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眼神,很熟悉,很熟悉。荣兴桀此番已然满掌心的汗。他已经想起来了,十年前那日,他掀开轿子的垂帘,轿中坐着的樊墨轩便是同这一模一样的眼神看向他。轿中的樊墨轩微抬起头:“原来是你。我们见过。”
彼时荣兴桀只觉得一阵晕乎,也不知是对这句话的迷茫,还是对轿中那人清清冷的容貌。
他们见过,是十年前的今天。上辈子的自己,却将这一幕忘得干净。十年交集的空白,荣兴桀已然蜕变,骨架也长开了,褪去了小孩的气息。而樊墨轩也长高了不少,脸上线条也显得更成熟。却唯独这眼神,无论是今天,还是十年后,亦或是上辈子的记忆中,竟可以完全重合在脑海中。
“你是谁?”清冽的声音,可以如清泉,可以如寒霜。荣兴桀抓着邹桐衣袖的手掌狠狠地紧了紧,再抬起头,嬉皮笑脸地说:“我叫荣兴桀。繁荣的荣,兴旺的兴,结束的结。意思是繁荣兴旺都结束啦!”说着两手在胸前打了个圈,真像是什么事都结束了一般。
上辈子的事,是该都随着樊墨轩默然的转身结束得一干二净。他骗过自己太多,以致最后那句“感情我做不来假”,让荣兴桀也分不出真假了。
邹桐抓住了荣兴桀乱挥的两只手,又对樊墨轩说:“我们还是去看看吧。你也跟着来。”
手被抓着往前走,荣兴桀回过头冲樊墨轩吐了吐舌头。原本面无表情也准备回前厅去了的樊墨轩停住脚,微歪着头看荣兴桀使什么伎俩。
只见荣兴桀扭着胖嘟嘟的屁股跑了两步到邹桐边上:“师兄,你帮我屁股上挠挠,有点痒。”
邹桐的脸僵住。他自然能想到这是荣兴桀想趁机跑开,便干脆一只手握住了他的两手腕,蹲下身就要帮他抓痒。哪知这一蹲身,就把自己的胸口凑到了荣兴桀的两只手前。荣兴桀小指头一伸,就戳进了他的膻中穴。
矮下身子,从僵硬的邹桐两手臂间挪了出来,荣兴桀咧着缺牙的嘴往他脑门上就是一爆栗。听着清脆的“嘣”的一声,他撒开了腿转身跑,还不忘拉住立在一边看戏的樊墨轩。
没跑上几步,就听樊墨轩喘得不行。荣兴桀不得不停下来:“你怎么这么没用啊!”
樊墨轩还喘着粗气,两腮通红:“我身体不好,没学过武,哪能跟你比。”
荣兴桀在原地呆了呆:“我先前怎么没听你讲过?”
“谁见第一面就把弱点全讲出来啊?”樊墨轩带点埋怨地斜了荣兴桀一眼。
荣兴桀“嘿嘿”一下,心下却还留着一丝余悸:差点说漏了嘴。
“那,我叫樊墨轩。”
荣兴桀腆着脸凑上去:“繁墨成渲,好名好名!比我那晦气的可好多了!”
第三章
荣兴桀的鼻子闻到一阵清雅的淡香,像是兰花的味道,却更像是莲花那种更清淡的感觉。他赶紧又缩回了脖子。
樊墨轩却是又拿侧眼看了他一下:“是樊笼的樊,云轩的轩。”
荣兴桀心下讪讪:我还能不知道你名字哪些字吗!夜夜梦到都恨得咬牙切齿!
不过这可只是心里泄恨地说上两句。他是个没出息没骨气的人,总是盼着能梦到樊墨轩,两人像啥事也没发生过一般。再待他抬起头,樊墨轩的眼睛又看向他处了。
掌心不知啥时候又蒙上了一层汗。“咱们去后院玩吧。”说着,荣兴桀的小手掌在裤子上擦了擦就要递出去。忽而一想,又反着方向擦了些回来。
荣兴桀的手握着樊墨轩的手,两人往后院走去。樊墨轩的手也小小的,握在掌心,荣兴桀突然觉得有点舍不得放开了。上辈子,他俩似乎还没这么握过手。
这么一想,忽然就觉得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要生生把自己憋死一般,憋得眼泪也快要出来了。假作闻到了什么香味儿,荣兴桀把这口气缓缓送出。
到后院的路上有个小泥坑,离它一小孩高那么远的地方正好有一块石头是突出地面的。荣兴桀记得那地方,自己疯跑的时候不知摔了多少次嘴啃泥。
他拉着樊墨轩不动声色地往那石头走去,忽然满腔惊喜地指着天上:“呀,燕子出来了。”脚下不停地往前走。
果然,“咚”的一声,樊墨轩就给绊倒了。小脸蛋不偏不倚地埋在了泥坑里。
荣兴桀小跑上前:“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说完就准备别过脸去偷笑,但嘴一咧,却怎么都像笑不出来的样子。
撅着嘴左右看看没大人,荣兴桀蹲到他跟前,两小手伸到樊墨轩的胳肢窝下,一运气就要把他抱起来。
樊墨轩却突然瑟缩了一下,滚到了旁边,小脸涨的通红,却还是板着脸冷冷地看向荣兴桀。
荣兴桀开始也一愣,随即笑开了:“哈哈,原来你这么怕痒啊!痒就笑嘛,干啥这么憋着?”说着伸手又要去拉他。
樊墨轩再次躲开了,自己翘起屁股,再慢慢将脚踩在了地上,站起来。然而那张脸,却因为上面沾了些泥,紧绷得有些好笑。荣兴桀脏兮兮的手就伸到了他脸上,边抹边说:“哎呀弄到泥了,好脏!哎呀,越来越脏了。”
樊墨轩一掌挥掉他的手,转身就往回走。荣兴桀也脚步不稳地跟着在后头回了前厅。
荣仓朔老远就看见自己家兔崽子跟着另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往这边走,樊予归跟自己讲了些什么都进不了脑子了,只嘴巴还在一声声地“嗯”着。
“爹。”樊墨轩从后门进了前厅,先是唤了一声。见樊予归回头略带责备地看了自己一眼,又暗自清了清嗓,冲荣仓朔道:“荣伯伯好。”
荣兴桀躲在他身后暗笑:就他这灰头土脸的,装个小大人样一定特逗!
正忍笑忍到内伤,荣仓朔一吼给他震回了魂:“过来!”荣兴桀迈开小腿就去了爹边上,不忘错身时给樊墨轩办了个鬼脸。
荣仓朔颇为自豪地揽了荣兴桀的小胖腰到怀里,揉了揉他屁股:“那,这是我家小兔崽子,”又低头向荣兴桀,“快叫樊叔叔!”
荣兴桀甜甜地一笑,挤出俩酒窝:“樊叔叔好!墨轩弟弟好可爱,刚刚我们还一起玩呢!”不出所料,换来樊墨轩一个瞪眼。
樊予归又皱着眉打量了樊墨轩一眼,才转过来:“呵呵,兴桀也很可爱!那荣掌柜,这镖我就交给你们镖局了。”
“樊大侠尽管放心!剩下的镖利,等镖送到了再付即可。”荣仓朔赶紧站起来抱拳道。
樊予归点点头:“墨轩,我们回去。”说罢就迈开脚。刚走出一步,却发现衣襟给拽住了。
“樊叔叔。”荣兴桀仰着脑袋,黑溜溜的眼珠子湿漉漉地看向他,“让墨轩弟弟留下来陪我玩几天可好?”不趁着他还小啥都不懂多欺负他一下,怎能叫他甘心。
“这……”樊予归犹豫着,看了看自己儿子又看了看荣仓朔。
“爹,”荣兴桀又转移了工作对象,“好嘛!小兔崽子晚上给你捶腿!”
荣仓朔一听,眉头瞬间舒展开了,并且有继续向外飞腾的趋势,只是鼻梁上还做作地拧在一起:“樊大侠,我看俩小孩能玩到一起也挺好,就让他们多玩几天呗。”
樊予归又盯了樊墨轩许久,才勉强同意:“那等我送剩下的镖利时,再来接他。告辞。”
荣兴桀立刻两小手抱握成拳:“告辞告辞!”说完,来不及等樊予归走出去,就拉起樊墨轩的手:“我带你去看我师兄练武,可搞笑了!”
樊墨轩给他拉着,等出了前厅才一把甩开他的手:“谁准你自作主张要我留下来的?”
荣兴桀嬉皮笑脸地凑上去:“哎,我平时都没人一起玩。咱们刚刚不是玩的挺开心的嘛。”
樊墨轩板着脸皱着眉,一脸严肃地盯着荣兴桀看。荣兴桀上世是早已习惯了他这样的眼神了,却还是有点心跳加快。一吐舌头,荣兴桀就拿脏兮兮的手往脸上抹,想以此遮掩那一小点不自然。
樊墨轩却悠悠垂下眼,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白净的手帕,放他跟前:“擦擦吧。”
刻意不看着对方,荣兴桀结果帕子两手掌在上头蹭了蹭,又递回去:“嘿嘿,谢谢哈。”
“脸。”樊墨轩淡淡地说着,越过了荣兴桀往前走去,却又是放慢了步子等着他。
荣兴桀一愣,又人一精神,没来得及擦脸就把帕子塞怀里往前跑了两步:“哎呀墨轩弟弟,我就知道你还是喜欢跟我一起玩的嘛!”
被点了穴的邹桐早就自解了穴道,按照其师父的放养要求自己去后院练武了。两小家伙手拉着手,悄悄躲在了一座假山后头。
只见邹桐一手拿着一本刀谱,一手执刀,对照着刀谱做着比划。仿佛是练到一个关卡,一个动作反反复复做了好多次,等荣兴桀都看得倦了,打了几个哈欠,还不见有什么新动作出来。
他拿胳膊肘撞撞樊墨轩:“诶,你说他这是什么问题啊,老练不成。”
樊墨轩看了他一眼:“我自小身体不好,没习过武,又怎么看得出来。”
荣兴桀抓了抓头:上世的自己从来没在樊墨轩的手下过过二十招,而他跟自己说的话也从未牵涉到这些。印象中他就该是从小武功奇好,大人见了人人都会夸奖的那种孩子。也因此,之前他说自己小时候没学武的时候,自己吓了一跳。
但为何,在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内,他却将这句话说了两次?
荣兴桀不由得转头看向他的侧脸。分明的线条,目不转睛地看着邹桐那些连自己都看不懂的招式。荣兴桀撅起了嘴:“那,你怎么保护自己呢?我爹就老是唠叨江湖凶险啥的。要不以后就跟着我混?”
樊墨轩轻勾了嘴角,依旧没看向他。
荣兴桀戳戳他:“喂!干嘛不回答啊,还笑得那么神秘!”
“我们去别处吧。”说罢就转身就走。
“喂,你怎么说走就走啊!”还真是跟记忆中的他分毫不差,不动声色便下了条命令,随后就有一群人为他赴汤蹈火。荣兴桀差点跳脚,随即又意识到自己适才还是在偷看师兄练功,赶紧又捂住了嘴巴,几步小跑跟上了樊墨轩。
两人在那条路上始终隔了两步的距离,荣兴桀小胳膊小腿的,怎么使力都跟不上。“喂,等等啊!怎么这下走这么快了!”
“你使轻功跟上。”樊墨轩头也不回地说着,真像有什么急事一般。荣兴桀停住喘了几口气,也就一提真气跳到了他身边,两人再并排着走。
然而却还没走上两步,樊墨轩又突然停下了:“行了,不用走那么快了。”说罢,他还冲荣兴桀露出歉意的一笑。
虽然很喜欢他笑的样子,但荣兴桀这下却是有点恼火:“你耍我呢!”吼完,也不跟着他了,转身就绕进了自己的屋子,关上了门。
樊墨轩跟在他后头停在了房门前,却杵着半天不敲门。荣兴桀在里头等了好久也没听见敲门声,想想按他的性子应是在门口站上半天也不会主动敲门的,才叹了口气起身去开门。
哪知,踮着脚好不容易将这门拉开,门外却空无一人。
一点点的小委屈连带着上辈子所有的不快一下子全涌了出来。他狠狠一摔门,把自己闷被子里就哭开了。
小孩的嗓音还嫩,哭着哭着就哑了。哑了气还没顺过来,边抽着气边在心里把樊墨轩翻过来颠过去地骂了一通。没骂完,人就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小兔崽子,起来给你爹捶腿了!”
隐隐约约听见爹的声音,还是那么健硕有力。难道是,爹原谅自己了。
荣兴桀惊醒,才恍然自己已经重新回到八岁的时候了。爹正揪着自己的耳朵带着笑脸地骂着,一旁,站着的那小孩也好熟悉。
头还是很痛,他想自己的眼睛一定也还没完全睁开。若不然,影子怎么这般层叠摇晃。这几日嗜睡得很,是还没完全跟这个身体融合,还是其他什么?
正迷迷糊糊地琢磨着,那颇眼熟的小孩上来拍了拍他的脸:“那,起来了,荣叔叔说,都要吃晚饭了。”
是樊墨轩。荣兴桀整个人顿时如坠冰窟。
第四章
荣兴桀一下子就要坐起来给樊墨轩一个巴掌,好在及时意识到了身上仅仅来自孩子的重量。
是啊,已经重生了,回到了八岁的时候。这时的他俩还陌生的很,没有过亲密无间,没有过欺骗与背离。他可以任性,可以报复,可以在摔倒过的地方重新爬起来。
揉了揉因为坐起太快而有点晕乎的脑袋,荣仓朔一看也伸出手来要帮他揉。荣兴桀咧牙一笑,拍拍床板:“墨轩弟弟,你也坐上来呀!让我缓缓再吃饭。”
樊墨轩歪着脑袋想了一下,便就撅着屁股要爬上床。但因为荣仓朔正在边上挡着,尽管小心翼翼还是一下没踩稳,脚滑下的同时人又扑到了荣仓朔的腿上。
荣兴桀吐吐舌头,就要把他给拉上来。两人小胳膊相互拽着,荣仓朔看着笑出了声,干脆把小兔崽子给拎下了床:“行啦,吃饭了还闹!明天有的你们疯的!”
饭桌上多了一个小人,不怎么拥挤却是热闹了不少。特意嘱咐厨房的薛姨多炒了两道菜,且依然没少了荣兴桀最爱的西红柿炒蛋。
他拿起筷子,略一顿,就伸向了特意摆到了他跟前的这道菜。哗啦几下把蛋全拢到了一起,下筷之前留了个小心思在樊墨轩那儿。
只见他拿起筷子似乎也是想往这边举,却因为他的动作一下顿住,转向边上的那盘青椒肉丝。
荣兴桀似往常那般眯着眼颇享受地嚼着满口的蛋,心里却是波澜迭起。
看他的饭碗快见了底,让荣兴桀挑走了蛋的西红柿炒蛋,樊墨轩依然没动过一筷子。
荣兴桀突然觉得鼻尖儿有点酸,连着扒拉了几口饭,就着含糊不清的口齿夹了一筷子西红柿给他:“那,这个我爹说了,酸溜溜的可好吃了!”说罢,心里一阵慌乱,扔下筷子就跑走了。
他一路跌跌撞撞的小跑,跑到了那棵大雪松下。一屁股坐下,左右随手乱揪了几撮杂草,就低声啜泣了起来。
前院响起了荣仓朔为找他而大声喊着“小兔崽子”的声音,荣兴桀捂着耳朵闷着脑袋不想理。
却突然,肩上给轻轻拍了一下。
猛然抬起头,是樊墨轩。
荣兴桀又赶紧低头抹了抹脸,才没好气地问:“干嘛!”
樊墨轩好看的两眼一眯,就坐在了他边上。荣兴桀往另一边挪了挪,樊墨轩又跟着挪过去。
“你其实是故意欺负我的吧?”樊墨轩含着笑意问。
荣兴桀眼一瞪,立马又心虚地撇开头:“哪……哪有。”
“你知道我不喜欢吃那西红柿,却又故意给我夹。其实你心里挺闹腾的吧?这说明你其实心地还是挺好的。”
“胡说!”荣兴桀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真是太可笑了,自己想尽办法要报复的人,却来说他的心地好!
樊墨轩却是没再答他,嘴角微微一勾,顾自低下了头摆弄被荣兴桀摧残的小草。
荣仓朔的声音再次远远地传来:“小兔崽子啊,你爹明天就岀镖了,你好歹别今晚闹脾气啊!”
荣兴桀站起来,冲樊墨轩重重地“哼”了一声,不顾屁股上的草屑,就冲着声音的方向去了。
真是的,为什么要因为他的一句戏言而动摇了心思呢!这辈子要好好报复他,不是无需多想的事吗!就明天,从明天开始,一定不再心软。
这么想着,荣兴桀就弯下了腰挖出一把泥,揉吧揉吧就往身后丢去,也不顾是否中了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