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绍和按开陆影转交给他的录音笔,陆扬的声音依然那样温柔。他说:对不起,等你听到这些的时候大概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不过,成二我不怪你。即便只在一起开心的过了几天,已经是我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录音笔里有杂音,陆扬的声音像被蒙了层暧昧不清的岁月。录音很长,陆扬似乎想把从少年岁月到青年岁月的心态转变一一坦露给成绍和看。地面上躺着许多零乱的烟蒂,成绍和反反复复地听着那些话,却只记住了最后一句:成二,我爱你。
成绍和又叼上一根烟,按开打火机点火。打火机许久没有按着,成绍和烦躁地把打火机砸到一边,又迁怒似的把录音笔丢到地上摔的粉碎。房间内又安静下来,安静的仿佛能听到窗外积雪将树枝压折的‘啪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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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
陆扬被成绍和打了一枪后,段骁柏将他送到医院救治。幸亏段骁柏赶去的及时,不然陆扬肯定会因为失血过多死亡。
陆扬的思绪被开门声打断,是段骁柏。“他怎么样了?”陆扬问道。
“去看成天了吧。”段骁柏说:“你好些了么?”
“还行。”陆扬说:“没有大碍,皮外伤。”
段骁柏却笑起来:“都打透气儿了,还叫皮外伤?”
陆扬无奈的笑了笑:“要是我不把他这股狠劲逼出来,他不知道要怎么折腾自己。”
是的,这一切都是陆扬布的局,知情人只有他和段骁柏。他知道成绍和失去记忆全是装的,那他就陪他装。他要报复自己,那他就给他报复。如果要离开,那他就随他。
段骁柏说:“你何必这样为难自己?”
陆扬不说话,过了许久,才道:“既然决定要走这条路,总有一个人要站出来承担一切。”
段骁柏听了嗤笑:“你的意思是总有一个人要站出来当圣母?”
“不,”陆扬驳回他的观点:“是总有一个人要站出来被人骂猪狗不如,背信弃义。”
“那你就甘愿做这么个人?”
“我本来就是,答应陈烈做的事并没有做完,这是不忠。背弃成天的知遇之恩,这是不义。骗了成二的一腔热血深情,这是不信。没有给小影一个好的成长环境,让他变成今天这样,无脸见死去的父母,这是不孝。”陆扬说完笑了笑,那笑容很坦然:“既然这样,我根本没有资格去遗憾。”
“但是这个世界上像你这样有自知之明的人,不多了。”段骁柏说:“生活的意义就在于不停地去否定曾经做过和得到过的一切,直到你肯接受这样面目全非的自己。”
陆扬点头:“是这个道理,我这些年做过很多错事,唯一得到的经验就是: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那么,我就不会用好人的行事规则去界定自己的生活。我想跟成二在一起,但如果让我从头选,我还会选择走这条路。”
“你的意思是,我没追到小影,从某个方面来说是件更有意思的事?”段骁柏笑了:“他昨晚说要把我打成筛子,丢到海里喂王八。”
“这海里有没有吃人的王八还另说。”陆扬扯起苍白的嘴角笑了笑:“所以,你还有机会。”
“你内心真强大,”段骁柏说:“如果我被自己喜欢的人打上一枪,肯定不会像你现在这样悠闲的晒太阳。”
“那我该怎么样?自暴自弃借酒浇愁?还是把他囚禁起来互相折磨?或者不惜一切求他原谅?我们可以假定未来有很多种可能,但对已经发生的事,既然无法挽回,就放过自己。”
“所以你即使接受了自己是个不忠不义不信不孝的人,还能好好活着?”
“死比活着简单多了,这么多人甘愿忍受切肤之痛仍选择苟且偷生,况且我这个不忠不义不信不孝的人,怎么有寻死觅活的理由?”陆扬说:“不玩这一套,等级太低。”
每回和陆扬聊天,总会让段骁柏觉得自己的生活还有盼头。陆扬显然不是积极向上的人,但他总能让你看到人性更卑劣的一面。从那些更为卑劣的写照里,对比出当下的好来,至少还没那么糟糕,至少还活着衣食无忧。段骁柏又跟他说了些别的事,然后告辞离开。
陆扬倚在床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是被开门声吵醒的。冬天天短,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玻璃窗上一层潮湿的水汽,将照进来的灯光过滤的昏黄模糊。
陆影按开房间的灯,手里提着个保温桶。陆扬眯着眼看看他,低声说:“小影,你来了。”
“哼,”:陆扬冷哼一声,将保温桶粗暴地放到床头桌上:“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我没事,别担心。”陆扬问:“段骁柏没把你怎么样吧?”
“能把我怎么样?”陆影哂笑道:“这些人来来回回就说那些事,玩腻了就好了。”
给陆扬盛了碗排骨汤,陆影盯着他喝下去,然后伸出五根手指在陆扬面前晃了晃:“你救过他至少五回。”
见陆扬不说话,陆影接着说:“他没资格拿枪指着你,若不是那天晚上我配合你,就凭他也配拿枪指着我?”
“小影!”陆扬呵斥道:“你要么老实跟着段骁柏,要么天涯海角躲的远远的,少掺和这些事。”
“我知道,我不掺和。”陆影出乎意料地答应了:“等你伤好了,一起去看看爸妈吧。别再为不相干的人伤脑筋了,他那一枪差点要了你的命,该还的也还清了。我听段骁柏说就算你不扳倒成天,他们还有其他棋子,成天风光够了,作够了,轮不到你埋单。你至少保住了他儿子,陈烈也不追究了,权当睁只眼闭只眼。如果你不当卧底了,我做杀手还有什么意思?”
陆扬沉默,陆影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我们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才是最亲近的人。你要追求你的爱情,我没有阻止你,可他不爱你,他恨不得想杀了你。”
陆影眼神里满是希冀,却换来陆扬一声沉重的叹息。
第三十三章:沉暮
成绍和消失了两个多月,陆扬并没有打听他的音讯。昨天是农历新年,陆扬和陆影一起吃了顿饺子,是陆扬亲自调的馅和的面。陆影话很少,他埋着头把饺子一个个填进嘴里,再囫囵地喝口汤。
“好吃吗?”陆扬问。
“还行。”陆影埋头说:“有点咸,不过味很鲜。”
“吃慢点,锅里还有。”陆扬转身去收拾厨房,陆影抬手使劲搓搓脸,满手是泪。好多年前,也是他们俩一起过新年。几平米的小房子,两个半大小子围在炉子前准备年夜饭。时间冻结成冰,像结绳记事那般拧成一个个死结。如果绕过去,还可以装聋作哑相安无事。假如逆流而上,则会被往来的激流冲荡成岁月的沙砾,最后消弥在记忆里,不了了之。
“我明天……”
“我……”
“你先说。”陆扬:“刚才要说什么?”
“没,”话到嘴边又生生硬回去,陆影难得的笑了笑:“哥,你喝汤了吗,天冷。”
坐到他身边,陆扬抬手揉了把陆影的头发:“怎么?不跟我刺了?”
“切,我是看你包饺子这么辛苦,算了,这样也挺好的。”
陆扬没说话,愣了好久才说:“我明天有事要出趟门。”
陆影脸色立马变了:“你去找他?陆扬,你他妈的有出息点行不行?”
“我妈不也是你妈,”陆扬说:“如果他不回来,我去哪找他?是别的事。”
“什么事?我陪你一起去。”
“和段骁柏去钓鱼,你要去吗?”
“那不了,诅咒你们掉到海里喂鲨鱼。”
“昨天段骁柏给你送了一千朵玫瑰花?据说还单膝跪下求婚了?”
“求他妈个头!他那是给老子丢脸,哼,就他?一边玩去,惹急我了一枪崩了他。”
“你要是真舍得,哪会让他纠缠到现在?”
“我留在这里是因为你,陆扬,你别胳膊肘儿往外拐。”
“别自欺欺人了小影,这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你心里不敢承认是因为没有安全感,你觉得只有血缘关系才靠得住。”
陆扬说完这句话就走了,陆影在心里默默的把段骁柏骂了几千遍。有短信,段骁柏的。
“新年快乐,小影。”
“快乐个鬼,滚。”
“怎么又生气了?我哪里惹你了?”
“滚。”
“我在楼下,给我开门。”
“滚。”
“外面很冷。”
“滚。”
“好吧。”
手机终于安静了,半个小时后,陆影烦躁地拉开厨房的窗户往外看了看,段骁柏正蹲在楼下吸烟。现在所有人都在家里过年,所以路灯下的段骁柏有那么点落寞的味道。
陆影不耐烦地摔上门下楼,最后站在段骁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装可怜?”
“这有用吗?如果有用,我装一下也无所谓。”
“没用。”
“小影……”
“谁准许你这么叫我了?”
“我自己。”
“不好意思,你没这权利。段骁柏,我再最后跟你说一遍,让我留你身边也可以,除非我的手不能再拿枪。”陆影哂笑:“养个废人,你心甘情愿吗?”
“心甘情愿的事太少,多数是一厢情愿。”
“你走吧。”陆影转身上楼,感应灯亮了,一会又灭了。
段骁柏站起来,用脚辗灭烟头,背影消失在浓郁的夜色里。当症结变成了情结,想不起最初为了什么。抬眼望去,万家灯火明明灭灭,每束灯光背后都有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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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时分,陆扬如约到达成绍和指定的地点。
海边风大,落日的余晖倾泻到江面上,此起彼伏,一江浩荡。陆扬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下摆被迎面的江风刮的贴紧膝盖。
成绍和穿的是一身灰色的休闲西装,西装笔挺,衬的他背脊越发挺直。他瘦了,下巴尖了,皮肤有些苍白,眉间多了几分阴郁。
两个人看着对方,是陆扬先开的口:“风大,穿这么少,冷吗?”
“还好,你来了。”成绍和说。
“嗯,我来了。”
又是一段冗长的沉默,成绍和说:“我想了想,我们立场不同,我理解你做的一切。”
“其实……没事。”一张嘴,江风就呼呼地往胸腔里灌,天真冷。
“但是,理解并不代表可以原谅。”成绍和自言自语:“我希望我能忘掉以前的事,但是我偏偏记的很清楚。不管我脑海里有几个人的记忆,走过的路,回不了头。”
“是啊……回不了头……”陆扬叹息:“如果你想走,我不留你。”
成绍和嗤笑:“留得住吗?”
“留不住。”陆扬自嘲的说。
顿了顿,成绍和说:“我来就是想告诉你,真的,我爱上你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本来就是没理由的事。我全都想起来了,所有的事……”
说到这里,成绍和闭了闭眼睛,葬礼,医院,病房,床上赤裸的纠缠,车祸……所有的片断拼凑成一副副黑白的剪影,和后来发生的事嫁接到一起。每一句记着的话都成了咒语,凝固了过去,禁锢了现在,切断了未来。不能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成绍和猛然睁开眼睛,情绪的翻涌让太阳穴跟着突突地跳起来。“陆扬,”成绍和低声喊道,陆扬还来不及应声,成绍和的声线骤然拔高:“我他妈的是犯了贱才趴在床上让你操!”
这激烈的情绪飘散在寂静的江面上,仿佛海市蜃楼中乍然而起的孤峭高山。陆扬隐忍地低下头,然后又慢慢抬起来看向成绍和:“还有呢?”
成绍和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摸出把枪,颤抖的抬起手,黑洞洞的枪口指向陆扬。他这才慢慢开口:“还有更犯贱的,你要不要听?……啊?!”
成绍和发泄似的朝江面开了三枪,枪响的声音混合着冰冷的江风消失在暮色里。成绍和自嘲的笑起来:“更操蛋的是……我他妈的是心甘情愿的给你操!”他嘶吼着喊出这句话,整个人像被涂上一层暗调的色彩。血洗得清吗?如果血能洗清所有算计,又要怎样收场?
陆扬心口绞痛,他解开风衣的扣子,任风灌满风衣:“开枪吧,我知道你枪法不错。”
原本垂下去的枪口又指向陆扬:“你以为我下不了手开枪?”
“呵呵,”陆扬笑了笑:“你说呢?”
“说吧,把所有事都说给我听,从头到尾。”
“你想知道什么?”
“你知道的所有。”
陆扬沉默,浑身已经凉透,他才慢慢说:“陈烈年轻时爱过一个人,有次枪战时受了重伤,差点死了。对,伤他的人就是你老爹。那时候他有个默契的搭档,私底下也是很要好的哥们,替他挡了几枪,替他死了。他遗下两个年幼的孩子,老婆在他死后的第二个月出了车祸,抢救无效死亡。”陆扬说到这里停下来观察成绍和的脸色,他脸色苍白如纸,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怎么,嘴唇一直打着颤。陆扬接着说道:“陈烈一直没有结婚,他心里惦记的人去结婚生子了,他没办法,只能等。知道吗,有些恨只能用血洗清。你老爹做的错事太多,不是陈烈抓他也会有别人。既然这样,陈烈宁愿他折在自己手里。”
话的尾音被浩荡的江水拍打殆尽,上一代的恩怨纠缠……他们花了快一辈子时间,成就了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说起来实在嘲讽。陆扬叹了口气,抬脚朝成绍和走去。
成绍和下意识的踉跄后退几步:“你别过来!……”从他老爹的话里,他虽然猜到了大概,但听陆扬亲口说出来……
两个人僵持许久,成绍和问道:“你恨吗?”
“恨,”陆扬回答的很干脆:“如果不是那件事,现在我和小影也许只是朝九晚五的普通白领,和所有人一样会有个平凡的人生,而不是这样……”陆扬摊开双手看了眼,上面有很多人的血。
“但是我选择的路,虽然有遗憾,可不后悔。与其让它成为心结,不如尽自己所能去学着放下。”说完陆扬笑了笑:“既然不想接受,就狠狠心下手快刀斩乱麻。”
“其实也就是闭闭眼的事,既然你下不了手,把枪给我。”陆扬走到成绍和身前,伸手要枪。
“嘭——嘭——”
突兀的两声枪响让成绍和迅速回过神来,子弹打偏了,从成绍和小腿旁边迅速飞过。陆扬心下一惊,急忙伸手推开成绍和,他匆匆回头看了一眼,陆影正倒在血泊里抱着左臂,疼的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