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看着呢。看得明白有什么好呢?最最难得是糊涂啊。”他发了一通感慨,将手里那缕冷风扔给在上方盘旋的海头青,抱着酣然入梦的凤十六慢慢地踏风而去。
他的身影空灵好似云中仙,颀长的身姿缓缓隐没在飘渺的雾霭里,轻得像缕烟,没有什么能留住他。不是人间物。
第三十七章
漆黑的雪夜,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又到处都是黑黢黢一片。一行两骑骈并在官道上,飞扬的马蹄踏碎一地白雪,溅起无数飞花。
这二人俱都身着银白披风,高立起来的衣领遮住半张脸,头戴偌大一个斗笠,其大连个鼻尖都露不出来。因飞马奔腾,冷风肆虐,银白披风翻飞着露出猩红的内衬,在这白茫茫一片黑黢黢一片里显得格外鲜艳。
两人一路奔波甚是劳累,一门心思想找个宿处。只是这几日江湖上甚不太平,一到更点店家便大门紧闭再不迎客,他们路过许多繁华都市俱是如此,更别说这荒郊野外之处的客店了。
他们原是为了赶路日夜兼程,连日头都不顾,直待饥寒交迫才发现早早便奔过了宿头。心知今日必不得安歇了,是以这二人对视一眼,又是快马加鞭。
然而,远方一抹鲜亮的灯光令这两人精神一振,又催促马匹疾奔。
却说这迟关的夜店里,布置极其简陋。不知是因为跑堂懒得剪灯花还是店家为了省下油钱少添了灯油,灯光极其昏暗,打在人脸上显得人们格外猥琐。或是这灯光的关系,店里的江湖客都有些昏昏欲睡。像是为了抵御困意,便有人开始说话。慢慢的,房间里又渐渐有了生机,众人开始絮絮而语。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极低,刻意压着嗓门一般,只是有些人天生嗓门高,压也只是一时半刻的功夫,不消时声音便大起来。说者无意,听者入迷,是以都未注意偌大一个房间就只剩二人的说话声。
也不怪他人被其吸引,实在是那话题太具有话题性,简直就是为了吸引人而生的。
“沈兄,今日江湖上多起灭门惨案你都有所耳闻罢。”靠门那桌一只粗犷大汉问手边饮酒的公子道。
“这个自然。现在江湖上人人自危,大家豪客们都往碧洗阁赶,想说趁着三主聚齐,武林盟主力都聚在碧洗阁的当儿,为受害门派主持公道呢。”说着,只听这位公子哼了一声,似是不屑的样子。
“沈兄似是对这件事另有看法。”那汉子委婉问道。
“除了近日发生的血案,最近一起灭门惨事要往上数个近七八年了,据说是绝衣公子做下的。只是其人现在下落不明,更多人说夏绝衣恐怕早已身死,只是究竟在何时是何人于何地所杀?现在不过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魔头武功那样高强,惑人之术更是非同凡响,被所谓白道废去武功、重创身体之下竟还有春风楼楼主不惜性命相救。既无人说其人为己所杀,那这些案子为何不往他身上按?毕竟看遍天下,只有这人才有心性有可能做出这等恶事!据听说而来的消息看,凶手下手狠绝,手段毒辣,虽然各派呈现不同死貌,作案现场却只勘到一
人踪迹,这种种莫不指向夏绝衣。”
汉子打断道,“可是夏魔武功已废……怎么可能再……”
沈公子呷了一口酒,咂咂嘴,冷笑道,“你看夏绝衣那样盖世的武功可是超乎常理?人之力有限,纵是天分怎样高绝,却突不破时间。我记得夏绝衣重创江湖十数顶尖时,应当不及弱冠吧。这等鬼神功力,便是他从娘胎里开始练功,岂是区区二十年便能练成的?这样的人怎能以常论推断?!那群自诩白道的江湖人哪个没有做下过孽,以他们老狐狸的见识只怕早早便发现了凶手的蛛丝马迹,见危及自身了,自己却又斗不过人家便急急慌慌地找白道大虾们主持公道了,也顾不得往绝衣公子身上泼脏水了。所以,这才证明了此事绝不是夏绝衣所为,怕是他们自己早早做下的孽,现而今债主上门讨债罢了。”
大汉听沈公子绕来绕去,先时假托夏绝衣所为,最后却是为夏绝衣开脱了去。虽然言语间有些正邪不明,听上去却有几分道理。
而听他们说话的江湖客们有的若有所思;也有的不为所动,该吃吃该喝喝;还有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显然是被戳中了心事,却有苦难言。若是现在对沈公子所言质疑,便显得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
是以这番颠覆言论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却无人来反驳。
那汉子道,“原来沈兄竟这样清楚。只是,还有些消息,沈兄若是知道了,应当就能为小弟分析出所以然了。”
那沈公子端着酒杯,哦了一声,显然愿闻其详。
汉子道,“血洗四大世家之南宫时,南宫世家之人俱都聚在太湖湾的一艘花船上。血案发生前后,却有人目击一雪衣男子,点水踏浪,蓦然回首,却是满头华发,妍丽无匹,尤是眼尾一滴胭脂泪。”
沈公子皱眉,四周响起抽气声。
雪衣华发,眼尾泪痣,点水踏浪……那大汉补充道,“手擎一杆红缨枪,红缨猎猎。”
锦缨侯!陈珏!四周一片死寂。
有人好奇问道,“锦缨侯?你们反应何至于这样激烈?哪路人物,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沈公子自震惊中恢复过来,扫了那提问者一眼,居然十分有闲心好心解答,“说起这锦缨侯啊,真是说来话长。你年纪轻,未曾赶上他锋芒最盛的时候。”
只听那沈公子缓缓道来锦缨侯的故事。“你们这辈的人大小便听的应是三主鼎立的风云盛世。而我这辈人打小听得最多的却非江湖事,而是庙堂谋。说远了。陈珏闻名江湖时便是雪衣华发,他访遍名山大川,纵马饮酒,人生好不恣意。我那时年幼,以为自己年纪足够闯荡江湖了,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去闯了。就是那个时候,我遇见了锦缨侯。十多年过去了,他却还是传说
里那样美艳动人,时间仿佛停驻在他身上从未流动过。他这人纵情恣意,看我合他眼缘便带我闯荡了一段时间。”
座中有人闻言倒抽一口冷气。
沈公子仿若未闻,继续道,“我幼时正邪之念本就不分明,饶是锦缨侯江湖上恶名累累,我还是想亲眼看看这个传说中的人物是不是那样嗜杀是不是那样美丽……后来我发现,他其实是个疯子。因为他一直在同另一个人同游河山,我看不见那个人,但是那人一直在他心里。后来,他问我‘陈珏活得纵不纵情?你羡不羡慕?’我答他‘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他听罢哈哈大笑,仰天道‘点酥娘点酥娘……这小家伙说你呢!’他其实是个疯子。人说情深不寿,他却为情要与天同寿,要替另一个人踏遍这万里的河山!那之后,他便离开我,又一个人走了。再后来的事,你可以去问身边的前辈了。”
沈公子未说大家都知道的事,却说了自己所知的一段与锦缨侯的往事。只听最后他总结道,“人知他杀人,却不知他也救过人。正邪本就一念之间,行为但求无愧于心。口称正义者未必不作孽,人曰邪佞者未尝不行善。言尽于此。”说罢,他缓缓站起来,转过身面对众人。
“你!竟是你!”说话那人瞪大眼珠,不可置信地看向沈公子。
这人震惊的表情令在场众人感到十分不安。
“正是我,难为封弟你还认得我啊。”沈公子勾唇一笑。
众人呼吸一滞,那位年轻公子竟然口称那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弟弟。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一个人,一个名号童颜老叟的人,一个叫做沈扶浪的魔头,一个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江湖上出了这么多事,封弟也该知道愚兄该来找你了,哈,封弟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沈扶浪笑意更深,“几十年过去了,封弟想必还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罢。”
众人听他语气森森,不由一悚。那被称作封弟的老儿更是掀起身前的桌子扑向沈扶浪,同时命令家眷撤退。
沈扶浪挥袖震碎桌子,阴恻恻道,“一个都跑不了。”
夜行的两人翻身下马,跺跺脚,搓搓鼻子,心里懊恼道:这天寒地冻的,不光身子都僵硬了,连嗅觉都凝固住了一般,只能闻到寒冷的味道。
这二人牵马并行,远在门口招呼店家出来伺候。
这时,只见一名卓然的公子步出店门,深邃的双目扫了自己二人。这名公子身后跟了一个粗犷的汉子,那汉子目不斜视,一味跟在那公子身后。
凭混迹江湖多年的本能,他们感到危险的气息,便不由自主绷紧身体,却见那年轻公子只是扫了一眼便施施然远走了。步子迈得虽缓,却眨眼就失了踪迹。
他们觉得有些不
对,迟疑着迈步,却见那公子过处留下猩红的脚印,店门口渐渐洇出血迹。
这二人相视一眼,快步推开店门,撩起门帘,只见横尸一地。
这群尸体里最有分量的要数开碑山庄庄主封晓,他武功虽不是顶尖却也十分一流,伤他容易,然而开碑大捭大阖的罩体神功却不是那么容易破的。二人仔细翻看了一下,封晓的妻儿徒弟都在此处,这也应当算是灭门罢。起码开碑山庄自后元气大伤,再无法跻身江湖一流门派了。
凝望着这些新鲜尸体,一人道,“我发消息给武林盟。”另一人忽然抬手制止,望着一处不语。
只见那人快步上前踢飞桌子,揪起一个人来。
正是那小二,他旁边卧了一只圆滚滚的球,踢了踢便瑟瑟动了动,那球抬起头来,正是那掌柜。
这二人瞧见眼前这人,立刻放了心。这白披风高斗笠,正是武林盟的打扮。
掌柜小二也是见多识广,迅速恢复镇定,讲起了案情。
竟是沈扶浪?!武林盟的这两位面面相觑,交换了个眼神,眼底都是震惊。其中一人快步向门口走去,朝天放了一枚信号弹,只见那枚弹在空中爆裂出红浪,在空中形成一朵红艳的菊花,飞火四溅。
瞬间的光明燃亮雪地,然而通彻天地的光芒过后又是黑暗。这冷风阵阵的客栈里还剩下的四个活人,每个人脸上都罩了一层阴影。
陈珏现世可以说成是旁人烟花误认,然而沈扶浪这一手却让人无法再自欺。马上就要变天了。
不,天已经变了。
第三十八章
本来该是魏明楼出场子,但一则因他是三主之骑主,虽浸淫江湖多年却还是代表了铁棠谷的势力,找场子的事自然是交与第三方的人来做江湖人才能安心;二则嘛,他魏明楼是个爱看热闹的不假,制造了许多麻烦不假,然而这麻烦的事最好还是能躲则躲。
因是,这三主之会便设在了苏郊。
那两张台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南一北斜对着面,堪堪挨着,面朝东方背对西方。大红锦毯铺了台子,双双重叠在台前,又向前方铺陈过去。那台子各还搭了屏景,都是巨幅的山水,连绵的山与奔流的水绵绵延延,分明大捭大阖的气势。然却在不起眼的边角上缀了一枝红海棠,实在突兀,平添了小家子气;却又不突兀,实在没人看得见。
这一番布置定是下了心思的。
铁棠三主江湖上地位虽然尊崇,却又不能拂了武林盟的面子。然而这人布置得这样熨帖,并尊两者,武林盟处江南自居南方,传言铁棠谷地处西北一带自居北方。一个坐北向东,一个坐南向东,隐隐又显出以铁棠谷尊的意味来,却又是分庭抗礼的架势。心思实在妙极。
是日,江湖客下首而居,武林盟、铁棠谷上首而坐。
那两个台子并不高壮,却因铺了绵延的红毯而显得巍峨,仿佛是在苏郊一夜之间建成个摘星台似的,上面的人亦因是显出高出胜寒的气势来。
之前,魏明楼来此处探过一次,极是佩服刘景止的功力。
刘景止其人貌慈蔼,一头灰白杂发,一把山羊胡子,有福相,身材也十分福气却不显得胖硕。看起来便是个精干的老头,这做起来更是滴水不漏。
魏明楼一见之下十分喜爱,便赠了一条巨幅山水给那老头。那山水画硕大笨拙,更非名家之作,不过是魏明楼顺手拿来,又起了调笑的心思,纯是想看热闹而已。
那刘景止但只微微一笑,道,“魏阁主言重了,老朽不过是稍尽绵薄之力,这幅山水老夫实在当不起,愧得很。”说着瞟了眼那展开的泼墨山水画,忽然以手作刃劈成两半,对魏明楼道,“魏阁主既说自己有心无力,老夫倒是替阁主想了个法子为武林出力。”说罢指挥人将那幅画裱了,安置在两方台子上。
魏明楼瞠目,原来这老小子竟是埋怨自己将烫手山芋丢给他,肚子里怨气满满的。魏明楼一面在心里失笑,一面笑道,“刘老好法子呢,魏某谢过了。这下刘老对魏某可有大恩了。”魏明楼对刘景止眨了眨眼,方才刘景止拿魏明楼的话堵了魏明楼一回,魏明楼又睚眦必报地堵回来了。
“魏某知道刘老以江湖为重,宁肯自己吃亏也决计不肯令武林利益稍损。故而魏明楼为谢刘老良方,愿赠这天下人一幡
为公幡。”魏明楼话赶话,不由刘景止反应过来,便命人将那座血红血红的幡插在两座台子之间。
刘景止不由自主瞧着那座幡,心里觉得着实渗得慌。那幡血红血红的,迎风而展,犹如鬼魅之水袖,仿佛有种力量在推动那幡。只见红幡慢慢转起来,露出幡布覆下的那杆苍白苍白的白玉柄。鲜明的颜色对比令人莫名心悸。
仿佛知道刘景止在想什么,魏明楼出声一笑,道,“这幡象征天下为公,实在是铁棠谷与武林盟百年友好的象征,实在是大家心之所向,志之所在。这幡长立在此,我铁棠谷与武林盟亲睦和谐,为天下行,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写照了。”
因魏明楼这一说,刘景止再无拒绝之可能,毕竟这也算是铁棠谷第一次向武林盟示好,可真是百年来的头一遭啊。再看魏明楼,分明志得意满,迫使刘景止这滑不丢手的老儿定要收了这礼不成。
“老夫这就代武林盟诸位多谢骑主赠幡了。”刘景止略略欠身,对魏明楼的称呼也改了。
两人对阵,算是一胜一负吧。
这日,魏明楼难得起了大早,吃毕饭,遛完鸟,慢慢悠悠往苏郊晃去。
又见人山人海。所幸他近段时间见得多了,也不觉得眼晕了,却听见有人隔得他远远的高声喊道:“铁棠谷骑主魏明楼到~~”声音悠长,穿过人海,直抵云端。
瞧着人潮自动分隔开,魏明楼指骨敲上折扇,依旧慢慢悠悠晃过去。
只见入眼皆是转动不止的黄幡,魏明楼抬眼,正对上刘景止略带得意的眼睛。只见那孤零零立在两方台子之间的红幡处于万千黄幡之中,消尽一身诡异之气,反而显得华美生动。
这下,便是两胜一负。
魏明楼勾唇一笑,忽然一撩衣襟迈开步子,意气风发朝前走去。他本就生得风流,这意气一扬出来更是显得倜傥。
江湖人见他姿态非凡,不禁有些羡慕仰视。
忽然,天地变色,巨风鼓荡自山中,呼啸着向众人袭来。众人只觉异常强大的风势袭来,携着十二分的气势,卷过整场。
忽见那居于两台之间的红幡迅速转动起来,场中荡出莫名的铃音,听在人耳,稍纵即逝。
那红幡转得极快,几呈车盖状,竟从土中拔地而起,略略升了三寸,忽然又直直插入地下。只听咚的一声,红幡已然变作彩色,岿然不动地立住,幡片纹丝也不动了。
那阵奇怪的巨风也没有了。
众人的惊呼声响起,只见满场黄幡也都已作彩。这是什么奇怪的法术?!众人心中又惊又惧。刘景止脸色铁青,心知着了魏明楼的道,本道胜了那小子一场却不想那魏明楼却是请君入瓮。刘景止心内懊丧,他早该想到魏明楼那天所为必有古怪!这次却不好给武林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