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砾,在窗外呼啸地吹着,吹得马车的门窗都细细作响。天色将晚,衡飞章还专程停下车马,来请示方临渊是否要歇脚。
帘幔打起时,方临渊看见了马车下的衡飞章。
三十来岁的年纪,面容生得清秀干净,唇上蓄着胡须,被风吹得哆哆嗦嗦地飘起来。
风太大了,将他发冠里的发丝都吹乱了些,袍袖翻飞起来直往脸上糊。他一边费劲地按下鼓起的袖子,一边在风里努力地与方临渊说话,一张脸都皱了起来。
“将军,咱们要停下来休整吗?”他大声说道。
方临渊抬头看了一眼前路与周遭,摇了摇头。
“没有遮蔽风沙的地方,停不得。”他说道。“大人,先向前行吧,再有个十几里路,该就能到最近的驿站了。”
衡飞章费劲地点了点头,朝方临渊拱手之后,费劲地顶着风沙飞快地跑回到了车上。
方临渊打着帘幔,抬起头来,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天色。
漫天的黄沙之后,是阴沉地几乎能滴下水来的天空,暗红色的。这样的情状,自是无法再赶路了,只盼他们赶到驿站的时候不会下雨。
却不料,没走出多久,便有豆大的雨点被风吹着,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秋雨寒潮,最是袭人。
前后都是山岭,他们没法停下,只得冒雨向前赶。裹着雨点的疾风吹得马车呼呼作响,寒冷的水汽透过马车的缝隙,直往骨头里钻。
猝不及防的一场大雨,便是方临渊都感觉到了其中湿冷的寒意。
他推开了车窗。
刚打起帘来,方临渊便被裹着沙砾的风雨吹得皱起眉来。
他费尽地朝外看去。
马车里的状况尚且不好,更何况骑马行在外头的仪仗。那些侍从和兵马的衣袍盔甲都被淋得透湿,却还要逆着冰冷的风雨,费尽地策马向前走。
方临渊皱着眉心,又朝后看了一眼。
有官府的仪仗在侧,商贾们的车马并不能逾制,因此都不大,模样也很简陋。
只见行在最前方的赵璴的马车,已经被风吹得发出框架吱呀的声响,窗子被吹得哗哗地鼓动,在风雨中哐哐地撞击着窗棂。
方临渊没来由地感到心下一紧。
可是他们的队伍眼下离驿站还有两三里远。
一阵疾风吹来,裹挟着马车的帘幔猛地向空中吹去。方临渊连忙将其扯回,一把关住了窗子。
他坐到了回车厢里。
却不知怎的,风雨隔绝在外,方临渊竟有种坐卧难安之感,心脏像是悬在了哪儿一般,四周都没有着落。
是了,这样的天气,那些侍从与兵将没有车马遮蔽,在这样的风雨天行军,他却安坐在马车里。
这着实极不应该。
但却不知为何,他这样想着,眼前浮现起的,却是赵璴那辆风雨飘摇的马车。
他素来体弱,之前在江上吹些冷风都会不住地咳嗽,如何耐得住这样凛冽的风雨?
想到这儿,方临渊愈发坐不住了。
隔着窗子,他又往后看了几眼。
许是因为他知道赵璴此番北上,都是为了全他的忠义吧。若非那日赵璴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暗中帮他,若非他跟赵璴说自己想要伸手管兖州的事,赵璴想必也不必做这些……
方临渊心里乱七八糟的,直到天色渐晚之际,仪仗在官道旁边的驿站前停了下来。
这驿站看起来并不算大,与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相比显得很简陋狭小。但方圆数十里都是耕田和农庄,要到最近的城镇歇脚,还需再走一两个时辰的路程。
这是数十里之内唯一可容纳他们过夜之处了。
仪仗一停,便当即有驿官打着伞出来迎接。
有驿馆的随从到马车前来递伞,衡飞章也匆匆下了车来,迎到了方临渊的车前。
方临渊却只摆了摆手,自己跳下了马车。
“先让弟兄们下马,将马牵去后院拴好,就快进屋去避雨吧。”他对衡飞章说道。
衡飞章点头应是,方临渊又转头去看驿官:“麻烦大人准备好干燥的衣服和卧房,再派人烧好热水来。若兵马受寒病倒,只怕要耽搁之后的行程了。”
驿官连连应是,又伸出伞来要接方临渊。
其实这样大的风里,伞的用处已经没有多少了。
“不必。”方临渊将伞推回给他,说道。“我没事。”
说着,他微微一顿,转头看向了身后商队的车马。
“倒是运送钱粮的那几位员外,还请大人多加照顾。”只听方临渊说。“他们还运送着粮食,万不可受潮淋雨。”
驿官连连答应下来,看向方临渊的眼神也不由多了几分钦佩。
这位将军当真是先人后己啊!便是马匹和粮食都照顾到了,自己却还淋在风雨之中呢。
而方临渊却对他的钦佩浑然不觉。
他被众人簇拥着进了驿馆,又回了好几次头。
正好看见赵璴下车。
有侍从替他打伞,但风雨交加,马车的门扉刚刚打开,雨点便纷纷落在了他身上。
他抬手,握拳的指节在唇边抵了抵,似乎在忍着什么。
下一刻,驿馆的墙壁隔绝住了方临渊的视线。
赵璴只怕是又病了。
有方临渊的嘱托和驿站官吏的悉心安排,随从的士兵们很快便换好了干燥的衣衫,下楼在驿馆的厅堂里热热闹闹地坐满了。
驿馆中烧起了取暖的柴火,热腾腾的饭菜都端上了桌子。方临渊还特出了银钱,给他们一桌添上了一坛温热的黄酒,淋雨之后暖身驱寒,是再好不过的佳品。
他的照应和关切,这些士兵与随从全都看在眼里,不由都很感动。
旁边的衡飞章也不由得夸赞道:“将军当真爱兵如子,下官实在自愧不不如。”
方临渊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时不时地往门外看一眼。
“那几位员外还没进来?”眼见着驿馆外头空空荡荡,方临渊问道。
衡飞章也没注意这些,闻言抬头向窗外看去:“似是没看到他们,不知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驿馆的大门被推开。
只见驿官一边收伞,一边狼狈地往里头跑,身上的官服硬是湿漉漉地被淋湿了大半,眼看着都在往下滴水。
“大人,这是怎么了?”衡飞章连忙站起身问道。
便见那驿官将伞递给旁侧的侍从,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得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把脸,朝着方临渊他们笑道。
“让将军和衡大人见笑了。外头雨实在太大,几位员外还要整备粮食上的雨布,下官就带人去给他们开了后院的门……”
赵璴病着,却还没进来!
方临渊当即站起了身,朝门外走去。
周遭众人一惊,身后的衡飞章连忙叫住他:“将军,您去哪里……”
方临渊脚步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
他微一定神,回过身来道:“……我去看看粮草。你们辛苦一天,先用饭吧,不必跟来。”
说着,他一把拿起了立在墙边的油纸伞,推门出了驿馆。
方临渊不让跟,身后这些人一时也不敢擅动,只眼睁睁地看着方临渊打起伞进了雨幕之中,继而面面相觑。
片刻,驿官不由得叹道。
“为几车粮草奋不顾身,方将军当真是高义!”
赵璴单手立着伞,端站在后院的马棚前。
运送粮草的板车已经推到马棚里了,但是风吹得太大,雨都吹进了棚里,又将粮食上原本遮盖的油布掀动得哗哗作响,不能不再盖一层。
几个商贾带着车夫们在马棚里忙来忙去。
他们都是兖州商会的商人,论财富地位比不得富甲一方的朱公子,若非此番朱公子积极响应,全部粮草六成以上都是他捐出的,他们这回也筹不到这么多粮食,搭不上官府的线。
于是几人都对他尊敬极了,这会儿见他穿着白衣,便说棚里脏污,让朱公子先进驿站躲雨。
赵璴本没想推辞。
但他冷眼看了两眼,便见这几个笨拙的商人并一群只会赶车的车夫,根本不会应对这样的风雨。
几张雨布这边盖起那边吹飞,手忙脚乱了大半天,看得赵璴直皱眉头。
按他们这样磨蹭,多久能将雨布整理好?若真淋湿了粮食,毁了物资,他们被申斥不要紧,方临渊可是要着急的。
想起方才方临渊下车时,在风雨之中回头看了好几眼,就知道他有多紧张这几车粮食。
赵璴眉心微凝,转头打着伞走回了雨里。
一群市集里摸爬滚打的商贾力夫,到头来竟要他这个宫里养出的人来指挥。
也幸而赵璴素来冷静,区区一点雨不会淋得他昏头,片刻之后,这些人便在他的安排之下井井有条地盖好了第一车的雨布。
只是赵璴的衣袍已然被风雨淋了个透湿。
湿漉漉的衣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再加上喉咙处的旧疾又发,隐约又痛又痒的,愈发让他烦躁。
见着他们逐渐麻利起来,他便也不再说话,只冷眼在旁看着。
就在这时,隐约有踏着雨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赵璴微偏过头去,便见是一道挺拔高挑的身影。油纸伞遮住了面容,却能看见握着伞柄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白得在黑沉的雨夜里像是能发光。
方临渊怎么又出来了?
被淋得冷气往骨头里钻的赵璴微微拧起了眉头。
有他在这儿,不会让粮草出事,这小将军怎么还不放心,非要出来淋一通雨吗?
赵璴单手握着伞,抬步便往方临渊那儿走去。
二人迎面而行,在雨幕与伞檐之下目光相触之际,赵璴看见了方临渊眼里明晃晃的忧色。
他心下想斥责他,却忍不住地心底一软,再大的气性都化成了一声叹。
“粮草无事,你快先回去……”
“你怎么还没进屋!”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赵璴微微一顿。
只见隔着雨幕,方临渊一双眼里全都是他,所有的担忧,似乎也全都是因为他。
下一刻,方临渊一步上前。
又一把伞遮在了赵璴身前,正冲着风来的方向,将西北方吹来的冷雨尽数挡了下来。
而因着这样的动作,使得方临渊温热而坚韧的身躯,恰好撞进了他的怀里。
隔着湿漉漉的衣衫,温热的触感透过紧贴着他的冰凉湿冷,贴在了他的皮肉之上。
漫天冰冷的风雨之下,唯独方临渊的身躯是温热的。
湿而沉重的衣袍给人一种错觉,像是两人的肌肤紧贴在了一起。
他能感觉到方临渊鲜活而炽热的肉体,紧贴着他的,就在他怀里。
赵璴浑身一僵。
“你……你先过去些。”
再出声时,赵璴的嗓音已有些沙哑了。
方临渊的衣袍尚且是干燥的,没有淋漓下滴的雨水,自然也没有赵璴冰火交叠的触感。
方临渊只当他是在嘴硬。
这样大的风,伞还能顶什么用!只这一会儿,他身上都快湿透了,他这样怕冷,驿馆里也没有大夫,若是生病了可如何是好!
方临渊没搭理赵璴的推拒,只执紧了伞,替他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雨吹来的方向。
“既他们在忙,你怎么不先进去躲雨呢?”赵璴不吭声,方临渊却忍不住要多说他几句。
“绢素姑娘也不在这里,你合该当心些才是。”
却见赵璴没有出声,只略显僵硬地向后让了些,朝着另一个方向转了转身子,将半边后背留给了他。
他还躲!说他两句,怎还不高兴了!
方临渊还想再说什么,却看他的背影默不作声的,竟像是显出了几分委屈。
……罢了。
“好了,我不是要责怪你的意思。”再出口,方临渊的语气缓和下了几分,却仍执着地将伞打在他身前。
“驿站里已经给你们备好了房间,我帮你在这儿盯着,你先进去换身衣服。”
可他却不知,现在的赵璴,反倒需要淋一会儿冷雨。
还得是独自淋的。
他肩背僵硬着,怕显露出自己不合时宜的欲念,更怕方临渊发现之后,会觉得他何其肮脏与恶心。
但是……
他的余光里,方临渊伸来替他打伞的胳膊也渐渐淋湿了,半边后背上,又贴着方临渊温热的身躯。
不合时宜的硬热与软成一片的心口,竟同时出现在了他这一副身躯之上。
赵璴闭了闭眼,只觉被天神放逐进了泥潭。
他谨慎地、小心地转过一些身来,先按着方临渊的胳膊,强行将他的伞推回了他自己的头顶。
“我没事。”他低声。“你先进去。这些商户与我是一起同行的,马上我就和他们一起回去,要不了多久。”
他是得再淋会儿雨的。湿漉漉的冰冷能令他暂且冷静,毕竟湿透贴身的衣袍,没法替他作出任何的遮掩。
“你……”方临渊有些急了。
他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可赵璴的情状,已经不允许他再与方临渊以这样贴近的方式再有任何纠缠了。
素来冰冷、高傲而酷烈的大蟒,也终于在猛烈的、渎神的妄念之下,朝着炽热的神明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颅。
“我知错了。”只听他嗓音微哑,低声说道。
“先回去,好吗?”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这人躲躲闪闪地,肯定是生了病还不好意思告诉我! 赵璴:……老婆救命。
第75章
赵璴的骨头很冷, 又天生一颗高高在上而目下无尘的心脏。这使得很少有人能入他眼中,十几年的岁月,更鲜少生出令他难以控制的欲。
他本是个坚不可摧的人, 却偏生在周密严整的计划之中, 猛地撞进了一个方临渊来。
一时间, 山火熊熊,势若摧枯, 险些将他吞没了。
幸而天上还在下雨。
他将方临渊强劝了回去,自己则又回到了马棚之外。棚里的商人和车夫们还在忙碌着,看着他回来, 都纷纷笑着说他的办法管用, 这样大的风, 也没将他们铺好的雨布撼动分毫。
赵璴的耳中却只剩下了淋漓的雨声。
分明是这样猛烈的风雨, 却像是还不够大。细密而冰冷的雨点落在刚才方临渊紧贴着的地方,几乎从他湿透的衣袍上滴落而下了,却仍洗不去留在那里的温热触感。
被雨水淋透的皮肤是会敏感一些, 以至于隔着单薄的衣衫,他都能感觉到方临渊健康而柔韧的肌理,以及肌肤之下声声滚动的血脉。
赵璴的喉咙都随着那血液流淌的声音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紧贴着他, 隔着根本算不得阻隔的湿漉漉的衣衫,像是皮肤紧贴着皮肤一般。
赵璴的呼吸又沉了些。
他握着伞柄的手忍不住地收紧, 指骨像是盘桓的巨蛇难耐地露出的獠牙,白森森的。
而有一些道理, 也在这一刻无师自通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原来拥有另一个人的冲动, 非只心脏这一个器官会产生。
它早操控住了他全部的四肢百骸, 叫嚣着, 来自本能地想要贴近他, 像刚才那样,或比刚才更深。
赵璴缓缓闭了闭眼睛。
待到他们整理好粮草,确认无误回到驿馆当中时,厅里的官兵们已经吃完了饭,全都回到房中休息去了。
驿官笑着迎上前来,说热菜热汤都已经给他们送到了房里,换了衣服便可自在房里用饭。厨房还烧好了热水,都已经抬上了楼去,每间房里都有一大桶,可供作驱寒之用。
待他回到房中时,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隔着一扇屏风的木桶热气氤氲,赵璴淡淡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便先换下衣衫来,踏进了木桶当中。
赵璴似乎的确需要泡个澡,缓和精神之余,压一压他奔涌肆虐的骨血。
可是……他竟忘了,驿馆备下的水也是热的。
除驱寒解乏之外,尤能活血。
温暖的水触到皮肤的那一刹那,赵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满脑子都是方临渊的模样,有了温热蒸汽的助纣为虐,他皮肉之下的滚烫似乎更甚了。
幸好方临渊不在这里。
四下无人,赵璴愈发管不住心中的焦躁、渴求与自厌之后,便干脆放任它们,任由它们在弥漫的水雾之中蔓延滋长。
他是卑污的,同时又是贪婪的。天下没有任何一条律法禁止卑劣的人仰视天光,也从没有规定过,明亮的天光不属于谁。
更何况,他还是方临渊的妻子呢。
这个认知竟让赵璴给自己此时的欲念找到了可被容忍的合理性。
既是夫妻,产生怎样的想法都不该是过分。即便他不是个有生育本事的女人,但嫁入侯府至今,也从没犯过七出的罪过。
那样明亮的人,他凭什么不能渴求?
赵璴的眉心渐渐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无师自通的、渐渐松开了桶沿的手。
却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
赵璴通身一顿。
“……何人?”再扬声时,他嗓音的沙哑里带着几分被打扰之后的烦躁。
却听门外那人,小心翼翼地贴在了门板上。
“是我!”
是方临渊,还专程压低了声音,听上去活泼、干净而谨慎。
“开开门,我给你送东西来啦!”
即便先行回了房中,方临渊还是很惦记赵璴是否会伤风。
他和将士官吏们一起用了晚饭,待兵将们纷纷回了卧房歇息之后,也被驿官领到了三楼的房间当中。
这处驿馆并不算大,勉强能住下他们这一行人。楼下的兵士皆是两三人住一间房,留给客商们的卧房也比较简陋狭窄。
方临渊的房间倒是宽敞,床榻上铺着厚实的被褥,还由屏风隔出了盥洗室和一间小书房。
“将军看看还缺些什么,只管吩咐下官。”驿官笑着在旁侧说道。
方临渊对居住之类从不挑剔,只略在房中扫视一圈,便对驿官笑道:“各处都好,大人费心了。”
“将军不必客气。”驿官笑道。“那下官就不打扰将军休息了,下官告退。”
说着话,他便退出了方临渊的卧房。转身正要走时,却听方临渊叫住了他:“大人等等。”
驿官回头,便见方临渊问道:“今日随行的几位员外在外头淋了许久的雨,还麻烦大人给他们多备两床被褥。”
听他这话,驿官微微一顿,继而抱歉地笑道:“将军思虑周全。只是……我们驿馆实在有些简陋,方才下头的人将库房中的棉被全都清点出来了,却也刚够各位将士们用的。”
说到这儿,似是怕方临渊不高兴,他又补充道:“不如下官再去匀些被褥出来?各位大人和员外劳累了一日,是该好好休息才是……”
听他这样说,方临渊当即摇了摇头。
若要匀出被褥来,也无非是将驿馆里这些官吏的取来给他们使用。外头的风雨到现在都没停,即便是驿馆当中也算不上暖和,即便是他此时在这儿,都能感觉到浑身发寒呢。
若再将人家的被子取来,就太强人所难了。
想到这儿,方临渊似乎连鼻子都跟着痒了起来,话音未出,先打了个喷嚏。
“将军?”驿官当即有些紧张。
“我没事。”方临渊混不在意地抬手揉了揉鼻子,笑着朝他说道。“既没有多余的,那就算了。大人也劳碌了这么久,实在太麻烦你们,快先回去休息吧。”
那驿官连道哪里哪里,又与方临渊寒暄了几句,又叮嘱他保暖休息云云,才转身告退离开。
眼看着驿官径直下了楼去,方临渊回头。
不过一个打得他脑袋有点发晕的喷嚏,那驿官紧张,他却全没放在眼里。
他目光扫视一圈,倒是将注意力落在了自己床榻的被褥上。
簇新而厚实,定然是特地给他准备的。
但他素来在极冷的虎牢关待惯了,又向来体热,今天虽也淋了雨,却也不过是脑袋有点疼,身上略有些发冷罢了。
睡一觉就好的事。
可赵璴今日却淋了那样大的雨,衣袍都湿透了。
看着那床被褥,方临渊没来由地想起那日赵璴在怀玉阁病倒之时,苍白的神色和紧皱的眉头。
方临渊的眉心也跟着皱了起来。
赵璴可是爱生病得很。
这样想着,他俯身抱起了被子,偷偷摸摸地溜去了赵璴门前。
却不料赵璴在沐浴。
他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才见房门打开。还没抬头,便隐约有湿热的蒸汽扑面而来。
他抬眼看去,便见通身水汽的赵璴正站在他面前。
只见他湿淋淋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一件雪白的寝衣挂在身上,线条锐利的锁骨和覆着一层紧实肌肉的胸膛隐约从寝衣松垮的领口露出,白皙而紧韧。
让方临渊刹那间便回想起撞入他怀中时的触感。
热气当即将方临渊的耳根都蒸红了。
他只觉蒸汽迷蒙,蒸腾得他愈发头晕,视线都有点花了。
他怀里抱着被子,像是雏鸟毛茸茸的胸膛一般,一缩脖子,便把耳朵和面颊全都严严实实地遮挡了进去。
却不知自己露在外头的小半截脸颊都有些红。
只见赵璴微微一顿,继而目光落在他身上:“抱着被子来做什么?”
“啊……我……”
方临渊支吾片刻,直到将眼睛也看向被子里,才说出了完整的话来。
“我那儿的被褥很厚,看你今天淋了雨,就想着拿来跟你换换。”
说着,一双眼睛从软绵绵的被子里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赵璴身上的景色,径直看向了他的脸,老实极了,以至于显出几分眼巴巴的可怜。
“你还在洗吗?我换完了就走,不打扰你。”
方临渊的心脏忍不住咚咚直跳,有点不好意思地想跑。
却见赵璴沉默片刻,便微微侧了侧身,将他朝里让道:“没事,洗完了,先进来吧。”
方临渊抱着被子溜进了赵璴房中。
也不知怎的,洗澡这样再正常不过的事,落在赵璴的身上,就莫名生出了些许旖旎。以至于方临渊进到房中之后,眼睛都没敢朝屏风后的浴间看一眼。
这种旖旎让方临渊莫名感到尴尬,甚至要用一种不经意的忙碌姿态来遮掩。
他大略在房中扫视了一周,说道:“你这儿还真有些小。”
只听赵璴嗯了一声,一边扯过旁侧的布巾来擦头发,一边在窗边的榻上坐了下来,说道:“这处官驿不大,能做成这样,已是驿官尽心了。”
方临渊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俯身将被子放在赵璴的床榻上,又去摸了摸上头原本的被子:“是比你这里的厚一些!”
说着,他便动手换起来,试图将赵璴本来的被子卷起抱走,从后头看去,活像只搬窝的小松鼠。
只是这只小松鼠的腰身劲瘦,被革带束出窄细而柔韧的形状。随着他弯下身去,背脊一道顺畅光滑的流线一路而下,恰好没入修身的革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