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他似乎并不好奇。“就好像我不叫小莲一样。换个名字而已。”
我抓了抓头发,“你当初为什么要取一个小莲这么奇怪的名字?当时你们那里的头牌云锦公子的名字多风雅。”
“嗯。”他的眼睛从戏台上转过来,看着我,“云锦的名字是我给他取的,我的名字是他取得。这么看来,每天不学无术,不读书的人是想不出好名字的。就像承怡一样,什么黄瓜、银票还有黄金,全是这样名字。”
“银票和黄金是我娘的人,是她取的名字。”
“不,是你。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很多事。”
我点头,“对,你现在快成了和老崔一样的神棍了,可是我对你们一无所知。”
他摇头,“不,你对我并不一无所知。我身世你知道,我告诉过你的。如果你忘记了,就不要责怪我什么都不说。”
“那你的名字怎么又换成殷忘川了?原来在老三面前还装作是莫雀。这不是很赤裸的骗我吗?”
“那是有原因的。”
我,“我在听啊。”
他一挥手,台上的妖魔鬼怪,都停了下来,继而退了出去。
偌大的芫阁只有我们两个人。
“三年前,我在嘉峪关外遇到了崔公子,他帮我葬了我母亲,就以这个人情为由,然后以一百万两白银的高价让我保护你,当时我自己有要事在身,本来想着三五个月就能下昆仑山应约,可实际上,等我所有的事情都弄好了,已经是三年后的现在了。”
“什么事?”
他想了想,不带什么感情的说,“我和先教王有一场生死对决,几乎打了四十多天,他死,我重伤。而我的异母哥哥莫雀殿下趁机向我下毒,将我的武功彻底废掉,扔给他的手下试药。后来那些人包括莫雀在内,都被我杀了,可是那个时候昆仑内乱,教众四分五裂,我让唐小榭坐镇修罗本部,我自己易容成莫雀来到雍京,想要收服莫雀的残余势力。”
“当时我有奇毒在身,活不活的下来,一直是未知数,所幸遇到三殿下羽澜,他替我收集药材,我替他杀人。”
我,“太子……”
“对,他曾经想要杀太子,而且在药材之外,他另外许下了黄金五万两的报酬,只不过后来我发现了一件事,所以我打消了刺杀太子的想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对我有恩。”
“什么事?”
殷忘川说,“因为,他杀了高昌的阿伊拉公主。”
我,“……”
我实在无话可说,这就是一个恩怨纠葛,爱恨交织的网,所有人都深陷其中,没有人有幸可以逃出生天。
半晌。
我问他,“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答应崔碧城,保护我?”
“怎么这么问?”
“别装糊涂,公主和我事,你知道的。”
“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与崔公子的约定又有什么关系?崔公子和我约定,只是我和他之间约定,和其他无关。”
“那就是说,无论我是谁,是石头,是木头还是一个驴粪蛋,都无所谓,即使是你的仇人阿伊拉公主的情人,你也不在乎吗?”
他沉思。
“嗯,高昌的规矩和中原的大郑不一样。王族争夺,杀掉兄弟姐妹,然后接受他们的姬妾爱宠,其实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如果我亲手杀了公主,而把你抢夺过来,我们的感情会得到祝福的。”
我再次无语了。
蛮夷就是蛮夷。
即使风雅如我眼前这个殷教王,蛮夷还是蛮夷。
我,“那你当时进我王府,也是处心积虑的吗?”
没想到,他摇头,“不,那个事情,纯属意外。不过现在想想,我们相遇,也许是长生天的旨意。
那天我刚吃了药,不太好受,就在观止楼大堂坐一会儿,看看风景,然后你就来了。我当时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我是谁,然后为了配合崔公子瞒住太子的耳目将我接进王府。”
“不过很快,我发现你一无所知,而且迟钝的令人发指。”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摇头。
“那好,把你的手指给我。”
他抬起我的左手,无名指上是今天早上被老崔强行戴上的铁圈儿——生死盟。
殷忘川咬破自己的手指,一颗殷红色的血珠子溢了出来,颤微微、娇滴滴的挂在之间。他喃喃的说着异族的咒语,同时把那颗像朱砂一般的血珠子印在我左手无名指的铁圈儿上。明艳的红色珠子在灰白色的铁圈上慢慢流淌着,然后就像清泉隐进沙石,消失了。
可是我之间的生死盟,变成了妖异的朱红色。
像血,像朱砂,也像大正宫那些铺天盖地的红莲。
“好了。”
他扯住我的手腕,向外拉着走,“听完了戏,我们去逛逛雍京吧。”
七月十五,是鬼节、中元节还有盂兰盆节。
这一天是亡灵重返人间的日子。
传说中,早已经死去的祖先会被阎王爷给半个月的年假,回家和子孙聚聚,吃点凉浆水饭,享享天伦之乐。
这天,大街上很多人在烧纸,祭奠,追思,游街。
雍京城外的镐水上更是热闹,一片接着一片的水灯,竹子做的底座,上面放着用纸扎出来的荷花,顺着水流杳然远去。
我想了很多。
殷忘川忽然说,“高昌和大郑不一样。这里的人眷恋人间,眷恋繁华功名,眷恋娇妻美眷,以为死了,就万事成空。高昌人不惧怕死亡,因为死了之后,灵魂会得到长天生的庇佑,得到永久的安宁。”
“只有人世间,才是最肮脏的所在。”
我看着他。
忽然镐水边上一阵喧嚣,有几十个穿着黑色小绸衫的家丁把放水灯的百姓们驱赶到一旁,有个孩子因为躲闪不及,还被挤落水中,顿时乱成一团。不过,这样的乱很快就平息下去了,就像釜底抽薪一般,让滚烫的水变得静寂。
然后在众人护卫下,几个衣饰华贵的年轻男人把自己的水灯放在夜一般漆黑的镐水中。
……
“这是谁家的人啊,怎么这么霸道?只许他们家的人放水灯,就不让别人在水边呆着啊。”
“嘘……别乱说话,你知道那是谁吗,那可是恒侯姜家的人!”
“嗨,我还以为是谁呢,又不是真正的王侯世家,不过就是个雍京留守的军职,怎么能这么嚣张?”
“姜家人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了,你还不知道吧,姜家的小女儿怀了太子的孩子,这要是能生个儿子出来,将来母凭子贵,没准就能当上皇后。如今的姜家,就是下一个裴家,下一个杜家!”
“就是,就是。最近一段日子,姜家宅子门前车水马龙的,去巴结的人都能排出一整条长街!”
“太子!……是那个太子文湛吗?”
“是啊!不是他,还有谁?”
“那个太子不是被朝臣背地里说他是’断子绝孙‘吗?听说啊,他喜欢男人的。”
“嗨,你知道什么啊!喜欢男人,跟玩个戏子,摆弄个花鸟鱼虫一样,谁还当真跟个男人过一辈子啊。如今杜家、裴家那个下场,指不定怎么回事呢?没准就是随便编排太子喜欢南风惹的祸事……还有,别再说人家是’断子绝孙‘的太子了,小心被灭了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知道,知道了……”
“诶,知道太子喜欢谁吗?”
“都告诉你别乱说,你还说!”
“不知道,朝廷中就算有什么说太子喜欢男人的谣言,可是都说喜欢的是哪个……估计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吧,也许就是内廷的奴仆什么的……”
……
我看着那群人,大多人其实只敢躲在暗处窃窃私语。
姜家那些鲜衣怒马的家伙,没有人去遏制他们一下。
文湛,难道想把姜家养成下一个裴家吗?
殷忘川坐在水边,不知道是用了轻功还是什么,身子显得异常轻盈。他用袖子擦了擦旁边的石头,让我坐。刹那间,他眼神一厉,陡然抓住我的耳朵,把我扭到一旁,他的手指像拿一片树叶一般从我的脑后捻过一支箭。
——那是要在昏暗的镐水边暗杀我的长箭。
三尺长,黑漆的木杆,白色凌翅鸟的尾羽,黄金箭头。
是皇上嫡系,龙骑禁军的黄金羽,只有处决王公贵戚才会动用的黄金羽!
殷忘川看着我,眼神中竟然泛着怜悯。
“原来,崔公子的一百万两,是为了对付这个人。”
这个人……是皇上。
想要杀我的人,难道是皇上?!
201
这事褶子了。
现在这鬼节也不能逛了,得赶紧回去。
殷忘川若有所思,却有些满不在乎的轻松。
我摆手对他说,“小殷,这里面的事你不知道轻重,到最后你的命被折进去不说,老崔也完蛋了。”
“你最好先找个安全的地躲几天,我回去找崔碧城弄个说法去。”
说完,我把黄金羽揣在袖子里面,就想要一个人回雍京。
小殷也不说话,就跟着我。
我走的快,他就快走两步。
我走慢了,他也就慢着走两步。
“你……”
“我也回雍京城,我们顺路。”
回到小院门外,他一闪,人就不见了。
我连忙揉揉了眼睛,这才推开门。
后半夜,老崔的小院。
我回去的时候,他坐在院中的摇椅中,手拿一个大蒲扇,另外一只手托着一个茶壶,正在纳凉。
我把手中的黄金羽横在他面前,就说了一句,“今天有人想用这玩意杀我。”
扑腾!——
老崔整个连蒲扇加茶壶整个折腾倒地面上,四脚八叉的,标准的狗啃泥。他停了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先是瞧了瞧我的脚丫,见我有脚,还有被灯笼照出来的绰绰的影子,他粗粗的喘了口气,坐在地上,不说话了。
我看着他,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还是不说话。
我,“崔碧城,你跟了皇上那么久,总该知道些什么吧。”
他愣的像根木头。
“这人过留影,雁过留声,你这个人比猴还精,怎么可能一点风声听不到?你到底知道什么,告诉我呀。”
我凑过去,压低声音问他,“是不是,皇上要杀我?”
“其实……”崔碧城忽然呲着牙,开尊口了,“黄金羽除了杀人的意思之外,还有别的意思……”
“什么?”
“这把长箭,在紧急时刻可以作为兵部的勘合。拿着他,到哪里都不会有人为难你。”
我学着他的样子,坐在他身边。
“我娘让咱们俩个逃过,结果呢,给我脑袋上按了一个私自结交藩镇的罪名,把我、把你都抓了起来,差点弄死你。你还想让我走?”
“此一时,彼一时。”崔碧城难得认真的说,“那个时候后宫有裴后,朝局晦暗不明,跟现在不一样。”
我看着他,“我真能走?我娘怎么办?”
“有皇上在,娘娘不会有事的。就算皇上不在了,太子,也不会怎么着她的。”
“那你呢?”
“我?”崔碧城一乐,“一个瘸子,是没有资格想要远游的。”
忽然,天边飘过来一阵乌云,过了没有半刻钟,雨点就轻轻落到了人间。
一滴,两滴,三滴……
我撑起一把油纸伞,照样和崔碧城坐在院子中。
我,“文湛那里,又要怎么办?”
崔碧城,“那是你的事,只有你自己去想。谁的业,谁抗着,谁的债,谁想着去还。与其他人无干。”
他,“如果你想跟着他安心过日子,外面的风言风语都不要去管,那你就留在雍京,如果你受不了,那你就走。就这么简单,不用想太多。今天太晚了,睡吧。”
他拍拍屁股,走人了。
我一个人撑着伞,在院子中坐了一晚上。
黎明。
刚过五更,宫里来人传旨,崔淑妃下诏书让我入宫觐见。
一到我娘的寿春宫,我看见她坐在木椅上,我就问了安,才说,“我以为,娘不见了我呢。”
我娘似乎没有听见我说话。
她就安静的坐在木椅上,像一株美人蕉。
嗯,就是有些微微的发福。
我见这样的娘,很不习惯。从小到大,二十多年来,我娘在我心中就是个粗糙的瓦罐,她这一下子成了一个景德镇的官窑,让人瞧着心里不踏实。
叮……
我碰了一下桌子,上面放着茶盏,连带着一动,我娘似乎被惊醒,这才抬头,看到我。她的脸色煞白,额头上还有些汗,眼圈很青,似乎一晚上都没睡。
“你来了。”
她一伸手把我攥住,跟黑山老妖的幽冥鬼爪有的一拼。
我被她弄的手腕子扯的那么疼。
我连忙笑,“娘,您叫我过来,有事吗?”
她不说话,只是攥着我,好像老母鸡面对雄鹰拼死保护自己的鸡蛋一般。
“娘,别这样。”我试图是安抚她,所以一直笑着,“您吓着我了。”
“儿子……”
我看着他,点头答应,“诶。”
“儿子……”
我,“……”
然后,“娘,我在这儿。”
她松开了我,然后伸出手,把我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再抬头看着我,眼睛中似乎有泪,像是哭过了。
“儿子,听娘的话。娶了尹家的小姐,以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娘?”
“别再和太子纠缠了,你就听娘这一回,好不好?”
“娘,您知道了……”我看着她,“不和太子纠缠,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娶尹姑娘。娘,崔碧城和我打算着,最近离开雍京,到外面……”
——“不要再说离开雍京!”
我娘陡然叫了一声,她的双眼变的有些惊恐,“你走不掉的,走不掉的,走不……皇上不会让你走的。”
她摇头,但是眼泪却吧嗒吧嗒的掉下来,滴在我的手背上。
是冰冷的。
我试探着问她,“娘,您说什么?”
“真的,儿子,别再说离开雍京了,是娘错了,娘错了。当时娘并不知道,所以才让你和崔碧城走的,但是现在娘不能这样做了。
你知道吗,皇上,是皇上!
他为了不让你离开雍京而杀了公主,还有那个孩子……这么多年,我终于弄明白了,当时你为了公主说出要离开雍京的话,所以那个男人,皇上为了不让你走,就杀了她!他杀了阿伊拉公主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天啊,那可是你的亲骨肉啊……”
“娘,您在说什么?公主,不是太子下令处死的吗?”
“不是,不是!”
我娘的双手捂住嘴,眼睛惊恐的瞪着,像面对豺狼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