气继续说：

「那种总是用慢工出细活当借口一直延期的人，是我最讨厌的。对等待的消费者不但不好意思，而且时间不是无限的。在期限内做出像样的成品，是我的原则。就算你负责的是行销，我也希望你能先明白这一点。」

看到他端正的容貌和强韧的神情，让泽村开始思考这男人在自己心中的定位。

身为一个创作人，现在正值盛年的他有着毋庸置疑的才华。无论名利或是女人，他应该都样样不缺。这种像从画中走出来的明星级男人，通常来说应该都很臭屁才对。可是反观站在同样地位的水嶋，却没有那种人常见的傲慢。对工作绝不放水的严厉要求，跟虚张声势的自大发言，在本质上是不同的。

在这个业界里，只是一款作品畅销就耍起大牌的其实大有人在。在他周遭，常有人会把集合许多成员心血的作品，当成是自己的功劳。

水嶋在这一点上就不一样。

在期限内做出高品质的作品，听起来是很有抱负，不过真的办得到吗？

脑中想着这些的泽村看向水嶋，跟他有些疑惑的眼神四目相对。在他心思被这些无聊事给占据的期间，水嶋好像一直用这种眼神注视着他。

「还有什么事吗？」

虽然口气听起来很狂妄，但他还是问出口。现在能解决的问题就赶快解决，免得事后又被说些有的没的。

「不……只是看你似乎还不相信我的样子。算了，毕竟才第一天，今天就先到这里吧。等有事我再叫你来。」

水嶋将手边的资料夹啪一声阖上起身，完全不见方才笑容一丝余韵的扑克脸，宣告这场能力测试的结束。

「那我先失陪了。」

泽村将资料夹在腋下刚走回所属部门，濑木又马上找他攀谈。看来今天的濑木似乎闲的发慌。

「对了对了，刚才我忘了问，水嶋先生的欢迎会怎么办？我们可是负责筹办的呢。」

「是喔？」

来来去去一刻不得闲的泽村将椅子拉来，一屁股坐下，动作引起的风尘让烟灰缸的烟灰飞扬，弄脏了桌面。他将落在袖口的灰烬吹掉，回头望向满脸诡异的后辈。

「泽村先生，你今天怎么了？你最爱的联谊，甚至连欢迎会都给忘了。上礼拜制作人伊藤先生有拜托过我们吧。你如果太忙的话，那我来做就行了。」

濑木那双看来机灵的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了一圈。

应该很少会忘记排定行程的泽村，心不在焉回想着上周末的事，用嘴角晃动着叼在嘴上但没点着的香烟。

想起来了。那是常去的俱乐部，将钓到女人带回家上床，到周一早上却搞得乌烟瘴气的周末。

泽村心里不屑地讪笑着连长相都不记得，跟路人没啥两样的那个女人。当初是看在巨乳和美貌的份上才去搭讪，但她的下半身，跟胸大无脑的模样一样乏善可陈，而且才睡过一次，就缠着他要房间钥匙，最后落到被强制驱逐出房间的下场。最令泽村受不了的，是她还连续捶房门达三十分钟之久。

谁会把要是给这种萍水相逢的女人啊？稍微想一下就该知道自己有几两重吧！他在一连串喃喃抱怨中喝了点酒，接着马上就睡着了。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把女人和伊藤交代的事，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至此，终于将嘴上叼的香烟点上的泽村，轻轻摇摇头。

「不，还是我来好了。」

「是吗？那就拜托你了。日子就预定在下礼拜五喔。」

「知道了……啊，吃完午饭后，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水嶋新作的宣传事宜。A会议室先帮我占着啊。」

「这么快啊。已经开始要弄了吗？知道了，我先去预约一点的会议室。」

濑木明快回答后，因为手上负责的另一款游戏有杂志要来采访，就先行离席。

Knight System是以游戏来分配行销人员，所以泽村跟濑木手上都还有其他几个游戏的宣传案正在进行。泽村离席这一段时间中，有各出版社传真来需要他校正的游戏介绍文初稿。为了晚上的联谊，他还是赶快弄完并回覆比较好。

他边用眼角余光浏览粗略影印的报道原稿，边翻阅笔记本找寻举行欢迎会的餐厅。

不知道水嶋喜欢吃什么？是中国菜、意大利菜还是法国菜？从他外表来看，应该是法国菜比较适合，所以泽村也朝这方面来找。反正只要好吃，哪一家都一样吧。再说他现在也完全没心思去欢迎那个男人。

不过，还是至少向本人确认一下比较保险，免得到时如果猜错，又不知道会被数落成什么样子了。

内线电话才响两声，水嶋本人就来接了。

「我是水嶋。」

水嶋莫不关心的冷漠嗓音自电话那头响起时，泽村下意识将手上记有许多美味餐厅的手册给翻得啪啦作响。

这一声让他决定，既然是这家伙要去的店，随便找一家交差了事就好了。

「我是产品行销部的泽村。刚才打扰了。呃，我们要办您的欢迎会，想问问看您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料理。」

听筒另一端，先是传来书页啪啦啪啦翻动的声音，等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吃什么都行……」的回话。收到他漫不经心的回覆后，泽村将听筒夹在肩膀跟耳朵间，好比对手册。

「那么法国菜如何？这附近有家味道不错的餐厅，那我就订下星期五……」

「浓稠的酱汁我不喜欢。吃日本料理就好了。等时间决定了再通知我。」

水嶋没等他把话讲完，自顾自回答后就挂掉电话。泽村呆望着不断传出电话不通的嘟嘟声听筒，一时回不了神。

红透半边天的名创作人原来讨厌法国料理。不过这个人连所谓的客套都不懂吗？不管是酱汁太浓还是什么其他理由，既然是别人办的欢迎会，就闭嘴乖乖吃不就好了？

被大家捧在手心久了，居然连脸色都不会看。真是性格扭曲的男人。

对时间要求严格，也有领导的魄力。不过长的好看这点，在一起工作时根本是毫无帮助。

那种吹毛求疵的态度，看来很快就会受到大家的反弹吧。

在工作上也是，作品跟自己的预期的落差太大，必须设法一点一滴补救，真是没意思。不过相处几小时，就已经让泽村开始坏心眼地想瞧瞧水嶋的行事风格，在这间他才加入不久的公司里是否通用。

你一个人自己去一头热吧。

「就让我看看你有几分能耐。」泽村脸上，浮出淡淡一笑。

第二天水嶋公布的工作排程表，让每个成员无不目瞪口呆。通常在开发初期，主要都是先拟定庞大的企划书，在浓缩出游戏大概方向，可是水嶋却反其道而行，要求泽村及主要成员每天九点得集合一起进行脑力激荡。

「游戏类型已有大致轮廓，但我想借由自由交换的意见，来勾勒更精确的蓝图。」

听到水嶋的发言，每个成员都难免面有难色。担任行销的泽村本身虽然常在十点前后就来上班，可是对其他采弹性上班制的人而言，只在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两点间的核心时间带进公司，是很稀松平常的。如果以后都必须九点到公司的话，就跟普通上班族没啥两样了。

听到小组成员在会议上发出这样的不平之鸣时，水嶋只有一笑置之。

「过几天就会习惯了，人类头脑最灵光的时段是在上午。到了开发后期或许要熬夜，但在企划阶段公开交换意见，不但能了解彼此能力所在，也能知道彼此惯有的思考模式。所以还是请大家尽量配合。」

既然业界当红炸子鸡水嶋都这样说，也没有人能再唱反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