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整个北市,一直到赛罕入宫那日,也一直没有异动传来。
为赛罕举办的宫宴设在了含春殿。
这一日,天色将晚时,方临渊与赵璴的马车停在了天玑门外。
公主夏日的翟衣即便用的是最为轻薄的丹云纱,却拢共内外有七八层,穿在身上也有些累赘。
不远处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正是四公主赵珮,精致的妆容上已然浮了一层薄汗,接引太监上前向她行礼时,她眉目还仍不悦地笼着。
方临渊扶着赵璴下车,正好看见了跟在她身后的黎柘。
他身着翰林院学士的青色圆领官袍,远远望去萧肃清举,一派清朗的文人风姿。
他也恰好看见了方临渊,在赵珮身后朝着方临渊微微一笑,拱手行了一礼。
方临渊正回礼时,便见赵珮回过头来,虽朝着黎柘在笑,手下却一把劈手夺过了他手中替她拿着的团扇。
接着,她跟着接引的太监扬长而去,头都未回。
黎柘回头朝着方临渊抱歉地笑了笑,继而加快脚步,跟上了赵珮的步伐。
方临渊眼中流露出了两分同情。
“四殿下既不满意这门婚事,当初为何会答允呢?”
旁侧的赵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皇后的打算,她不领情罢了。”
旁人都热得着急,偏生他像个大冰块似的,浑身都散发着一股自如的凉气,使得他身上的桂花香都沁人心脾地清甜。
当真是个大蛇妖。
方临渊心下腹诽着,却是悄悄地朝赵璴靠近了些许,借他散去身上的热气。
含春殿里倒是凉爽。
这本是前朝帝王特用以歌舞作乐、避暑贪凉的处所,建在太液池北岸。
一到夏日,微风自湖上吹来,粼粼波光映入殿内,帘幔纷舞,又有荷香盈门,是为妙绝。
因此,含春殿正中设有一雕栏高台,白玉铺阶,冰凉生香。这会儿虽未开宴,却已有宫中舞姬在其上翩翩起舞,纱袖纷飞,与门外太液池上的清波交映成趣。
方临渊一入殿中,便已觉阵阵凉风吹来。
即便殿内已然人声喧映、衣香鬓影交错着,却也并不显得闷热逼仄。
“这儿竟这样凉快!”他小声对赵璴叹道。
赵璴不动声色,只略微偏头。
殿中各处已经摆起的风轮,这是宫里夏日的传统了。
镶金嵌宝的风轮扇叶上雕绣着花鸟与四时景,旁侧站着容色秀丽的宫娥缓缓摇动着轮毂。风轮缓缓转起,四时景也跟着转动交错,一时间走马灯似的,又成了殿中一处别致的小景。
而方临渊的注意力则全在席间。
桌案上尚未摆出汤菜,倒是每个案边都摆上了一只黄铜錾金的冰鉴。
冰鉴里寒气阵阵,通透的冰块上放满了时兴的瓜果,一眼看去便冰凉可口的,只怕尝起来也很甜。
只是尚未开宴,水果也尚还摆在鉴中,还未启上桌来。
于是,方临渊便与赵璴在席上坐下,周遭的官员贵戚们来往寒暄交际,他便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偷偷数冰鉴里都有什么水果。
最为解暑的西瓜自不必说,一会儿开宴了便会有侍女切成小块奉上。还有西域进贡的蜜瓜,只是夏日吃来甜得太腻,方临渊不大喜欢。
南边进贡的东魁杨梅,看上去紫红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还有他最喜欢的琉璃葡萄,是西域名种,入口脆甜,随便吃上两颗,便是清热解暑的佳品了……
就在这时,旁边的赵璴轻轻碰了碰他。
方临渊回头,便见赵璴端坐在那儿,面色平淡,容色艳丽得几乎教这满殿的金玉都失了颜色了。
“伸手。”只听赵璴轻声说道。
方临渊不明所以,却还是摊开了手来。便见赵璴手帕微一遮掩,三颗通透的琉璃葡萄便落在了方临渊的手心里。
方临渊:!!
凉冰冰、硬生生的,把方临渊惊得一愣。
他诧异地看向赵璴。
那冰鉴在他两尺之外,他不动声色,是怎么从里头顺出葡萄来的!
他惊讶地看向赵璴,却见赵璴面不改色,只垂眼端起桌上的茶盏,丝帕端正地一掩一扶,便平稳而端庄地饮了一口。
方临渊却隐约读出了他动作里的暗号。
他看了赵璴片刻,鬼使神差地跟着端起了茶,借着茶杯的遮掩,一颗琉璃葡萄便落入了口中。
……好甜!
待冰凉的清甜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方临渊眼睛都亮了。
却未见他身侧的赵璴,眉目平静,姿态雍容,像是金石所铸的菩萨塑像,美艳而冰冷。
唯独掩在青玉茶盏之后的嘴唇,轻轻扬起了嘴角来,成了那金塑通身而下,唯一显露的一丝人性的柔光。
待将三颗葡萄全入了口,殿门外传来了太监的唱喝声,鸿佑帝携着皇后与满宫嫔妃入了席。
大臣们纷纷起身行礼叩拜,鸿佑帝在高台之上笑着抬手:“众位爱卿平身。”
殿外的晚霞渐渐褪去了颜色,只剩下落在层叠宫宇的金瓦上一层淡淡的红光。
席间的大臣与贵眷们纷纷坐定,便有太监唱道,突厥使臣已候在了殿外。
鸿佑帝和颜悦色抬手:“宣。”
帘幔后的丝竹礼乐声响起,突厥几位送亲的使臣缓步入了殿中,朝着鸿佑帝行了一礼。
“臣等恭喜皇帝陛下,今日我突厥与大宣结为连理,实为两国之大幸!”
为首的那个高声祝道。
便见鸿佑帝面露笑容,神色里满是喜气,抬手让他不必多礼。
而旁边的姜红鸾笑得亦是温婉,柔声说道:“使节们有心了。天气炎热,夜色将晚,不如便先请公主入殿就座吧。”
便见使节微微一笑,说道:“公主殿下初见陛下,有一礼物想要先奉送给您。”
“哦?”鸿佑帝面上露出了兴味,微微倾身向前,问道:“是什么礼物?”
便见几个使臣交换了一番眼神,纷纷后退,停在了殿中的白玉台后。
台上的歌舞此时暂且停歇,唯独剩下空荡荡的一座歌舞高台。
几个使臣退下之后,淡笑不语,屏风后的丝竹声也暂且停歇了下来。
一片静默之中,一条鲜艳的红绸忽然自空中垂坠而下。
随着些许小声的惊呼,红衣如火、珠帘覆面的艳丽女子手攀红绸,鲜红的绣鞋轻轻一点,落在了高台之上。
是赛罕。
她穿着红纱所制的异族衣裙,发间缀满红宝与黄金,鲜艳的头纱随着徐徐的轻风飘扬起来。她覆面的珠玉玎珰作响,隐约可见鲜艳的红唇,而珠帘之上,深邃的眉鼻与娇媚的双眼,使其宛如成精的狐狸一般,美艳得教人不敢直视。
在座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而她却浑不在意,一双美得惊人的浅色眼睛,只直勾勾地看着鸿佑帝一人。
下一刻,她抛开红绸,手腕与脚踝间金铃一响,纤长雪白的手中捧出一只铃鼓,一拍一抖间,竟随着舞姿渐渐成了鼓点。
是突厥特有的铃鼓舞。
红绸纷飞间,玉台之上的赛罕渐入了佳境。像是荒漠里飞出的红蝶一般,野性而艳丽,还有骨子里带出的娇媚,一派浑然天成的明艳。
她的舞技也着实精湛。
一时间,四下无声,便连高台上的鸿佑帝都无法再收回分毫目光,眼里的惊艳根本掩饰不住。
而赵璴身侧,方临渊却缓缓倾身过去,压低了声音,极小声地说道。
“定然是她父兄的主意。”他说。
“将之送来大宣,对他们来说,跟送个歌姬舞姬没有区别,为的就是谄媚惑主。”
赵璴微微偏过了眼来。
便见满场或是讶异、或是惊艳的目光中,唯独方临渊看向赛罕时,目光清明如炬,眉眼肃然地拧起,口中头头是道,全是兵法国计。
赵璴微微一顿,问道:“你不觉得她好看?”
方临渊看向他,神色理所应当:“当然好看了,不好看如何惑主?”
他夸得太过客观,没带一点私人情绪。
赵璴:“……。”
他一时没出声,便见面前的方临渊有些急了:“你笑什么,我说的难道不对?”
他在笑吗?
连赵璴自己都没意识到。
但他似乎确实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愉悦。
他微微压了压嘴角,片刻,才缓缓从方临渊的脸上挪开了目光。
台上的鼓点声愈发局促高昂,最终,在红绸纷飞间戛然而止。
台上艳丽的女子手执铃鼓跳完了一支舞,而那红绸飘飘扬扬,竟在最后一刻,落在了鸿佑帝的面前。
饶是他身侧的姜红鸾,面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了。
片刻静默之后,鸿佑帝率先拍起了手。
“好!”他扬声赞道。“公主之舞姿,当真称得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呐!”
当即,四下里的赞美声潮水一般,自殿中传来。
便见台上的公主俏生生地一笑,出口的声音比金铃还要悦耳几分。
“中原的诗词我不明白,但既是陛下说的,我只当是在夸奖我了。”她说道。
娇憨而不谙世事,恰到好处地引得鸿佑帝开怀大笑起来。
“公主这样的舞姿,陛下当真要重赏才是。”姜红鸾在旁侧打量着鸿佑帝的神色,恰如其时地开口笑道。
“赏!是要重赏!”只听鸿佑帝说道。
“突厥随行来使,一人厚赏百金。公主赐金千两,另赐锦缎八匹,头面五副,封为妃位,另赐封号为‘毓’,如何呀?”
若为后宫妃嫔,此时该当惊喜地叩拜谢恩的。但赛罕公主却仍端站在那儿,半点不知敬畏似的,径直问道:“陛下,这‘毓’是哪个字?”
鸿佑帝和颜悦色,倒是耐心地同她解释:“钟灵毓秀的‘毓’,公主可知?”
赛罕大方地摇了摇头。
“不明白。”她说。“陛下,您赐了我一个听不懂的赏,我能不能再找您另要一个赏赐呢?”
明艳而大胆,却偏生是个不通文墨的蠢材。
鸿佑帝眉眼温和,大方道:“自然可以,你说吧。”
“我早听闻中原女子之舞与突厥大为不同,可我从没离开过草原,便也没机会得见。”
便见她抬起头来,看向鸿佑帝,一双攻击性十足的眼睛明亮勾缠,笑着说道。
“不如便让大宣的上京第一美人徽宁公主殿下,也作一舞,与我一较高下吧。”
作者有话说:
【赛罕公主向您发出了battle请求】 请您选择: A 接受 B 迎接小将军失望而担忧的眼神 赵璴:(默不作声地把A键按烂)
“简直荒谬……”
座下的大臣们低声私语着,旁侧的贵眷命妇们也皆神态各异, 纷纷看向了赛罕和赵璴。
大宣女子向来以含蓄内敛为美, 以静心修德为上, 便是市井良家女子都不会轻易于人前歌舞,更何况像公主殿下这样的天家贵女呢!
突厥蛮夷, 怎敢斗胆至此!
方临渊也微微一愣。
赵璴的身份本就敏感,寻常坐卧言语都慎之又慎,怎能公然舞蹈?更何况, 谁也没听说过赵璴有跳舞的本事, 赛罕此言, 分明就是在难为他。
他连忙转头看向赵璴。
便见赵璴神色淡漠, 仿佛这片哗然根本与他无关一般。
他的目光向着高台之上扫过,冷冽而平静。
眉目中难掩得意与挑衅的赛罕,正在那儿回过头来, 朝着赵璴明媚一笑。
方临渊见状,眉心都拧成了疙瘩。
她想看赵璴的热闹,也该明白处境才是。她如今是在大宣的皇城, 高坐御台的是赵璴的亲生父亲。便是再淡漠的亲情,也是血浓于水, 陛下绝不可能容许自己的女儿当众被这样羞辱……
却在这时,他听见了鸿佑帝的声音。
“哦?你想要的赏赐, 难道就是看朕的女儿跳舞吗?”
方临渊微微一愣。
他语气中仍是愉悦未消的轻快, 以至于这话并不像反问, 而更像是温和的玩笑一般。
而他面前, 赛罕回过头来, 笑得明媚而张扬。
“陛下,是比试。”她说。“我们同为公主,想必应该是一样的吧?我们突厥的公主可是人人都能歌善舞的,既然我会跳,徽宁公主一定也会吧。”
说到这儿,赛罕长眉一扬,问鸿佑帝道:“陛下,公主不会不敢吧?”
鸿佑帝朗声笑了起来:“自是不会。”
说着,他扬声,朝着殿中说道:“徽宁,赛罕公主在邀请你。”
方临渊诧异地看向鸿佑帝。
便见他一双温和笑着的眼睛看着赛罕,甚至连余光都未曾施与赵璴半分。
分明是向他索求的恩典,他却没有拒绝,而是直接将问题丢给了赵璴。
陛下可曾想过赵璴日后该如何自处?
突厥公主当庭献舞,传扬出去不过一桩美谈。她没有受过经史子集的教育,不懂女德与闺训,世俗不会苛责她,但赵璴不同。
她会被议论、指点,会成为旁人茶余酒后的谈资与玩笑。
可对于鸿佑帝来说,这些好像不重要。
似乎比起赵璴,在突厥人面前展现大宣的开放与包容才是重中之重。
又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赵璴身为女子的名节与尊荣,温和地笑着,任由赛罕将他推到了被玩弄取乐的位置上。
方临渊旁侧的赵璴并没有说话。
他似乎向来如此,用冷淡与沉默面对鸿佑帝,看起来失礼又扫兴,让人去议论他,指指点点,对他敬而远之。
但方临渊心中却生出了愤懑。
他不沉默,又该如何应对呢?难道在大庭广众之下去哭闹,去拒绝吗?
就在这时,他听见高台之上的姜皇后温声说道:“徽宁,你二人比试一番,只在切磋而已,输赢不要紧。”
说着,她温声笑了笑,看向座下的赛罕,说道:“本宫也是第一次见识突厥最具特色的铃鼓舞,当真是开了眼界。赛罕公主年纪尚轻,正是活泼好奇的时候,想看看咱们大宣女子的风姿,也是情理之中呀。”
她向来都是如此,温厚而善解人意。
可玉台之上的赛罕却只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便毫不在意地转开了眼神去。
哪里会有真正温厚的妻室?不过都是装出来的罢了。上天要让一头公狼匹配一众母狼,便就是要她们厮杀、缠斗、分出高下与强弱来的。
否则,身居高位的女人凭什么占据更好的金银与男人?坐在高台上的男人们,又凭什么拥有更多的女人和牛羊呢?
她不在意那个装模作样的老女人,一双眼仍盯着赵璴,看着他的反应。
便是要争抢,也只有最年轻、最漂亮的那个配当她的对手。
她逼视着赵璴,等着他被强逼上高台来与她一较高下,或在此时便偃旗息鼓,退缩着开口认输。
那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等待着自己的胜利。
可就在这时,她看见了方临渊站起身来。
金红曳撒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熠熠生辉,而比之更明亮夺目的,是他那比山巅冰雪还要清冽俊美的容颜。
“陛下恕罪,微臣认为不妥。”
众人犹疑的注视下,唯独他,身姿挺拔,朝着高台之上端正地行了一礼。
既然矛头全都指向了赵璴,他以女子之身无从争辩,那这些话便由他来说。
方临渊径直站起了身。
他行礼之后,恭敬却毫不畏惧地抬头看向高台上的天子。
御座之上的鸿佑帝微微一顿,继而和颜悦色地笑道:“爱卿有何见解啊?”
“突厥与大宣的风土人文,本就是千差万别,判若天渊。”方临渊朗声说道。
“突厥人擅长歌舞,大宣女子却工于琴棋诗画。既是交流切磋,也该公平起见,各抒所长。”
“将军的意思,就是徽宁公主并不会跳舞咯?”赛罕却问道。
“公主殿下方才未曾听懂陛下所念的诗词,陛下也并未怪罪,公主更未因此而感到窘迫羞耻。”方临渊说道。“那么会不会歌舞,又有什么分别呢?”
赛罕撇了撇嘴。
“我不过是求徽宁公主一支舞而已,你怎么又说诗歌啊?”
她听不明白方临渊话里的意思,方临渊这话,也不是对着她说的。
他肩背挺拔,一双眼诚恳而肃然,看向的是鸿佑帝的方向。
他在用这种方式奏呈圣上,即便两国邦交就在眼前,但他既能宽宥赛罕的短处,便也可以不必逼迫赵璴至此,令他难堪。
他将话递到了这里,只要鸿佑帝松口,让赵璴作一首诗、或书一幅字,此事便可一带而过,不必再令赵璴的日后卷入朝野市井的议论之中。
可是,鸿佑帝却只是沉默。
他甚至只是淡笑着,像是没听见方临渊的话一般,温和而平静的,似乎方临渊只是在与赛罕一人交谈而已。
方临渊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弦外之音被推入牛棚当中,真正听懂琴音的人作壁上观,等着看他与耕牛的表演。
方临渊咬了咬牙。
那好,那便对赛罕去说……
却在这时,他的袖子被身侧的人轻轻碰了碰。
他倏然转头,便见是身侧的赵璴,抬眼静静地看向他。
继而,他单手抚了抚珠玉玎珰的鬓发,双目一垂,站起身来。
逶迤的翟衣宛如年画上高立云端的神女,他神色平静,却只一个抬眼,便艳色凛冽,锋芒毕露。
“你一定要比,是吗?”他看向赛罕。
一双冰冷的眼睛眸色凌然,一时间,竟看得赛罕微微一愣。
她猝不及防,张了张口,竟在他骤然的逼视下一时没发出声音来。
下一刻,锵然一声,寒光乍起。
只见赵璴一把抽出了方临渊腰侧的佩剑,手腕一个翻飞之间,三尺长剑在他手中挽起了凛冽的剑花,继而负立于他身后。
一时间,宛若神女负剑,菩萨怒目。
他端站在那儿,抬起头来。
他分明是在仰视着高台上的鸿佑帝,可眉眼处却尽是冷冽与轻蔑,像是高立在云端,俯视着他的污浊与丑态。
御座之上的鸿佑帝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
这是下意识的闪躲,像是排斥、厌恶,又像是根植于本能中的恐惧。
赵璴却并没看他。
他只略微偏过头去,在凛然而立的时候,安抚地看了方临渊一眼。
他是在让他安心,让他原处安坐,等着他回来。
可方临渊却没有动。
他眼神里有些忐忑而犹豫,但最终,都化作了孤注一掷的坚定。
“你要舞剑吗,舞什么曲子?”他问赵璴道。
“我会吹新笛,我跟你一起上台,与你相和。”
方临渊其实总共也只会吹几首曲子。
边关的岁月太过漫长,偶尔会有些无聊,他们便会跟着老兵学些玩意。
新笛在京中叫做横箫,但因笛声太过沉郁,本身又太粗重笨拙,以至在遍地锦绣的京城并不时新。
可在黄沙漫天的边关却刚刚好。
他会的那几首曲子也显得太过苍凉。什么塞上歌、破阵曲的,在这样繁华靡丽的宫禁之中也有些不合时宜。
可赵璴跳的可是剑舞!
方临渊特去殿后借来了一柄新笛,又与帘幕后的乐师们叮嘱了几句。
待他回身而返时,赵璴已然步步走上了玉台,衣袍逶迤,鬓发如云,发间衔珠展翅的玄鸟和层叠娇嫩的芍药,在千百支灯烛的照耀之下,显出一派不可近犯的雍容。
方临渊飞身跃上了玉台,在台畔停下,横起了长笛。
他看向赵璴,在他二人双目的触碰之下,颌尖轻点,肃杀的音节在堂皇的大殿中响起。
下一刻,剑锋的寒光闪起了满殿清辉。
赵璴身段一转,踏着音节身段一转,柔韧似掠过长空的鹰羽,手中的长剑挽出了风声,刹那间寒光毕现,如塞外开满虬枝的梨花。
紧跟着,帘幔后的七弦琴随着笛声,弹出了杀气腾腾的鼓点。
逶迤曳地的翟衣之下,云锦扁金的绣鞋踏过玉台,裙裾轻纱翻涌,一时靡丽如云霞坠地。
但偏偏,那华美的罗裙之下,每一步都踏着杀招。
与其说赵璴是在舞剑,倒不如说这分明是一套寒光中杀气隐现的剑法。翩然的衣袂与罗裙之下,剑花华美却汹涌,出剑收剑间皆如直取人咽喉。
他转身时,寒光下珠翠叮当作响,身段轻盈柔韧,广袖翩如云霞,仿若神女布散雨露。但下一刻,只一转身,寒芒下冷冽的桃花眼如视死物,分明是着锦披绣的大妖,夺取了祭于云端的神剑,一时间江海翻涌,生灵涂炭。
似神似妖,寒芒满殿。
新笛的曲调愈发高昂,七弦琴的鼓点也愈发紧促。
他脚步转得愈快,裙裾翻涌成了一片食人的花海,剑招挽花,却又携风带雨,像是搅动兵戈的邪神,又像是被笛声催动翻江而来的螭龙。
而那蛊惑它、操控它的人,执长笛而立,红衣如火,唯独衣摆被剑风掠起。
最终,铮然一声,笛声止息,琴音骤绝。
曲谱之中,这是将领举剑破阵的最后一刻,云开月明,胜券在手。
而玉台上的赵璴,也在那一刻,衣袂翻飞间,寒芒一闪烁,长剑倏然脱手而去。
“铛!!”
整座大殿都陷入了死寂。
没开刃的佩剑,竟径直扎进了御座前的桌案上。
距离鸿佑帝不过两尺,入木三分,寒光轻颤。
高台上的君王被惊得肩背都悚了起来,双目缩紧,猛地向后躲去。
他摔倒在御座之上,头顶的冕旒狼狈地乱晃,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端肃的君王在群臣面前露出了丑态,而罪魁祸首只平静地一收手,在玉台之上站定了身躯。
分明盛装舞了一整套剑,却偏偏分毫不见凌乱与狼狈。唯独他发间那朵开得太盛的芍药,落了几片花瓣在他的裙裾与白玉广台之上。
他抬头看向惊魂未定的君王,以及旁边匆匆搀扶起他的皇后,面色平静地俯下身去,平淡而恭敬地行了一礼。
“父皇恕罪,这剑太沉了。”
“惊扰了父皇,是我技不如人。”只听他说道。
“儿臣认输。”
满殿的朝臣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起身,乌泱泱地跪了一殿。
“陛下息怒!”
方临渊也被吓坏了。
他原本笛子吹得并不太好,硬着头皮上台也是为了给赵璴撑腰。
却不料,赵璴的剑舞得这样好。
以至于方临渊一时间都看入了神。到了后来,都不知是他的笛音在给赵璴作引,还是赵璴步步将他引入佳境,渐渐入了神去,分不清彼此,像是云间勾缠的雷电一般。
直到剑锋铮然入木,方临渊才猛地回过神来。
赵璴竟脱手了!
可他不信赵璴竟能脱手得这样精准,偏生在最后一个音节,钉在了君王的面前。
他看见鸿佑帝的面色明显变得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