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记得您的果断和勇敢。那么,您是否可以证明塞维涅一家一向反对革命的立场?”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尽管他们依旧是我的亲人,我也无法否认。枢密院的训令、他们互相的通信都是确凿的证据。仅从我个人的角度,枢密院曾以停演我的《巴黎一夜》和雅各?莱格里斯先生的《画家梦》相胁,迫使我答应与杜波瓦小姐的婚约,有相关训令为证。”
“您说得很对,塞维涅先生。不过,为什么您生长在反动的塞维涅家,却如此坚决地与他们决裂呢?您从未公开解释过,我想在座各位一定也都很好奇。”
“对于任何一个有良知和理智的人,支持革命都是自然的选择。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和各位革命派的先生们一样,在启蒙思想家的影响下遵循了自己的头脑,即使这意味着打破自己惯常的生活。所以我请求法官大人作出公正的裁决,不要有所包庇,但也不要施予不必要的惩罚。我知道有些先生想判他们叛国,但就我对法律粗浅的了解,他们的罪不至于此。我作出这个请求,不是因为他们是我的家人,而是因为我们不应该成为像我们反对的人一样残酷而又缺乏理性、以暴力去阻止暴力。”
法官点点头,露出了微笑:“您说得很对。今天在法庭上对您言辞严厉了些,实在是公事所迫,请您原谅。您在百忙之中抽空来作证,我们已经很感激了。我是雷耶歌剧院的常客,在座不少人都是,虽然这和今天的审判没什么关系,但我还是想说,我们都很感谢您一直以来为革命作出的贡献。”
“您过奖了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也谢谢你们对剧院的支持。”阿尔伯特站起身,向法官欠了欠身子,离开了证人席。
阿尔伯特在法庭上的一席话起了作用,塞维涅父子没有被判叛国罪,但仍因教唆国王夫妇而被判处监禁,弗朗索瓦的妻子则被免于责罚,带女儿回娘家去了。至于身份更敏感的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他们并没有被正式定罪,只是被软禁在杜伊勒里宫里,然而他们这一场失败的叛逃显然激怒了共和派和民众,也令一些原本支持君主立宪的议员动摇起来,除了那些保守的保皇派,再没有谁相信君主和特权能够主导法国的未来了。
塞维涅父子的入狱让“塞维涅”这个名字蒙上了负面色彩,阿尔伯特只得搁置了给剧院改名的念头。他去监狱看过父兄一次,老伯爵拒绝与他见面,只有弗朗索瓦悲痛难耐,抱着弟弟痛哭流涕。
没过几个星期,监狱就传来噩耗,伯爵在狱中病故。据说,伯爵这几年来身体病弱,这次旅途劳顿,还到处受人唾骂,监狱生活又远差于伯爵习惯的生活,于是气急病发。因为伯爵已经身败名裂,又是在狱中病死,葬礼只有草草在狱中举行。阿尔伯特本来和皮埃尔商量,想让伯爵葬在家族墓地,但连皮埃尔都无能为力。
雅各看着阿尔伯特忙着给父亲处理后事,有些于心不忍。阿尔伯特自始至终保持着他一贯的从容和干练,但只有两人独处的时候,才露出一丝悲哀来。而雅各所能做的,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他一个可以依靠的臂膀——正像珍妮去世后阿尔伯特所做的那样。阿尔伯特起初反对雅各一起去参加老伯爵的葬礼,说雅各身世清白,不该搅合进塞维涅家的浑水里,但雅各一再坚持,阿尔伯特便默许了。
于是参加安德烈?德?塞维涅伯爵的葬礼只有五个人:阿尔伯特、雅各、弗朗索瓦、主持葬礼的神父,和负责监视弗朗索瓦的狱卒。那个曾经出入欧洲宫廷、与王公贵族结交的显赫贵族家族之长,就这样被埋进了西岱岛法院监狱后面杂草丛生的墓地里,和那些被处决或者在狱中死亡的杀人犯、强盗和政治犯埋在一起。
雅各望着守墓人一锹一锹地将土填进墓穴,当年伯爵对他的威逼利诱还历历在目,如今伯爵却已归于尘土,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样,再没有谁会去巴结或畏惧他。而那个总是野心勃勃地想继承塞维涅家业的弗朗索瓦,如今却神经质地颤抖着,好像突然明白了他最终的命运。雅各不禁想到,现在还被囚禁在杜伊勒里宫里的国王和王后,何尝不会像普通人一样死去、渐渐被人遗忘呢?在死神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这样的力量似乎高高凌驾于大革命那些关于平等的口号之上,即使是革命者本身也不得不面对这个结局。
以往他写的那些歌剧,多半是为了增加戏剧效果、让观众们动情,才自然地使用了悲剧结尾,但经历了珍妮之死,又目睹了革命的种种变故,雅各这才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仍然太肤浅了。即使是雅各和阿尔伯特也终有一死,他们现在热烈的爱情和坚定的誓言,必定会随之烟消云散。既然这样,他们应该怎样度过现在每一天的生活呢?
葬礼结束后,阿尔伯特和雅各陪同弗朗索瓦回到囚室里。为了照顾弗朗索瓦的情绪,典狱长特意给他发了瓶酒,又给了他们三个杯子,以便他们悼念故人。雅各很少喝酒,便把酒留给了刚刚丧父的兄弟两人。以那对养尊处优的贵族兄弟的标准,这酒劣质得令人难以下咽,阿尔伯特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但这不妨碍弗朗索瓦一口闷了好几杯酒,惨白的脸上才恢复了些血色,身上的颤抖也停了下来。
“这一辈子我都生活在他的影子里,”弗朗索瓦抽了一下鼻子,喃喃道,“从小到大,永远都是‘弗朗索瓦,别出去乱跑’、‘弗朗索瓦,把这篇文章背出来’、‘弗朗索瓦,去娶这个姑娘’、‘弗朗索瓦,去当议员’、‘弗朗索瓦,提一个这样的议案’……我做的每一件事,全是在他的控制之下。现在他死了,呵,说实在的,我这两天高兴得很,因为他终于死了。但他的影子是消失了,我却被困在这种地方……更可悲的是,就算我出狱,我恐怕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
“这些等你出狱了再考虑。”阿尔伯特安慰他说,“当年我也不知所措,也是靠尝试才渐渐摸索出来的。不要害怕从头开始,因为它充满了机会和可能,尤其是在这个革命的新时代。”
“出狱……十年,那我就老了,还能做什么?就凭这样的酒,我哪天死在这里也说不定。”弗朗索瓦鄙夷地看了眼酒瓶上的标签,但又灌了一口下去。
“处理遗产的时候我把塞维涅庄园的房子留下来了,没有卖掉。等你出狱,还可以去那里住。”阿尔伯特说。
“那我妻子呢?还有我女儿,她们怎么样?”
阿尔伯特犹豫了一下:“伯爵去世后我给你妻子写了急信,但还没收到她的回信,可能还在途中吧。”
弗朗索瓦冷笑了一声:“你用不着安慰我,我知道,她根本就不在乎,说不定她连名字里的‘塞维涅’都去掉了。十年后,如果我还出得去,她们也不会等我,我女儿早就认了新爸爸了。我这么失败,还能从头开始?”
“要是你诚心,到时候我和雅各都会帮助你的,我相信皮埃尔和梅兰妮也会。”
弗朗索瓦悲哀地摇摇头:“我总是嘲笑你们,但其实最该被嘲笑的应该是我。其实我很羡慕你,你总是按自己的想法行事,无所畏惧,哪怕触犯了规条或者激怒了权威,你都不在乎。你不知道我多想和你一样逃离塞维涅家,去探索一下自己究竟喜欢做什么,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但我不敢,不敢去和父亲他们对抗,也不愿离开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我说过,越是害怕一样东西,就越想要竭尽全力去践踏它,好像这样就能让它永远消失一样……所以我成了父亲的共犯,伤害了你,也伤害了莱格里斯先生……对不起。”
“我理解,其实……”阿尔伯特迟疑了一下,“其实我们兄弟俩有些方面挺像的。至于能不能原谅你,得看雅各的意思。”
弗朗索瓦转向雅各:“莱格里斯先生……这几年阿尔伯特改变了很多,我曾以为您把他引上了歧途,其实现在看来应该感谢您才是。要是我可以逆转时间、消除我对您的伤害,再困难的事我也会做的……”
原本坐在一边默默听着的雅各见话题的中心突然转移到自己身上,脸上热了起来:“您可以叫我雅各……我们……也可算是一家人了,时间是无法逆转的,我和阿尔伯特之前的遭遇,也不能完全怪您,您不必过多自责。”
“是啊,雅各说得好,我们都是一家人了。”阿尔伯特露出满足的微笑。
弗朗索瓦看到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也不由苦涩地笑了一下:“这么说,你们就在塞维涅家在巴黎的房子住了?”
阿尔伯特答道:“其实我和塞维涅家脱离了关系,遗产是不应该转给我的,但你又在狱中,律师说只剩下我继承遗产了,我还是觉得不妥当。所以,庄园的房子我是以你的名义继承下来的,你出狱后就是你的。至于巴黎的房子,我是和雅各一起掏钱买的,只能算是普通的房产买卖。”
“这样安排很好,”弗朗索瓦说,“也免得你们被案子牵连。那些革命派,要是知道你直接继承了父亲的财产,说不定就盯上你了。”
兄弟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家事,到告别的时候,阿尔伯特主动拥抱了弗朗索瓦一下:“我会来看你的。这十年很艰难,但不要放弃希望。你知道萨德侯爵吧?他遭了那么多年的牢狱之灾,反而让他更精神了,还利用这个机会静下心来好好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
听到最后一句话,弗朗索瓦僵了一天的脸上终于笑了出来:“你真是本性不改。……以后来的时候,给我带些启蒙哲学家的书吧,但愿现在读还不算太晚。”
阿尔伯特微笑着拥抱了他一下:“当然。好好保重,哥哥。”
离开西岱岛监狱,雅各和阿尔伯特一道去了他们刚买下的塞维涅家在巴黎的宅邸,也就是阿尔伯特以前在巴黎的住处。屋里的家具还都蒙着遮灰的白布,久不通风的房间里死气沉沉的,弥漫着陈旧的气味。两人分头拉开所有的窗帘,打开每间房间的窗户,温暖的阳光直射进屋里,秋日凉爽的空气也瞬间为屋里注入了生机。
他们掀开了一张张白布,沙发、卧床、餐桌……这些熟悉的家具一件件重新显现出来。最后他们来到书房,那个曾经承载了他们不堪的回忆,但也见证了他们各自为音乐和梦想而努力的地方。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下,然后雅各揭开了钢琴上的套子,而阿尔伯特扯下了挡着书架的幕布。音乐与书籍,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
阿尔伯特向雅各伸出了手:“我们又回到了这里。弗朗索瓦说得没错,我以前也像他那样,越是恐惧,就越要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来。但现在我们都不一样了。所以这一次,我们得重新开始,用正确的方式。”雅各困惑地望着他,不知他有何意图。阿尔伯特接着走近了一步,轻轻搂住他的腰,“雅各?莱格里斯先生,我可以吻您吗?”
雅各望着他深情款款的眼神。那眼里的神采总有一天会熄灭,而雅各心中里流过的暖意也会冷却凝固下来,他们相拥的身体会分开,装在不同的棺材里,也许并排埋在土里,也许相隔很远。即使他们的尸体仍然抱在一起——他想起不久前在巴黎圣母院附近的地下,就发现过这样罕见的、紧紧缠抱的尸骨,但当人们试图挪动它们的时候,它们立刻粉碎成了尘埃。这样的想法令雅各悲哀不已,但奇怪的是,这并没有减弱半分雅各想要亲吻阿尔伯特的欲`望,没有减弱雅各对眼前这个人热烈到难以言表的挚爱,更没有减弱他们如今共筑爱巢的幸福和圆满。
“莱格里斯先生,您在想什么?”阿尔伯特柔声问道。
也许未来并不重要,雅各想,外面政局如何、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会如何死去,这一切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只是如何无悔地度过每时每刻,如何珍惜身边的人和事。在大革命的口号里,紧随“平等”的,便是“博爱”。人人都是平等的,所以人和人之间的爱才如此必要而又珍贵。
“我在想的是……”雅各开口道,但立刻用动作代替了语言,吻上了阿尔伯特的嘴唇。
阿尔伯特惊讶于雅各的主动,很快两人就倒在了地上层层叠叠的布料上。雅各趴在阿尔伯特身上,边解他的衣服边亲吻他的身体,甚至舔湿了他的衬裤,再拉下衬裤,小心翼翼地含住了阿尔伯特胯下的坚硬,吮`吸起来。以前雅各从未这样做过,阿尔伯特也不敢奢望。如今雅各的举动让阿尔伯特又惊又喜,差点瞬间就难以自制。雅各抬起头来,脸色通红,嘴边湿漉漉的:“这么快啊……”
阿尔伯特被他这么一说,笑着翻身压住了他:“别高兴得太早了!”雅各哈哈大笑着和他滚成了一团,但他的笑声很快就被亲吻声和呻吟声取代了。
事毕,两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享受笼罩全身的温暖阳光。“我想写一部歌剧。”雅各枕着双臂,心满意足,“这次不写革命,不写启蒙,不写任何有关哲学或者道德的东西。”
“那写什么?”阿尔伯特问。
“关于一个人的生活和爱情——时间会洗刷掉那些政治纷争,会推倒偶像也会遗忘恶人,但我们作为个体的生活和我们所经历的美好感情却是不朽的,不是么?”
阿尔伯特想了想:“这个想法不错。打算叫什么名字?”
“因为不是改编的剧本,所以还得多花点精力在剧本上。我可以去找找写《画家梦》剧本的贝鲁先生,看他想不想加入。至于剧名,可以用男主角的名字。我刚想到的名字是,伊曼努尔。”
“《伊曼努尔》……我喜欢这个名字,就这么定了吧。”
第十三章: 旧爱新欢
自从听说雅各和阿尔伯特住在了一起,皮埃尔便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好奇地想来看看。最近他的工作好不容易进入了正规,生活也恢复了规律,才抽出空闲与梅兰妮一起赴约去雅各和阿尔伯特合住的家里。在雅各和阿尔伯特眼里,那对夫妇对他们都是恩重如山,他们自然早早地准备欢迎夫妇的来访,甚至决定亲自下厨一表心意,尽管两人都厨艺不精,平日里不是随便做些吃的,就是外出吃饭。
但直到快傍晚的时候,他们家那极少开伙的厨房里仍然一片混乱。厨具和食材凌乱地摆了一屋,两位男主人却不见踪影,直到衣冠不整的雅各边扣着衬衫纽扣边匆匆进来,一脸忧愁地环顾厨房,呆了半晌。赤着上身、只在腰上系了一块大毛巾的阿尔伯特也走了进来,从背后环抱住雅各,趁雅各转头看他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深吻。
“我们快来不及了,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到了。”雅各挣脱了出来,有些愠怒,“要不是刚才你……你……”
阿尔伯特一脸无辜:“先诱惑我的不是你么?我切菜切到一半,你让我尝一尝酱汁的味道,结果就亲上来了,这让我怎么招架得住?”
雅各的脸涨红了:“那……那……我后来睡着了,你没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很熟,不忍心打扰你。而且,我喜欢看你睡着的样子。”阿尔伯特说着,又把雅各刚梳理整齐的头发揉乱了。雅各瞪了他一眼,他才正色道,“我去换衣服,然后来帮你一起做菜。对了,我把客房里的床铺好了,还放了几件衣服。不然,要是被皮埃尔发现我们睡在一间房里,那就糟糕了。”阿尔伯特笑呵呵地扬长而去,雅各无奈地叹了口气,努力将先前的激情场面抛到脑后,思考起晚上招待皮埃尔夫妇的计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