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漆黑的剧院里空无一人,安东独自走在后台的走廊上,想起从前刚与阿尔伯特重逢的时候,往往还没到阿尔伯特的房间,阿尔伯特便急不可耐地把他压在了墙上。到了后来,两人的相处成了常态,阿尔伯特的欲`望不再像刚开始那么旺盛了,似乎只要安东睡在他身边便已足够。即便如此,安东还是很难相信阿尔伯特会如何禁欲。这些日子,看阿尔伯特天天心情愉快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在哪里找到了新欢。
安东拐了个弯,脚步顿住了。前面的经理办公室里透出灯光,门半开着,隐约有人说话的声音。阿尔伯特还没走么?安东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办公室门口,打算一探究竟。
他看到阿尔伯特正和雅各站在一起,阿尔伯特显然刚换下指挥服,穿上了便装,正低头系着纽扣。抬头的时候,雅各很自然地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领口。然后阿尔伯特微笑了,轻轻吻了一下雅各的嘴唇,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的眼神里不是情`欲,却是比情`欲更深厚的温情。
安东呆住了。阿尔伯特和那个为人正直、痴迷音乐的雅各?莱格里斯?这怎么可能?安东记得雅各丧妻时阿尔伯特对他关怀有加,但剧院众人都同情雅各的遭遇,为阿尔伯特甘愿分担痛苦的深厚情谊感动。此后那两人除了公事上的接触外,并没有什么令人生疑的逾矩举动,尤其是近几天,雅各成天窝在琴房里写歌剧,连排练都很少去看了,阿尔伯特便帮他承担了一些音乐总监的工作,安排下一个演出季的剧目,监督各剧的排练,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
他听到阿尔伯特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真怀念这种感觉,剧院里只有你我两人,好像这里的一切都只属于我们……你还记得么,当年我无家可归,你又不敢带我回家,我们就躲在你的琴房里,直到破晓,累归累,却是极乐的体验。现在我们住到了一起,见面的次数反而少了,还得在剧院拉开距离,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家里是家里,剧院是剧院。要是在剧院里还那么亲近,不留神就被发现了。”雅各认真地说,上前半步,几乎触到阿尔伯特的身体,低声道,“在家里见得还不够么?”
阿尔伯特露齿而笑:“那我们就回家去好好‘见见’。”说着,他便转身收拾桌上的东西,一边说道,“对了,你刚才说,安东威胁你,不让他演男主角他就辞职?”听到自己的名字,安东不由一激灵,凑得更近了些。
“不能算是威胁,只是他在考虑去《人民之友》工作,那里也许机会更多。”雅各说,“我跟他说,那是他的自由。”
阿尔伯特轻笑了一声:“这可不像你的风格,你不是很反对剧院的人在政治上陷得太深么?再说,你总说你看好他的才华,要公正对待,这次怎么私下就把男主角选好了?”
“任何其他歌剧,我都乐意考虑他当男主角。但不是这部,不是《伊曼努尔》。《伊曼努尔》……是我写给你的。任何人唱男主角都可以,但要是由他来唱那些,我想我还没有那么洒脱,毕竟你和他……”
“你是在嫉妒么?”
“我想是的……这些日子我尽全力保持公正,但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他还很在乎你,我看得出来。也许让他辞职是件好事,他不必烦恼,我们也不必尴尬。只是我担心他会怀恨在心,你早就说过他也许会报复你,而他要投奔的雅各宾派又那么极端。”
阿尔伯特叹了口气:“这与他在哪里工作无关,就算我们把他留在剧院,他仍然可以和雅各宾派保持联系,我和他过去的那些事也不会减少半分。要是他真想报复,我们怎么做都拦不住他。倒是让他换个环境,和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工作,说不定能让他放下旧恨,重新开始。也许我可以找他谈一次,好好劝劝他,稳住他的情绪……说实在的,我早该和他谈谈了,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是我对不起他。”
雅各郑重地点了点头:“要是你需要,我也可以帮忙。”
“你还是不要牵扯进来比较好,这是我造下的孽,只有我才能解决。他解职的事,你也不必再插手了,一切由我处理。”阿尔伯特轻松地拍了拍仍有些担忧的雅各,“走,回家去吧。”
看到两人向门口走来,安东赶快闪到了走廊拐角,屏住了呼吸。那两人步调一致,走得很近。办公室里的蜡烛已经灭了,借着雅各手里的蜡烛,安东依稀看见,他们手牵着手,十指紧扣。安东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已经凝固,无论是议员那宽敞的家宅还是火热的怀抱,似乎都再也无法让他重新温暖起来。
第二天阿尔伯特正要找安东谈话,便收到了安东派人送来的辞呈,信中表达了对雅各和阿尔伯特赏识他的谢意,说自己决意离开音乐界,请他们不必为他惋惜或者挽留。阿尔伯特找到安东在剧院登记的地址,亲自去安东家一探究竟,但吃了闭门羹。后来阿尔伯特又抽空去了几次,等他终于敲开安东家门的时候,房东说安东已经退了租约,另居他处了。
剧院里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安东原来担任的角色也换上了其他演员,雅各和阿尔伯特的生活似乎也没发生任何变化,更没有革命派来骚扰他们。渐渐的,安东?博耐就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无踪了。
第十四章: 国王之死
战争开始了。欧洲各君主对法国发生的一切心怀恐惧,逃亡异国的法国贵族们也纷纷呼吁,要卷土重来,恢复国王的无上地位,而法国与周边邻国历时已久的大小争端也在这宏大的思想对立中爆发出来。1792年4月,法国立法会议向神圣罗马帝国宣战。
征兵布告贴遍了全国。雷耶歌剧院里有些正值青年的男演员、乐手和劳工们应招入伍,那些带着姑娘们来看戏的青年观众里,也有不少被革命气氛感染去参军的。剧院里人手紧缺,观众也少了许多,剧院的经营骤然惨淡起来。阿尔伯特干脆宣布剧院暂时关闭,替换辞职的人员,并与雅各和其他几位常驻音乐家商量,排演或者创作几部以女演员为主的歌剧,并在演出季中穿插大受欢迎的革命音乐会,借此吸引观众,补贴剧院的亏损。雅各自己新完成的歌剧因为需要大量年轻演员,不得不被搁置一边。
但4月开始的战争和此后发生的一切相比,只是微小的波澜而已。8月,雅各宾派的革命公社攻占了国王一家被软禁的杜伊勒里宫,公社的领袖中,就有雅各和阿尔伯特熟悉的丹东和德穆兰。路易十六随即被捕。9月,君主制被废除,无数人梦想或者畏惧的法兰西共和国成立了,就连路易十六本人,也变成了路易?卡培公民。
和雷耶歌剧院里上演的那些通俗歌剧相比,国民议会对路易十六的审判才是1792年下半年巴黎最引人注目的戏剧。主政的吉伦特派支持共和但希望保留路易的性命,而反对派雅各宾派则力主将国王判处死刑。双方依照共和国的法律在法庭上争得声嘶力竭,直到人们发现了国王涉嫌勾结外敌的证据。再多辩解都成了枉然。又经过了旷日持久的激辩,仅以一票之差,路易十六被判立即执行死刑。
那是1793年的第一个月。
皮埃尔参加了审判,他是反对死刑的代表之一,在议会上,他这个从前被贵族视为叛徒的激进共和派竟得了“保守”、“右翼”的名号。通过皮埃尔,雅各和阿尔伯特也密切关注着审判的进程,他们的情绪也由建立共和的兴奋,渐渐转为了困惑和抵触。
得到宣判死刑的消息后,雅各脸色苍白地冲进了阿尔伯特的办公室。阿尔伯特正拿着笔翻看新一轮演出季的时间表,见雅各进来,默不作声地又低下头去,慢慢划去了此后几场革命音乐会的计划。他们没有立刻公布取消所有音乐会的计划,生怕引发雅各宾派对剧院的攻击,但他们一致认为,再这样大张旗鼓地宣传,只会助长人们狂热的情绪罢了。只有第一场被取消的演出——那场演出原定在路易十六的死刑日晚上——阿尔伯特在中立派的报纸上发表公开声明,说即使路易十六犯了叛国之罪,共和国的人们也应尊重他的生命,应当庄重地悼念,并以此自诫,而不是庆祝他的死亡。
执行死刑那天,他们俩都去了革命广场。它的原名是路易十五广场,但眼下,那尊路易十五的雕像已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它对面一座可怖的断头台。雅各和阿尔伯特看到了和吉伦特派站在一起的皮埃尔,但他们只是向他挥了挥手,并没有站到他身边,而是和其他一些巴黎中产市民站在了广场外围。
路易十六表现得很平静,甚至表现出了几分罕有的王者风范,就连阿尔伯特这样平日里对国王根本没有任何尊敬的人也不由钦佩起他来。路易十六说他宽恕那些给他定罪的人,愿自己的鲜血能止住更多法国人的流血。人群听得越来越安静,紧接着又生出几分愤恨来,他们恨的似乎不是国王,而是被国王的言语感染的他们自己。卫兵队的鼓声急切地打断了国王的声音,鼓声刚落,国王便被推得跪倒在断头台上,拥挤的广场陷入了死寂,雅各悄悄握住了阿尔伯特的手,他们的手都有些颤抖,唯有依靠着对方的身体,才能稍许镇定下来。
许是刽子手太紧张的缘故,刀刃落下的速度满了半拍,一刀切断了国王的脊椎,却未能割下他的头颅。广场里依旧一片寂静,正像歌剧接近尾声的时候,人们迫不及待地等待结局一样。不远处有人晕倒在地,但没有人去管他。雅各不敢正视那血腥的场面,本能地闭上了双眼,又向阿尔伯特靠近了些,差点撞进了他怀里,阿尔伯特扶住了他,或者说阿尔伯特是靠他才撑住了自己的身体。
第二刀,头颅落地。如释重负的刽子手高举起国王的头颅,台下爆发出狂热的欢呼声:“国王已死!”“共和国万岁!”在前排的人们推推搡搡地挤向断头台,迫不及待地拿手帕去沾染淌到地上的血液,就像从前国王加冕时麻风病人迫不及待地乞求国王的触摸一样。或许他们仍然那样迷信着国王的神力,又或许他们是想用那血液证明国王也是一介凡人,或者他们只是想证明自己终于大仇得报战胜了王权……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在那样混乱的场合,最容易传播的便是这种嗜血的疯狂本能。
行刑结束后失意的皮埃尔和同事们去借酒消愁了,雅各和阿尔伯特则一起去了梅兰妮家。梅兰妮看到失魂落魄的两人差点惊叫出来,但阿尔伯特提醒她,晚上还有个醉醺醺的丈夫要她照顾。梅兰妮让他们洗了热水脸,给他们倒上热巧克力,才把孩子们叫了出来。
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不少,保罗已经会走路说话了,在客厅里踉踉跄跄地走来走去,兴奋地叫着“叔叔”,说着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炫耀自己的语言才能。早熟的尼克受他感染,也嘟哝着些什么。雅各抱着儿子小小的温暖的身躯,先前在广场上看到的恐怖一幕好像淡化为了一场遥远的噩梦。尼克毫不知晓父亲复杂的思绪,笑嘻嘻地盯着父亲看,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爸爸。”
雅各一听到这声音便再也忍耐不住了,落下泪来。这孩子生在这样凶险的年代,没有母亲,他自己又不知道能否当一个称职的父亲。他的眼泪滴落在尼克身上,尼克注意到父亲的心情变化,不安起来。阿尔伯特看得揪心,将尼克接过来,故作轻松地说:“尼克真聪明,这么快就会说话了。那尼克……你要叫我什么呢?”
尼克眨了眨眼睛:“妈妈。”
阿尔伯特无奈地说:“不对不对,叫叔叔。”
“妈妈。”尼克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听到这里,雅各破涕为笑了。梅兰妮也笑了出来,给阿尔伯特打圆场:“他现在只会说‘爸爸妈妈’,‘叔叔’这个词太难了。”
“他聪明得很,很快就能学会了。”阿尔伯特说,用力亲了尼克一口,将孩子交还给雅各,松手前还念念不忘地又教了一遍:“‘叔叔’。”
路易十六被处死以后,剧院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表面上,阿尔伯特照旧安排诸如莫扎特的《唐乔万尼》之类女性角色众多的歌剧排练,以缓解剧院的人手短缺。同时他也把原定的革命音乐会换成了其他演出,最受欢迎的自然是各位女歌唱家和芭蕾舞演员的演出。此外,雅各、其他几位剧院作曲家,以及乐团的首席小提琴,都开了各自的音乐会,阿尔伯特也作为雅各的演出嘉宾登台亮相,他放任大家自选表演曲目,唯一的要求是禁止演出任何与革命或政治相关的作品。
但剧院的人们都不再像以前那样干劲十足了。包括雅各和阿尔伯特两人,因为不需要连续排练,他们常常很晚才到剧院,有时甚至整天都不见踪影。人们去找他们时,常看到阿尔伯特在办公室里读闲书,或者看到雅各在琴房里闭目养神,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少了他们两人的密切监督,演员乐手们也逐渐懈怠下来,恋爱的恋爱,请假的请假,他们的演出质量虽然算不上糟糕,但和以往的精良严密相比要松弛得多,他们的两位上司也并无责怪之意。
实际上,这是雅各和阿尔伯特商量后得出的决定。路易十六的死刑令他们意识到,他们再如何表达革命理想,最后革命究竟会如何进行是他们无法控制也无法想象的。他们不相信路易十六之死会给革命画上句号,刑场上梦魇般的情景似乎在暗示,这场革命才刚刚开始。那么,与其在无意中助长人们的激进情绪,不如完全放弃,不谈国事,以保护自己和剧院。这并不是他们理想的选择。换作以前,雅各准会怒斥阿尔伯特的消极,但他明白,阿尔伯特这次的退缩绝不是出于软弱,而是出于坚强。
剧院的各级人员都乐于有一个轻松的工作环境,许多市民也并不在乎剧院演出背后的深意,但也有些热衷音乐的革命派难以理解雷耶歌剧院的突然转变。不过,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忙,无暇向剧院提出抗议,只有默默地不再光顾剧院而已。
这天雅各在琴房里作曲——他和阿尔伯特最近闲来无事,又想增加点收入来弥补剧院不景气的票房,决定联合出版一本儿童歌曲集,以收录两人给尼克和保罗的创作。这本合集引发了他和阿尔伯特两人之间激烈的竞争,尽管雅各在歌剧上技高一筹,但阿尔伯特往日那玩世不恭的性子倒意外地很适合儿童歌曲的诙谐曲风。他正写到兴头上,就听到外面走廊上传来喧闹声。推门一看,有好几个人正聚在走廊里,看皮埃尔正脸色铁青地从阿尔伯特的办公室出来。“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向雷耶歌剧院投入一分钱!”皮埃尔怒气冲冲,这还是雅各第一次看见他如此气愤,“除非你接受我的要求,当然,就算你接受,也必须为你今天所说的一切道歉。”
“别做梦了,我绝不会接受。”阿尔伯特也跟了出来,口气斩钉截铁。
“出什么事了?”雅各赶快问。
“这剧院重开的资金,我当年出了一半,所以对剧院的经营我有一半的决定权。”皮埃尔说,“如今革命陷入僵局,正是雷耶歌剧院通过艺术影响人们思想的大好机会。我认为,剧院应该站在我们吉伦特派的一边,尽其所能纠正人们的激进思想,宣传真正的革命。我真不明白,你们明明说支持吉伦特派,却不愿为扞卫我们共同的观点而付出努力。雅各,你来得正好,阿尔伯特今天居然说,他对政治没有任何兴趣,还说你也是一样。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雅各看了阿尔伯特一眼:“没错,我和他意见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