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日之昼——水晶蓝雪

叶思潜被这话刺激到了，情绪喷发，却说不上是愤怒愤怒还是悲哀。

“你以为我不想？我……”

叶思潜毕竟在外打工这么多年，给家里装个电话还是可以办到，他也不是没提过，奈何贫穷惯了也节俭惯了的母亲

坚持不要他花那份钱，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叶思潜的日子时缓时紧，渐渐地没心思再去想电话的事，况且，他有

时也想象，家里和自己这边通上电话，让体弱的母亲时时听到她不成器的儿子丧气的声音……这不是给她徒增担忧

和伤感吗？

但今年母亲病情不稳，这些日子以来更令叶思潜忧心忡忡，虽然定期写信，却越来越感到不便和无奈。

叶思潜张口欲辩，话说了一半便没了言语。周洛书的目光直达叶思潜眼底，搞得他一时想不起后面要说什么。过了

两秒钟，他才接了上面的话说下去。

“你凭什么这么说？”叶思潜从反问中寻回了气势，“你了解我什么？你这种根本就不知道没钱滋味的人凭什么随

便指责别人？我不想给我妈装电话吗？我不想大包小包回去看她吗？她病了我不想一直守在床边伺候她吗？可是我

不能，我的心情你能懂吗？……算了，我知道我他妈的就是一废物，活该被人家笑话！”

周洛书斜睨他片刻，轻轻扯了扯嘴角。

“有什么不懂的？不就是哭穷吗？谁不会呀。这世上最简单的就是以没钱和倒霉为理由逃避责任。”

叶思潜刷地抬起头，目光危险地盯着面前的人。似有一口气噎在喉中，叶思潜想咒骂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

张脸憋得通红却只能沉默不语。

“如果你是男人，就痛痛快快接受现实，不要把可怜挂在嘴上，没人会可怜你。”口中吐出几句冷冰冰的话，周洛

书转了语气，“总之你的孝心我先替你尽了，你也不必老是道谢或是觉得欠我的，想这些还不如想想怎么实际地报

答我。”

老家的电话到底还是装上了。回城后叶思潜在电话里听到母亲喜悦的哽咽以及妹妹笑闹着抢电话的声音，多少有一

些安慰，但此后的几天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他自信就算自己什么本事也没有，至少还是相当能忍耐的，他从不屑

于将自己的境遇暴露在人前以求得怜悯，但现在，他竟然被那种人，那种生活优渥不知人间疾苦的人指责为哭穷装

可怜！说到底那人不逊的言辞正是事件的起源，自己不过是被他激得火起因而多说了两句，凭什么要被他那么说？

与周洛书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叶思潜发现自己反倒越来越不明白这个人了。一面维持着雪中送炭的体贴，转眼又

冷脸示人。叶思潜仍然记得某天晚上周洛书来到自己工作的超市，告诉他八年前留给他是那笔钱是因为想帮他，叫

他不要有思想负担；而这次，又像是施恩一样给自己老家装上电话，还说要自己想想怎么报答他…… 叶思潜晕头转

向找不着北，只得劝自己，为今之计是什么都别去想，尽自己所能当好他的保姆——权且把这当作对他的报答吧，

当然工资是一分也不能要的。

转眼已是四月，春光已渐渐要被夏景取代。道旁的几棵白樱开尽，落花满地，远远望去犹如将融的残雪。

时光流逝并未影响到叶思潜一成不变的生活，唯一可称得上变化的，无非是他越来越习惯在周洛书家的生活——他

是这么想的，而当一个女孩盈盈笑着走进超市，他才想起，他竟把这个名叫梅雨婷的女孩子给自己生活带来的改变

给漏了。

与梅雨婷相识尚不足月，叶思潜甚至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记得她欲询问某种难以启口的商品时脸

上的羞涩，记得她每一个神情的和动作……后来，她的光顾越来越频繁，似乎不经意间，梅雨婷便成了超市的熟客

，再后来竟被其他同事默认为叶思潜的特殊贵宾，每次光临大家都按兵不动，只有叶思潜一人上前接待。对于其他

员工这种半是调侃半是撮合的举动，叶思潜和梅雨婷都心照不宣。最初享受这项“特权”时还有些许局促，到后来

，叶思潜发现自己越来越珍视这点与梅雨婷相处的机会，同时也越来越渴望她的身影出现在超市门口的那一刻。每

次梅雨婷来超市，或闲逛，或买东西，两人都要说上一阵子话，叶思潜一面想要保持分寸，一面又希望她能多呆一

会儿，但凡她对自己说几句话，甚至微笑一下，叶思潜都会无端感到心里甜丝丝的。

看着梅雨婷径直向自己走来，叶思潜不由笑了出来。

“今天要买什么？”

梅雨婷摇头，佯嗔道：“不买东西就不能逛超市吗？”

“当然不是，我是看你这个时间来，以为你急着要买什么东西……”现在才下午三点半，梅雨婷通常都是放学以后

才过来。

“今天老师有事，早早下课了。”梅雨婷解释。停顿片刻，她又兴奋地开口：“对了，我昨天看了一部很不错的电

影，想给你讲讲。”

叶思潜有些自恋地看出梅雨婷说这话是想掩饰她急于见到自己的心情，也不说破，一边整理货架，一边笑着听她讲

述那部电影。

梅雨婷说得口干舌燥，随手拿起一瓶可乐交给收款机旁捂嘴偷笑的黎小佳。梅雨婷频繁光顾，和文起等人混熟了，

更与黎小佳成了好朋友，见她发笑，梅雨婷双颊泛红：

“小佳，你笑什么？”

“没有没有，你们继续。”黎小佳麻利地收了款，仍是笑着把饮料递给她。梅雨婷喝了可乐，又给叶思潜讲了一气

，叶思潜听得饶有兴味，不时应对几句。

呆了约摸半个钟头，梅雨婷静下来看了一会儿叶思潜工作，这才试探地开口问道：

“思潜，今晚我爸妈不在家，没人做饭给我吃，咱们……一块儿出去吃饭好吗？”

叶思潜闻言皱眉，面露为难。梅雨婷不是第一次邀他，以前也有一两次婉转地表示想跟他一起去哪玩或吃饭什么的

，但他下班后还有任务——雇主还指着他回去做饭呢，这也是他的工作，他怎能丢下不管？

“……不好意思，婷婷，”叶思潜挠头，吞吞吐吐地回绝，“我跟你说过，我在人家家干活，晚上得……”

“还是不行吗？”梅雨婷看上去相当失望，埋怨地撅嘴，“你前两次也是，每次都说晚上要回去做饭等人家回来吃

，别说出去了，就连晚上给你打个电话都不行……那是什么人啊？简直是限制你的人身自由嘛，真是的……”说着

，她叹了口气，似乎无趣极了，便抬头向叶思潜和黎小佳告别。

听梅雨婷提到“电话”，叶思潜心中陡然一动。叶思潜有了手机后，梅雨婷从他那里要来了号码，并且悄悄问他可

不可以晚上给他打电话。那时候叶思潜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想到当着周洛书的面用他给自己配的手机大讲私人

电话似乎不太妥，便告诉她晚上不太方便。这时又听她说起晚上给自己打电话，虽说还是觉得不好，心里却痒痒的

，似乎自己也很希望晚上跟梅雨婷通电话，在静夜里互相说些悄悄话……

意识到这一点，叶思潜感到脑子里某条回路突然通明透彻起来。难道……？

难道自己已被这个可爱的女孩深深吸引，甚至……喜欢上了她？

怪不得每次见到她就禁不住喜悦，怪不得见不到她就盼着她来……我喜欢她，原来，我喜欢她！

想到这儿，视线自然集中在快要走出超市门口的梅雨婷身上。叶思潜不由地叫了一声：

“婷婷！”

梅雨婷循声回眸。叶思潜定定望着她的眼睛，轻轻地、有些难为情但是难掩激动地说了一句：

“婷婷，晚上……短信联系。”

梅雨婷先是一愣，而后灿然一笑，“我等你。”

第八章

周洛书狐疑地瞅着正在收拾碗筷的叶思潜，这人今天心情似乎出奇地好，从端菜上桌到晚饭结束脸上一直维持着仿

佛喜不自胜的傻笑，连将餐具拿到厨房也是一路小曲。

“有什么好事吗？”周洛书跟到厨房，问道。事实上，到昨天为止他一直在为一家公司代理一项合约事宜，每天早

出晚归，饭也不回来吃，跟叶思潜接触甚少，自然不会知道他有什么开心的事。

“好事？没什么特别的呀。”叶思潜脸上仍然顶着笑，这回答实在是没有半点说服力。

好事，呵呵，倒是有一桩。和婷婷的关系正在急速升温中，不但白天经常见面，晚上也会短信传情。周洛书晚归的

这段日子，叶思潜还与梅雨婷相约出去共进了两三次晚餐，而他与婷婷的距离，也在这段相处中，实现了从手牵手

到嘴对嘴的飞跃。

初尝恋爱滋味的叶思潜，头晕目眩地陶醉在这种甜蜜的感觉中拔不出来，幸福的傻笑也一发不可收。

回忆着女孩唇上的触感，叶思潜抿了抿嘴。没想到与喜欢的女孩子接吻，感觉竟会那么好，又香又软，完全不似…

…

叶思潜倏地打了个寒战。不似？不似什么？视线落到一脸或然望着自己的周洛书面上，扫过他蹙起的眉尖，微启的

薄唇……

脸上的笑容如冰融般迅速隐去，叶思潜冷漠地转身将洗好的碗碟放入碗橱，切断方才相连的视线。他已经决定忘掉

，所以必须滤除这些不期而至的记忆，否则，他会不知该如何与当年对自己施暴的人共处同一屋檐下；更重要的是

，他不想在开始一段美好恋情的同时仍然怀抱着不堪回首的过去顾影自怜。

周洛书盯了叶思潜的背影半天，慢慢转身回了客厅。轻叹一声，轻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坐上沙发，随意转换着电视频道，转来转去还是转回法制频道。他不想在下班后再看跟自己工作相关的节目，那会

让神经得不到放松反而更加紧绷，可是……难道生活真的无趣到这种地步，除了法制节目竟没有自己看的下去的？

看了一会儿，他眉头越皱越浓，索性关了电视。抬眼正看到从厨房出来的叶思潜，周洛书出声叫他。

“……思潜。”

叶思潜干完活，正想钻进自己房间给梅雨婷发短信却被叫住，无奈走进客厅。

“什么事？”

周洛书思忖反正看电视没意思，不如跟叶思潜聊聊天。叶思潜来周洛书家的日子虽然已不算短，但鉴于两人心中各

怀芥蒂，日常的交谈少得可怜。

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令周洛书心里不是滋味。究竟是要叶思潜怎么样，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才把自己的处境弄得这

么尴尬？周洛书并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但是，与叶思潜之间沉默的相处模式令他觉得难熬，想打破却又不知从何说

起。今晚，周洛书尝试着找一些话题。

“听说你以前上过夜校？学什么？”

叶思潜愣了愣，他不明白这人冷不丁问这么个问题用意何在。不过，回答倒也无妨。

“会计。”

“哦。”周洛书颔首，“你喜欢吗？想做会计的工作吗？”

叶思潜不知可否，“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就是觉得学了可能工作好找一些……后来因为日子紧，家里事又多，

也没心情上了。”

周洛书静了一会儿，而后注视着叶思潜的眼睛。

“你喜欢什么呢？”

“嗯？”叶思潜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

“你喜欢什么工作？或者说，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叶思潜一顿，便不假思索地回答，“做点心。”

“做点心？”这个收获令周洛书禁不住意外，“你想当糕点师？”

“嗯！”叶思潜重重地点头，“其实，我刚从家里来新城打工的时候，想的就是在点心店当个糕点师傅呢。”

“为什么？”周洛书好奇。

说到做点心，叶思潜似乎来了精神，他索性坐下来，给周洛书讲起自己与点心结下的缘分。

“你不知道，我老家的槐树很多，每年开花的时候，树上一片白，挨家挨户院子里都是又香又甜的味道，可好闻了

……”

见叶思潜兴致高涨，周洛书心中泛起一丝暖暖的喜悦。他轻抿嘴角，专注地听对方讲。

“槐花不但好闻，还好吃哪。槐花开的时候家家都做槐花包子、烙槐花饼。我后爸手艺特别好，他会用槐花做点心

。我爸死后，我跟着我妈到后爸家，他年年都捋槐花，和上蜂蜜做成馅，包在又酥又软的外皮里头，上锅蒸熟以后

，那个味儿呀，吃了还想吃……”

周洛书首次听叶思潜说起陈年旧事，也首次得知，叶思潜也是童年时期就失去了生身父亲。这一点，跟自己还……

真像，周洛书诧异自己竟然想笑。不过，叶思潜有一个如此疼爱他的后爸，留给他如槐花点心一般甜美的记忆，这

就跟自己大不相同了。

叶思潜只顾一个劲儿讲而忘了考虑把自己的过去向这个人道来是否欠妥。“因为我喜欢吃，后爸就教我做，我学会

了就做给爸妈吃，再往后有了我妹妹，又做给她吃。虽然，”他的声音稍稍发涩，“后爸死了之后，我出来打工，

再也没做过槐花点心，但是我一直忘不了它，我真的好喜欢那种甜甜的味道……我想，如果我做出来，别人也一定

会喜欢的。”

周洛书恍然道：“所以你想当点心师傅？”

“是啊。我来新城以后，就想在点心店找份工，不过怎么都找不上，就打了几天零工，后来，碰到了你……”

周洛书闻言喉头有些发干，他悄悄偏头偷眼观望叶思潜的表情，后者脸上有片刻的凝滞，但很快又开始继续往下说

。

“那之后，我又陆续打了些工，攒了点钱，还有你给的……我想，要当点心师傅不能光会一样点心，所以我就到烹

饪学校开的糕点师培训班报了名，也是一边打工一边学，学了将近两年。后来，我真的找到了一家点心店，在里面

算是学徒。到那家店倒闭，我总共干了两年半。”

说到倒闭的点心店，叶思潜不无遗憾地摇头，“那以后我又开始四处找工作，差不多什么活都干了，不过都没干长

，现在呆的超市也不过才两年而已。打了这么多工，我还是觉得在点心店那段日子是最好的，老板人很和气，我学

到了很多东西，可惜……”

周洛书微微侧首静默片刻，而后若有所思地问：

“那如果现在让你去点心店工作，你还愿意去吗？”

“愿意啊。”叶思潜点头肯定，“我很喜欢做点心的。不过，”他赧颜笑笑，“比起给人家打工，我更想开一家自

己的店。只是……很难实现，哈哈。”

现在自己的首要任务是还债——还眼前这人的钱，还有人情，所以开店之类的只能偶尔做做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