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樊墨轩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歪着头一脸小大人的神情:“兴桀哥哥挨了打,我来安慰他,这本就是应该的。”
邹桐只能点点头,看着樊墨轩照荣兴桀开始走的方向去了,他心里跟自己说:把昨夜看到的都忘掉。
第十五章
荣兴桀用爪子使劲抠着窗上雕漆棂纹,踮着脚往里头看。屋里的柳知秋一拉窗子,荣兴桀就整个人给拖得趴在了窗上。
柳知秋给窗上连着的这么个人吓了一跳,随即勾起嘴角:“兴桀,原来是你。起这么早?”
荣兴桀费力地往前爬了一点,移到了屋内窗子底下的桌子上,才仰起头嘿嘿一笑:“柳叔叔早!我是来找茗岳弟弟的,咱们玩去。”
柳茗岳还正拿着帕子洗脸。听到荣兴桀叫自己,便抬起头笑道:“嗯,我马上就好。”
柳知秋笑着摸摸荣兴桀的脑袋:“赶快下来吧,这么趴着多累。”
“好嘞!”荣兴桀得劲儿地叫了一声,就手脚并用灵活异常地从桌子上翻了下来,顺带还弄散了桌角堆的一叠宣纸。
待柳茗岳梳洗好,樊墨轩也到了门口。轻敲两下门,屋里的荣兴桀和柳茗岳已面向他并排站着。一个笑得龇牙咧嘴的,另一个恬恬淡淡。
樊墨轩的目光越过他俩,向柳知秋微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荣兴桀已经等不急了,虎头虎脑地就往门外挤,差一点就跟樊墨轩两个卡在了门框里头。柳茗岳笑得额前碎发直颤。
三个小家伙在荣兴桀的带领下涌进了厨房。还在蒸着馒头的厨娘一下就给他撞得赶紧护住了火,跺着脚直嚷嚷:“当心!诶哟小少爷们当心诶!”
荣兴桀轻车熟路地揭开锅,从里头盛了三碗白粥,先给了樊墨轩,再给柳茗岳,最后还问厨娘:“要我帮你也盛不?”
厨娘哪敢当,拼命摇着手说“不要”,把他们哄出了厨房去位置上坐着,又摆上了小菜。硬是扛着荣兴桀的催促,等馒头蒸透了才给他们端上。
荣兴桀伸手就抓了一个,结果太烫差点没拿住。可又不能放回去,眼珠子一转就给插筷子上了。柳茗岳似是对这样的馒头很是好奇,也抓了一个起来要往筷子上插。可烫的手指不敢用力捏,半天没插上去。
荣兴桀顿时心里盈满了优越感。说了一句“看我的”,就伸出爪子把那馒头给安到筷子上了。随即还把桌上的一碟豆腐乳往他那儿一推:“那,蘸着这个好吃!”
做完这些,荣兴桀才大声地喝了一口粥,同时拿眼角去瞄樊墨轩。果然见他皱着眉头端着碗,就是不吃。荣兴桀心里暗爽了一下,举起自己的另一支筷子,再往一个馒头里一插,递给樊墨轩。
樊墨轩犹豫了一下,接过:“粗鲁的吃相。”
三人馒头就着熬得稠稠的白粥,吃得小肚子都鼓鼓囊囊的。荣兴桀满足地靠在椅背上,摸着自己的肚子,打了个饱嗝。樊墨轩的脚在桌子下踢踢他:“坐好了,这样待会儿要肚子疼。”荣兴桀还真听他话地又坐正了。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等肚子不再那么鼓了,荣兴桀就坐不住了。“诶,后院那一棵树上,我前些天看到一只鸟老往上头飞。咱们看看去?”
樊墨轩皱起了眉头,柳茗岳却是显然之前都没做过这些事,不禁眼里流露出期待的神情。荣兴桀自己心里也想得紧,看到柳茗岳这般,底气更足了:“就去看看呗,又不忍什么乱子!去吧去吧,保准好玩!”说着就拉了柳茗岳的手往外走。
樊墨轩也下了椅子,还想张口说什么,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到了后院,荣兴桀才真正地苦恼起来:鸟窝只是上辈子幼时的记忆中,适才只是忽然想到,想捉了那小鸟来逗弄,说不准樊墨轩会喜欢。可记忆毕竟太遥远,仰着头看这些树,除了枝桠就是叶子。虽说时值初秋叶已落了不少,但就凭他这么矮矮的个儿,要找到那鸟窝还真有点困难。
就这么仰着脖子走了段路,荣兴桀这边还没头绪呢,那边也跟着仰了许久脖子的柳茗岳有点坚持不住了:“荣哥哥,这个鸟窝在哪儿啊?”
“别吵!”他正烦着呢,好不容易把樊墨轩给糊弄过来。要他下次再陪着自己掏鸟窝,做梦!
两个人不看路只看树地走在了前头,忽然听到身后樊墨轩的声音:“可是这儿?”
荣兴桀迅速收了脖子,跑到樊墨轩指着的那棵树下一看,还真是!那两根树枝间戳了几根稻草出来的,可不正是一个简陋的鸟窝嘛!
荣兴桀后退几步,“嘿”地大喊一声,就啪嗒两下往前跑,“啪”一下把自己撞在树干上。树晃了晃,几片将掉的树叶瑟瑟落下。
“你这样怎么行。别把鸟蛋撞得摔下来。”樊墨轩在他身后拉了拉,将他从树上剥下来。
荣兴桀抓抓脑袋:“你等着,看我怎么把这鸟窝给掏了!”撸撸袖子,深吸一口气,凭着轻功蹦上半树高。
回头看了下树下崇拜地看着他的柳茗岳和担心地皱着眉的樊墨轩,荣兴桀扭扭屁股,又往上蹭了点抓住一根树枝,才腾出手冲他们挥挥。
看着荣兴桀渐渐靠近了那鸟窝的所在,而脚下踩着的树枝也晃得厉害,樊墨轩对柳茗岳说:“你帮他看着,我去去就来。”说罢就急匆匆地往前院跑。
柳茗岳不敢怠慢地紧盯着荣兴桀。荣兴桀已经够到了鸟窝,正琢磨着是整个端下来还是掏了里头的那个还没长全毛的雏鸟下来。想问问樊墨轩的意见,一回头,不见了他人:“他跑哪儿去了?”
就这么一分神,脚下一个没踩稳,就往下掉。
刚到了后院的邹桐眼疾手快,可等他冲上前,却也只稍稍带了一下,荣兴桀还是给摔到了地上,只不过没那么严重。而邹桐却是为带了他那么一下,人侧着摔到地上,手臂给狠狠折了一下,怕是脱臼了。
樊墨轩没邹桐快,却也踉踉跄跄地跑上前。荣兴桀屁股上旧伤没好又添新伤,疼得额头直冒汗,冲樊墨轩虚弱地一笑:“哈哈,你跑哪儿了呢?”
一旁的柳茗岳已经吓傻了,捂着嘴睁大了眼。樊墨轩冲他一瞪:“还不快去叫荣伯伯!”他才一下回过神,煞白着脸地往外跑。
荣兴桀“诶哟诶哟”地叫着爬了起来,才看见邹桐还躺在地上咬着牙,脸色还是黑,唇色却已然煞白。还待扶他,给樊墨轩往后一拉:“就你会惹事。”荣兴桀讪讪地站他身后去了,还不甘心地抬头看了看那鸟窝。
荣仓朔赶到,让伙计驾马车把邹桐送到城里的医馆,而自己则搂着荣兴桀左看右看没啥大伤,才说:“你这小兔崽子哟!看老子不好好教训你,越来越没轻没重的了。等你师兄回来,可好好照顾他!”
荣兴桀也意识到了自己应该收敛些,低着头“嗯”了一声。
荣仓朔又叹了几口气,转向樊墨轩,忽然换了口气:“墨轩,荣伯伯有件事要跟你说。”
樊墨轩垂着的眼抬了一下,又垂下去。荣兴桀在他身后往边上移了移:“我爹怎么一下这么正经?”
“你先回屋,把脏衣服换了。”樊墨轩推开他,径自跟了荣仓朔离开。荣兴桀拼命从记忆中搜寻可能发生的事,却没结果。
樊墨轩低着头循着荣仓朔的步子走。他先前去找人时,是被邹桐拦在了门口的。屋内的声音不是很响,但他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有张伯略有点苍老的声音叹了一句“这可怜的孩子,老夫是真舍不得让他知道这事”。
当时因为挂心着荣兴桀,不及细想,就赶紧让邹桐去后院了。不想还没来得及让自己好好琢磨屋内究竟谈论的是什么,已经要知晓了。
他深吸一口气,按着荣仓朔的示意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抬起头,平静地望向荣仓朔。
案几上摆了一盏半满的茶,应是先前喝了一半还没收走的。荣仓朔坐在边上,没开口,便又皱起眉头去摆弄这茶盏。移到嘴边,又放下。“墨轩,荣伯伯有件事要跟你说。”
一样的话又说了一遍。偏偏是如此,弄得樊墨轩心也愈发不定起来。他坐得正了些:“荣伯伯,有什么事,请直说吧。”
“是这样。今日,咱们收到了一个消息。你爹他……他前几日外出了,你知道吧?”
樊墨轩点点头:“他是应灰鹭宫宫主的比武之约。”
“你爹他……中了乔鹭的诡计……你回家一趟吧。”荣仓朔说得断断续续,似是几番斟酌用词。可等话说出来,樊墨轩还是心中剧烈地颤了一下。
樊予归八年来一直扮演着一个严父的角色,对樊墨轩要求甚严,父子两感情不甚深厚,樊墨轩一直对父亲的事也都不敢擅加揣测。
但不管如何说,终究是父子。年岁尚小的樊墨轩此时已然满身的冷汗。
第十六章
樊墨轩晓得爹曾经和灰鹭宫宫主乔鹭交手多次,均以一招半式险胜。
乔鹭是个相貌猥琐的小老头,面目精瘦,颧骨突出,还留了一对极长的白眉。半百有余的年岁,偏偏数年前赎了个青楼女子回家做小妾,还生了一对龙凤胎。乔鹭老来得子,还是一儿一女,乐得合不拢嘴,对新娶的小妾更是宠爱,还带去了武林大会。可这女子生在青楼,难改风尘,碰见了年轻俊朗的樊予归,便罔顾身份而上前勾搭。
樊予归自然不予理睬,却惹来了乔鹭的兵刃相向。两人几年下来,一碰上便打,没碰上约着打。乔鹭虽相貌猥琐,却终归还遵循着武林道义,一直输于樊予归却还是光明正大地与其比武。难道这次,他终于失去耐心而使了下三滥的手段?
对于他们之间的纠葛,樊墨轩是知之甚少。只知道,每半年爹便要去会乔鹭一次。
未来得及再去跟荣兴桀打个招呼,樊家已经派来了一小厮。樊墨轩让他牵出了自己偷偷赶出来的马车,回头对荣仓朔道:“荣伯伯,且帮我告知荣兴桀一声。”说完就钻进了马车里。
张伯赶着往前走了两步:“樊公子,要是遇上什么难处,记着来寻老夫。”
樊墨轩掀开了帘子,紧绷的脸上牵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多谢。”
伴着一声干脆的甩鞭,巷子里又响起了规律清脆的银铃声。荣兴桀在自己的屋里刚换完衣裳正洗着脸,泼在脸上的水还没擦去,他忽然从双掌中抬起了脸。
急匆匆地往前厅跑,差一点就磕上门槛,还是张伯把他扶住了:“怎么还不吸取教训,再摔了可怎么好!”
荣兴桀冲进屋,来回看了看站到荣仓朔跟前:“爹,墨轩弟弟呢?”
“你樊叔叔,怕是已经去了……”
死亡这个词,对荣兴桀来说有种很奇特的意向。上世跟在樊墨轩后面,看他不眨眼地就杀了许多人,那时觉着死亡很遥远;自己躺在漫漫雪地中,等着一片片雪花覆在自己身上,冻结住一点思绪、一点呼吸,那时觉着死亡很平静。
现在,死亡跟樊墨轩很近。他忽然也觉得有点心悸。
他从来没喜欢过他的樊叔叔,一直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后来知道他还不许樊墨轩来找自己,对他的怨怼就更深了一层。可是,他是墨轩的爹啊!
荣兴桀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我也去樊家庄”,就要冲回屋子收拾行李。荣仓朔一把拦下他:“胡闹!你知道樊家跟外头结了什么梁子你就去凑热闹!”
一句话将荣兴桀点醒。樊家的人关系复杂得恐怕连樊墨轩都理不清,樊予邻那边还牵扯着龙辉镖局。自己去了,也只能惹麻烦上身。
略一冷静,明白过来自己得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荣兴桀长出一口气,耷拉着脑袋坐到了荣仓朔边上。
荣仓朔这才从头到尾跟他讲了樊予归的这桩事。
原来所谓乔鹭的“诡计”,只是一招毒掌。而偏生樊予归自恃内力更强,竟硬生生地迎掌应对。乔鹭是没讨到好处,樊予归却也毒素深入内脏。
然而这其中却远远不止这么简单。乔鹭的毒掌似乎很是厉害,樊予归本想等回到樊家庄再请医生,却没想到在半路上已然命悬一线。借宿于一家客栈内,却偶遇玄冥教的孙洌期。玄冥教在江湖上凭借其毒药和暗器占得第一教会的位置,樊予归不由得大大舒了一口气:精通于毒药的自然也能精通解毒,既然碰到了孙洌期,自然能助自己度过这一劫。
可事情却没像樊予归预想的那般顺利发展。孙洌期原本跟樊家和灰鹭宫都没什么交情,而自己也急欲赶回教中,不欲多惹事端。于是,淡淡一句“爱莫能助”,便将樊予归的求助给推了开去。
樊予归也是没料到自己这趟出门,竟会生出这么多变故。料到自己难再撑到回庄,当晚修书一封,差人快马加鞭送去樊家庄。然而等樊予邻收到信再亲自率人赶往信中所述的那间客栈,樊予归已然面如金纸,奄奄一息。
原本一名有名有号的高手,身在江湖却也免不了在一场极意外的比武中溘然长逝。
樊墨轩坐在于自己下巴平齐的桌子前,盯着父亲的绝笔,一声不响。而石门镖局中,听着荣仓朔一句三叹地讲完始末,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玄冥教后来在江湖上也引起过极大一阵风波,而这风波中一对孪生姐弟的出现成了整个局势扭转的关键。这对孪生姐弟名叫碧落和黄璃,江湖上只知他们是叛出夜刹的杀手,却对他们的身世无从考证。姐弟两的下场,自然也没逃过夜刹严厉的惩治,双双丧命与曾经的伙伴手下。
但此时,荣兴桀心中突然一亮:乔鹭的那对子女,便是用玉和木命的名。玉者,碧也;木者,黄也。
想到这一层,他也明白了当年樊墨轩教唆碧落与黄璃挟持玄冥的裴冷枢而使得玄冥教在那场风波中完败的原因了:好一计借刀杀人,见死不救的玄冥覆灭,施以毒掌的灰鹭丧嫡。
樊墨轩的城府,真真太深。那日仅仅是那两个时辰的交谈,便能说动这姊弟两人背叛夜刹,对裴冷枢由原本的护送转而为挟持。他竟也可以那么平静地对自己的杀父仇人说:“杀了乔鹭的是玄冥教。”
这其中一层套一层的计谋,若非自己再世为人,即便心思再多上几窍,也未必参得透。他的计谋,显然不是一日两日而成。这是计划了数年之久的。一步一步,报杀父之仇,灭绊脚之石,夺至尊之位。
从樊予归的意外之死开始,到荣兴桀的摔锁质问结束。
那时荣兴桀知道了真相,苦笑一声:“我斗不过你。”实则他给蒙骗得太彻底,以致最终真相由樊墨轩亲自揭晓时,显得那么讽刺。前一世的十年里,他从未真正跟樊墨轩斗过。
荣兴桀状似心不在焉地玩弄着自己的手,荣仓朔也沉默不语。两人对坐在厅中,安静得无一点人声,只有时不时荣兴桀的脚踢到椅子的“咚咚”声。
邹桐总算是接回了脱臼的手臂,让两块木棍绑着同伙计一块儿进了厅。他先前在门外守着时,也是听到些里面荣仓朔和张伯说的事。这下一看厅里气氛,便明白了由来。
只眼神跟荣仓朔示意了一下,就从边上走到张伯身边,压低了嗓音问:“小师弟他……没说什么吧?”
张伯只是连连摇头。
那边樊墨轩也是等回到了家,看到挂在门楣上的雪白挽联,才明白事情远不止自己料想的那么简单。但他已然不在惊慌,而是快步走进了屋子。
母亲萧素茗身着缟素,眼睛肿的似个核桃,不停地用手里洁白的帕子擦拭着已然干涸的眼眶。见到樊墨轩从门口走进来,心口又是一阵酸楚。
“儿啊,你爹他……”
“娘,墨轩知道了。您先去歇会儿吧。”不忍心看到母亲憔悴的模样,樊墨轩给一直侍奉母亲起居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上前,扶下了萧素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