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墨轩微微一愣,随即敛了神色:“你欺负我还少!”
荣兴桀讪讪吐吐舌头:他也没当回事,算了呗。
他从来没什么大志向,日子得过且过,没饿着自己就是好的。可自从遇见了樊墨轩,他人生又多了一大追求。上辈子失败了,这辈子接着追求。
他心眼儿死,又常常狠不下心。看着樊墨轩的眉看着樊墨轩的眼,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名啥了。今天死心眼儿说着要报仇,明儿就死心眼地讨着他的欢心了。说白了,自己就是没出息!
尽管说来说去,他还是心里响着警钟:这辈子,无论如何,不可再受骗。
但往往,事情确实朝着你最不想的方向发展着。
这一晚上的夜市,足足让三个小家伙都开了眼。向来就没少纠结的荣兴桀难得敞开了心又疯又闹的,樊墨轩看着他那小疯子样,也不觉嘴角挂了些笑。
而柳茗岳,心里却满满当当地装上了一个小戏子。不知名儿,不知家底儿。只晓得他唱旦角唱得一等一,眼角的妆勾得他心乱撞个不停。
乐颠乐颠地回了家,荣兴桀却撞上了一桩让他丢足了做哥哥的面子的事。
原来顾彻析已经发现他女儿弄丢了那玉佩,几下严厉逼问,顾怜衫就抹着泪老老实实交代了那石门镖局的算命的。本以为这是荣仓朔找了个十五夜赴约的借口,却足足等了两个时辰还不见人影,才失去耐性亲自拜上了石门镖局的门。
荣仓朔一听,就知道是自己那小兔崽子惹的事。等他们一回来,不顾得柳知秋父子与樊墨轩还在场,就揪住了小兔崽子的冲天髻另一手往他屁股上招呼。
小孩子哪有个没被父亲打过的,偏偏荣兴桀自小被大伙儿都捧在手心里呵着护着。头一次给扒了裤子打,竟还是在两个刚认来的弟弟面前,这让他脸往那儿搁!
咬着唇死命地不发出声音,眼睛却是泪汪汪地瞪向荣仓朔。其实荣仓朔还不是碍着顾彻析还在一旁坐着,不打两下孩子,那人哪肯作罢。一巴掌一巴掌打得是响,却都是手上控制着力道,不怎么疼的。
好好教训了一顿小兔崽子,荣仓朔按着他交代的从他床下摸出了那枚玉佩。一人掌着灯在荣兴桀的屋子里,玉佩拿在手里掂量了一番,竟突然觉得眼睛有点发酸。
长长叹了一声,一敛平日的不正经:“师弟,我从小就斗不过你。”
顾彻析拿到了那象征着龙辉的玉佩,才深作一揖:“荣掌柜,若不嫌弃,明日咱们醉仙楼……”
“不必了。”荣仓朔打断,便示意张伯送客。
荣兴桀还晾着红通通的屁股趴在长凳上吞着眼泪。柳茗岳已经吓得躲到了他爹身后——还没见过这个一直嬉皮笑脸的伯伯发这么大火呢。樊墨轩立在一边,想上前扶他起来,荣兴桀脸皮薄,一挥手把他打开了,继续趴着晾屁股。
伙计有眼色,把客人们都安置好了,才帮衬着张伯打了盆冷水,拧了毛巾在小少爷的屁股上敷着。过了许久见不那么红了,才用上好的药膏厚厚地抹了一层。
荣仓朔一直一声不响地在边上看着,等他们都忙完了,倒水的倒水,收药的收药,才缓缓蹲到宝贝儿子的身边,想帮他把裤子拎上去。
荣兴桀自己一个翻滚,从另一边站了起来,气嘟嘟地说:“还是别穿裤子了吧。那么贵的药,蹭裤子上浪费了。”说完也不顾羞了,光着屁股半脱着裤子就往院子里走。反正樊墨轩也不在,丢脸他才不怕。
光着屁股回到自己的房间,本是准备往床上一趴就把不爽全哭出来,哪知还没走进屋子两步就被一声音吓了一跳:“你……还好吧?”
接着,屋里就晃晃地亮起了烛火。
樊墨轩忧心的脸恍恍惚惚地展现在昏黄暧昧的烛光下。荣兴桀傻乎乎地看着他,伸手一拉,把裤子提上去了。
樊墨轩按着他的手:“让我瞧瞧。”
荣兴桀一个急转身背了过去:“有啥好瞧的,我屁股不比你的好看。”
樊墨轩知道他是觉着丢脸了,硬呈着嘴上的痛快。“要不我把我那的被褥搬过来,两层垫着,你也好睡些。”略一顿,见他没什么反应,又道,“你也真是,好好的把顾家千金的玉佩给骗来做什么?”
荣兴桀气得要捶他:“你知道什么!你被褥搬来了你睡哪儿?我荣家就连一副多的褥子都供不起?”
樊墨轩给他捶得退了几步:“我……我本想……”他本就是想晚上跟荣兴桀一块儿睡的,可这下,又怕惹恼了他,又怕他还要提顾怜衫,半天没把话说全了。
“你……你什么你!走开走开!我烦着呢!”荣兴桀看他欲言又止的,心里更是说不出的疙瘩。
樊墨轩给推得坐到了椅子上:“你可知道……顾家那玉佩是上面传下来的……将来要给龙辉的下任掌柜……”
当初荣兴桀拿到这玉佩看到上头又龙辉镖局的标志,便猜到这玉佩定是不凡,要不也不会后来想着能通过这玉佩做些什么。然而却忘了玉佩可能的含义,足足在自己这儿留了五日。
今日顾彻析上门来讨,对着玉佩的重视自也不言而喻。樊墨轩一直心子细,那日又陪荣兴桀那般兴致勃勃地去见顾怜衫,这么一联系,忽然心里就憋屈得紧。
荣兴桀却撅着嘴,往床上一趴:“给就给呗,就我这样,当屁个掌柜!”
樊墨轩寒着脸,起身往门口退了两步,又停住:“我走了。”
“等等!”荣兴桀又撑着自己上半身扭过头,“你去哪儿?”
“回屋。”
“要不,你还是把褥子拿来呗?”荣兴桀作势揉揉自己屁股。
樊墨轩果真小小一个人抱着比自己还大的一叠被褥过来了。荣兴桀撅着屁股扶着桌子,樊墨轩短手短腿地爬上爬下,总算是把床给铺厚了一层。
天本身就热,又多垫了一层。两小孩蹬开被子,晾着肚皮并排躺在床上。
荣兴桀“哎哟”叫着,又往里头挪了一点位置:“你可好睡?”
樊墨轩点点头,带动头发在贴着他的荣兴桀脸上刮了刮。荣兴桀伸出爪子挠挠:“哎,你还是睡开点,热死我了。”樊墨轩果真侧了点身,贴着床边儿睡。
荣兴桀躺了一会儿,感觉还是睡不着,又艰难地撑着坐起来。樊墨轩也还没睡着,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荣兴桀坐得稍微有点凉了,道:“你要不还是睡里头点,别晚上掉下去了。”说罢躺下去,搂着身上还挺暖的樊墨轩。
“你咋这么暖啊!冬天里抱着舒服,现在就热得慌。”荣兴桀嘴里还是闲不下抱怨。
樊墨轩反而更贴近了他:“你是心里燥。”
荣兴桀摸黑在他脑门上就弹了一下:“我睡你旁边燥啥!你又不是顾家千金。”
第十四章
樊墨轩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隐隐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黑暗中脸一红,就在他胸口狠捶一下,转了个身去。
荣兴桀嬉皮笑脸地揉揉胸口,凑到他耳朵后头:“哟,你懂啊!啧啧,真不是个乖小孩!”
樊墨轩睁着黑亮的眸子瞪他一眼,在黑暗中还挺唬人。荣兴桀笑嘻嘻地凑近了,在他耳朵郭子上舔了一下:“你燥不燥?”
“你不害臊!”樊墨轩回他。抓紧了的小拳头却显示出一点内心的不平静。
荣兴桀笑得都要顾不上屁股的疼了:“是是是,我不害臊!我就在你面前不害臊!好了好了,不跟你逗了。那,你真明天就走啊?”
樊墨轩微点了一下头,两人都没了声。
呼吸声渐趋于平缓,荣兴桀抽着气翻了个身,一只手搭上了樊墨轩的胸口。樊墨轩忽然眼睛睁开了,轻轻唤了两声他名字。荣兴桀“呼呼”地睡着,没回应他。樊墨轩这才将荣兴桀的手臂移开,悄悄下了床。
蹑手蹑脚地坐到书桌边上,点上烛灯,从衣袖里拿出一本卷着的簿册。翻开,正是先前记下了邹桐那一招的那本。
视线停在写了字的最后一页,上面写了“荣家刀谱”四个字,却再无其他。樊墨轩的手指轻指着最后一个字,心思不经飘到了荣仓朔的卧房。他紧皱起了眉头。
“你在做什么?”
樊墨轩给吓了个激灵,手上迅速地一合簿子,转过身去。
荣兴桀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且脸上一看便知不是刚醒。樊墨轩低头轻笑了一声:“没什么,只是睡不着,起来看看书。”
荣兴桀暗吸一口气,脸上有变得嬉皮笑脸。他凑上去:“看什么书啊?也给我看看呗。”说着就伸手去拿他执着的那簿册。
簿册轻易到手,荣兴桀略有些慌乱地来回翻着。等前后翻了数遍,发觉自己晓得的就是之前邹桐怎么都练不成的那招和“荣家刀法”,其他再无,不禁心里落下一块石头。
“哎,这都是什么呢!你看得懂吗?”荣兴桀故作不感兴趣地把簿册又丢给樊墨轩。
樊墨轩竟没瞒他:“是武功招式。”
到点子上了。荣兴桀暗道,却睁大了眼睛:“你不是不会武吗?”
“我是身子不好,没练过功夫。但是却能懂得招式的相生相克之理。”略一顿,又道,“那日看你师兄这招,我便觉得熟悉,却有觉得哪里有些问题。之后我能使得顺了,便也没在意。后来才发觉,我使得顺的虽表面上和你师兄的招式差不多,可实际上已然不一样了。”
荣兴桀暗暗心惊:不知樊墨轩跟自己说这些是什么用意。又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还没琢磨好怎么搭上他的话,樊墨轩又说了:“我又去看了那本《荣家刀谱》,才敢得出结论。荣家的武功,有问题。”
荣兴桀觉得脸上一下肌肉都僵住了。扯了好久,才扯出一个笑容:“别……别开玩笑了。快回去睡着吧,半夜三更的……”
樊墨轩低下了头:“我也没指望你立刻就信了我。但你可以去问你师兄,按照荣家的内功心法,他那招永远练不成。《荣家刀谱》上的招式我都见过,是顾彻析使过的,但是运气的方式却全然不同……”
“够了!”荣兴桀打断他,“我说你为啥一下讲这么多呢,原来是发现我们两家镖局招式相像啊!顾家跟你沾亲带故的,你自然向着他们,到这里来跟我说这些不就意思是我荣家剽窃顾家的武功却内力不过关吗!”
樊墨轩给他堵得半天没话。好久,才缓缓说:“我只是……想让你练武的时候当心些……”
“不需要!”荣兴桀心里难过得紧。他就不该相信樊墨轩的!哪有人安着好心却半夜三更做见不得人的事。若不是今夜自己装睡,还指不定被他蒙到什么时候呢!
他气上心头,一下就夺过樊墨轩的那簿子扯了两半。散开的或白或黑的纸张在烛光下都显得有些不真实,像那许多褪去色彩的记忆一般,纷落而下。
樊墨轩却定定地看着他撕书。等他撕完了,抱着头哭的时候,才蹲到他身边:“我不会骗你。”
难道我被你骗的还少!这句话差点就破口而出。
荣兴桀慢慢平息了啜泣声,他无助地抓着樊墨轩的衣袖:“求你,忘掉……忘掉我荣家的武功。咱们还是好兄弟,不,我不逼你叫我哥哥了。”
樊墨轩摇了摇头:“你不信我。”
“你……一定要弄得石门败落吗?为了龙辉能顺利将势力扩充到北方?”顾彻盈是樊予邻的妻子,他会帮着龙辉,太合情合理了。龙辉的志向是整个武林,这便容不下石门。
上辈子因为自己的糊涂,而使得石门一败涂地。
这辈子,以为可以再任性个十年。哪知,樊墨轩行动得比自己料想得早了太多。
樊墨轩想将他拉起来,荣兴桀没配合。于是樊墨轩便也一直蹲着,一下一下摸着他的脑袋:“小荣,你不知道,我喜欢你。”
小荣,好熟悉的称呼。上世,樊墨轩便一直这么叫自己。他一叫“小荣”,自己就晕头昏脑的,就扒了裤子往他床上爬。
樊墨轩擦了擦他流了满脸的眼泪,轻轻在他眼睑上吻了一下。
荣兴桀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摸摸索索就吻上去。却不知是吻在了鼻子上,脸颊上,还是嘴巴上。
樊墨轩却突然推开了他,转身而立。正对着的窗前,树影晃了一下。樊墨轩回过身,二话不说就灭了烛灯,安抚着荣兴桀重新躺回了床上。
他刚看到了闪到树后的人影,是邹桐。但他却没想通为何邹桐要这般鬼鬼祟祟。若说是发现了他和荣兴桀的事,也不该这般躲躲藏藏,而是站出来质问一番。
还有荣兴桀对自己的不信任。仰面躺着,樊墨轩咬了咬下唇。
翌日,荣兴桀醒来时,樊墨轩已经坐在桌边了。泛黑的眼眶生了几分憔悴,荣兴桀看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份尴尬。
樊墨轩却先开了口:“小荣,我会忘掉荣家的武功的。”
荣兴桀张着嘴愣了一会儿,揉掉眼角的眼屎,谄笑着欺到他身旁:“咱们是最好的兄弟哈!你不叫我哥就不叫!”
两人默契地都没再提屋里散了一地的纸张。荣兴桀趴在地上,左拢拢右拢拢,把它们堆在一起。樊墨轩拿出火石,一擦,一颗火花蹦下,在触到纸张时猛地便大。燃了约半盏茶功夫,缓缓熄灭。
屋里,只剩下一股呛人的烟味。
荣兴桀跑过去要开门透透气。刚一拉开,就见邹桐站在门口。
邹桐也不知是刚到还是已经站了一会儿,但在荣兴桀开门的那一瞬,惊了一惊。他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才眼神往屋内一瞟:“你们昨夜,一起睡的?”
邹桐黝黑的皮肤在清晨苍青的天空下显得愈发沉稳。荣兴桀仰着头望他:“是啊,墨轩弟弟把他的褥子也搬来给我垫着了。”说着还不知疼地拍了拍屁股。
樊墨轩也从屋里走出来,同往常一般一声不吭地站在荣兴桀身后。邹桐眉头拧成了疙瘩,微点了点头,才说:“你去看看柳家客人可起来了。”
荣兴桀不太乐意地揉了揉屁股,还想以此为借口。可樊墨轩却悄悄抓住了他垂着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个“去”。
荣兴桀眼珠一转,对邹桐说:“师兄,我问你个事啊!就是这样……这样……这招,”他说着手上比划起来,正是邹桐之前没练成的那一招,“这招,为啥我一直练不顺啊?”
邹桐拿起刀,也自己也走了一边动作,收刀:“我也不行。总是这里卡住,气运不上。”
荣兴桀笑笑:“我还是啥时候问问爹去吧。”说完就越过邹桐,向着柳家父子住的房子走去。
带荣兴桀走远了,樊墨轩才往前迈上一步,抬起头直视邹桐:“昨夜是你吧?我看到了。”
“我只是起夜。”邹桐黑着脸看向他。
樊墨轩轻巧一笑:“起夜撞见这里还亮着灯所以来看看?看到什么了让你这般慌张?”
邹桐神色一僵,又往后退了一步。面前这个小人,个子还没自己一半高,竟可以散发出这般凛冽的气势。
他昨夜是真被吓到了。从来没想到,两个男人也可以亲吻,还是那么地……饱含深情?他为蹦到自己脑海的这个词再次吓了一跳。
昨夜他辗转反侧了一整晚,始终放不下自己的小师弟,以致一大早就过来想问个清楚,可又不知该怎么开口。然而,樊墨轩已然把他堵得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