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双眼弯起来,不染纤尘的正气中,竟隐约显出了两分狐狸的影子。
“毕竟,我最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不管是我手下的兵,还是我亲手带来的商人,无论是谁,只要敢在我眼下有任何动作,我都不会轻易饶过。”说着,他微笑着偏过头去。
“这一点,朱公子想必最明白。”
江华清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便见金兽覆面的商贾面无表情,闻言只恭敬地一颔首,也看向了江华清。
“将军放心,在下定会遵命。”
凶兽黄金的獠牙在日光下寒光熠熠,恍然间,江华清像真被那可怖的獠牙抵在咽喉上一般。
他的呼吸停了一瞬。
再回头,便见方临渊与衡飞章端站在那儿,笑容和善,温文堂皇。
江华清咬了咬牙,面上无懈可击的笑容,终于难看了两分。
“是……下官明白。”
作者有话说:
赵璴:我嘛,不过是方将军手下的鹰犬罢了(骄傲)。
方临渊与赵璴便是在兖州城外分别的。
赵璴要入城去分发赈灾粮款, 方临渊则与衡飞章随谭暨往军营而去。
几人便在城外下车换马,谭暨在旁引路随行,于城外接引方临渊的兵士们则与仪仗一同跟随在后。
“说起来, 方将军对兖州应该也很熟悉吧?”谭暨在旁侧骑着马, 朗声笑着与方临渊寒暄道。
“末将听说, 咱们兖州当年的将领方临泽大人,正是方将军的兄长, 这兖州于将军而言,也算半个故土了。”
方临渊闻言笑了一声,看向了身侧的衡飞章:“谭将军当真会说笑。”
衡飞章可是朝堂里摸爬滚打出的人物, 光靠着揣摩方临渊的神色, 就知道该如何答话了:“咱们说到底也不过是为陛下办差, 不敢跟谭将军攀什么亲故。”
他笑容和善, 语气平和,即便讲话不留余地,谭暨很难因此而当场发作。
只见他微微一愣, 继而笑着作揖道:“是,方将军秉公守正,是末将糊涂。”
方临渊笑了笑, 不再说话了。
几人便这么一路行到了兖州军营前。
大片的营帐在广袤的戈壁上一路铺展到了天际。
营帐前方,实木垒就的营门高大肃穆, 门前修建了宽阔平坦的道路,上有经年累月的车辙痕迹。四下大宣的旌幡迎风飘展, 有成队的士兵与运送物资的车马在眼前经过, 看起来繁盛而井然有序。
此处论起是上京东北边境第一大营, 除却分散在各处边关巡逻执守的巡营之外, 还有上万兵马驻扎在这里。
兖州边境数十年未起过战事, 在此处驻军也算是一番太平的好事,也难怪当年赵玙会将自己的旧部托付于此。
一入营中,方临渊便听见了清晰而响亮的操练声。
方临渊转头看去。
便见宽阔的校场上,列阵的士兵身披盔甲、手拿长枪,正在教头的带领下操练枪法。
头顶天色晴明,戈壁一望无际,明亮的日光照耀在熠熠生辉的盔甲之上,显出一片肃杀而坚不可摧的气息。
“将军麾下操练得倒很勤谨。”方临渊的目光在校场之上顿了顿,片刻笑着说道。
旁边的谭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的神色。
看起来是个年轻而不经世事的年轻将领,原以为是仗着一身天生的本领拼杀出的战功,却不料只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深得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谭暨心下愈隐约生出忌惮,却仍分毫不觉畏惧。
毕竟,他早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便是天上的仙官来了,又能拿他有什么办法?
他回视着方临渊,继而跟着他的目光朝校场上看去,朗声笑道:“是啊。边关守将为大宣屏障,即便多年没有战事,也需勤加操练,以备万一才是。”
方临渊点了点头:“谭将军所言极是。”
“方将军与我都是带兵的人,兖州军是什么状况,想必一眼便明了了。”谭暨说着,抬手往场上一指。
“将军您看,若真如充州匪寨那帮狂徒所言,我兖州军连军饷都发不下来了,那我手下的这些兵马,还有力气拿得起枪吗?”
说到这儿,他朗声笑起,像是在说什么笑话。
方临渊目光微微一停,继而微笑着转回了目光来,朝着谭暨点了点头。
几人交谈着,便一路进了兖州军的主帐之中。
偌大一张兖州坤舆图前,已经立了好几个整装的将领。其中两个手里抱着大摞的账册,一看便是早为了钦差,预备在这里的。
他们一来,几人纷纷行礼,谭暨走上前去,挨个给方临渊介绍。
管仓廪的卫队首领、管账目的书记官,还有监理钱粮运送的监察使……凡与粮草沾边的,全都在这里了。
谭暨姿态诚恳地将方临渊与衡飞章请到了座上,继而抬手,让几人将手中的账册全部都放在了他们面前。
“咱们营中什么情况,给钦差大人们说说吧。”接着便见谭暨笑道。
为首的那个监察使当即行礼,拿起了方临渊面前最上层的那一本账册。
他所禀报的,无非是从去年秋天至今近一年间,当地的粮税、朝廷的拨款状况,共计入库多少钱粮,又有多少钱粮发放到将士手中。
所述详尽,每个流程都很清楚,方临渊亲自管过钱粮,细细听来,也没听出什么纰漏。
“谭将军费心了。”
片刻,待那人退下,方临渊偏过头来,对抬谭暨说道。
谭暨当即笑道:“将军折煞下官。陛下关切边境,将军勤谨负责,劳动千里已是辛苦,末将也不过为您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方临渊与衡飞章对视一眼,说道:“究竟是否是监察使所述的情况,大人看看吧。”
衡飞章是刑部出来的官吏,查账审问皆归他管。
便见衡飞章微一点头,继而拿起了桌上的账册。
方临渊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
果真,谭暨等人有备而来,送上的粮草出入账册滴水不漏。衡飞章问起时,几个官吏也是对答如流,所答之言也与账册上全无出入。
这样多的账,一时半刻是查不完的。大略翻过一遍之后,衡飞章朝着方临渊微一点头,继而合上说道:“账册都全,具体的账目,还需几日时间详查。”
这便是暂时没看出问题来。
谭暨当即笑着点头,恭敬道:“辛苦大人了。”
方临渊从他的眉梢隐约看出了得意。
说着,他转头看向方临渊,笑着又道:“说起来,充州那些,也不过是几个胡言乱语的匪徒罢了。逃兵嘛,原本就是贪生怕死,如今扯出这样离奇的谎话,也不过是想从大宣的律法之中谋一条生路。”
他神色宽仁,方临渊却不为所动,只是说道:“究竟如何,想必衡大人再查几日,才能有结果。”
谭暨当即点头,连连应是。
衡飞章随行的官员替他抱起了账册,谭暨便恭敬地将他们送出主帐。他们今日刚抵达兖州,风尘仆仆,此时需先回到住所,歇息修整。
谭暨还打算送他们,却被方临渊拒绝了。
“我们随处转转,谭将军先忙吧。”他说道。
谭暨见状,也没再坚持,只将他们送出了主帐外。
衡飞章与方临渊一道朝着住所走去。
走出一段,周围再没有旁人,衡飞章终于沉下了神色,两步上前,对旁侧的方临渊说:“他们的账目做得极其明晰,绝不是一日之功。只怕单从账目上,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方临渊转过头去,正好能看见校场上的兵将操练。
齐整而熟练,亦不是匆匆摆出来给他看的花架子。
这也是寻常。毕竟兵部在上,每年都会派遣不同的官员前来考校,谭暨不会、也没必要在这种考绩上贿赂官员,来换取士兵的轻松。
方临渊的目光在操练的兵马中停留了片刻,回答道:“我明白。”
“兖州军若去年真饿死了那么多士兵,只怕军队的名册也是要查一查的。”便见衡飞章又道。“只是仍不知是否已被篡改过。”
方临渊点了点头。
“名册要找谭暨去要,但不是今日。”他说着,转头看向衡飞章。“大人只管安心查问账目,旁的事情,只要大人放心,全交给我。”
“将军这是……”看他神色平静,衡飞章谨慎地看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已经有了成算?”
便见方临渊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看着他笑。
衡飞章临行之前,是特得了元鸿朗大人的授意的。元大人说,一路只管听从方将军的安排,旁的不必担心。
看方临渊这样,衡飞章心下也算有数了。
方将军一定是看出了什么,或得到了他所不知道的消息。
只是他仍有一些不明白,见方临渊神色轻松,不由得又开口问道:“可是将军,咱们才来兖州军不到一日。咱们路上尚且还无头绪,您……”
他看向方临渊的神色有些迟疑。
时间尚短,方将军得到的消息可靠吗?
便见方临渊偏过头来,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大人放心。”他说。“有些头绪,亲眼得见,便就有了。”
说着,他又转过头去,看向了校场上操练的士兵。
正因为兖州军的士兵治军严整,操练娴熟,这才令其中滥竽充数者,一眼便被火眼金睛的将领辨认出来。
临时充进行伍顶替死者的招数,不算鲜见。
但他不动声色,只微微一笑,垂下了眼去。
“只是万事俱备,还欠东风罢了。”
方临渊这话说得深奥,但他自己心知,这样说并不是专门对衡飞章卖关子的。
是他要借的东风,不能跟外人明说。
于是这天下午,谭暨很快就得了消息。
衡飞章自去查问营中账目了,方临渊则在军营中来回溜达了起来。
不做别的,就是一味地闻询营中的官兵。诸如上半年发了多少粮饷、营中是否有因灾荒而减员者,如此种种,竟就这般在营中勤勤恳恳地问了一大圈。
自然,他什么也没问出来。
营中官兵要么对答如流,要么三缄其口,反正都说粮饷够吃,从没听说有人饿死。
听说那位方将军因此而受了极大的挫败。
谭暨听见这话,险些笑出声来。
他原以为这小将军是什么厉害角色,原来也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他能问出什么?这兖州军上下全是他的人。这些人大半是兖州本地人,妻儿老小都在兖州讨生活,自然知道兖州铁桶一只,只要得罪了他,全家便都活不下去。
至于兖州之外?
他们流水似的银子进贡入京,又为京中的大人物办了那样重要的事,可不是将力气凭白丢进水里的。
于是,只要他补上一个月的粮饷、将这些兵马喂饱些就够了,这小将军想问出什么,去阴曹地府问鬼魂去吧。
他不由得在军帐中笑,笑过之后,又听见了更令他高兴的事。
挫败的小将军最后只问出了一事,便是兖州府入夜后的市集热闹极了。于是,心情不佳的方将军连晚饭都没胃口用,出军营散心去了。
这回,谭暨真的笑出了声。
营帐中的谭暨一派快意,而营帐之外,传闻中挫败极了的方将军独自牵了一匹马,朝着兖州城而去。
方临渊行得轻快。
他忙碌了一下午,倒是收获不小。非但营造出了蒙蔽谭暨的假象,还找到了借口,外出去寻他的东风去了。
他要借的东风,不是别人,正是赵璴。
他单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里捏着张字条。夜风吹来,他微微垂眼,便能看见那张字条上端正的字迹。
【石浦巷西。】
没头没尾的,既无落款,也无时辰,就在方临渊出城的时候,莫名其妙地飘进了他怀里。
谁也不知这是从哪儿来的,但是方临渊知道。
方临渊看着那字条,微微勾起了唇角。
晚风掠起了他柔软的发丝。
他知道,这是他的东风在吹向他。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去见老婆! 赵璴:去见老婆!
兖州的热闹与上京大不相同。
兖州在大宣边境, 又因着高丽与北方的草原部族都为大宣所属,因此来往客商不少,多会在兖州城中居留停歇。
于是经年累月, 兖州的风物也颇具异域风情。
方临渊入城之后便下了马来, 一路朝着石浦巷而去。
刚入城中, 便见街道上有不少身着高丽或草原服饰之人来往,偶有叮当作响的骆驼从他身侧经过, 不少商铺中还悬挂着草原特有的编织挂毯与牦牛头骨。
石浦巷就在兖州城的主街宁皋街上。
此时天色渐晚,四下华灯初上,打眼看去, 一片太平热闹。
方临渊的目光却静静地扫过周围的商铺和摊贩。
多为异族人, 所贩售的大多都是布料、皮毛或用具之类, 卖饮食的却并不多见。路过的异族酒楼里人烟寥寥, 推着车从旁侧经过的、卖羊的小贩,一头羊一整日下来,也不过只卖掉了十之二三。
来往的人里, 商队较多,想必大部分都是经此歇脚的。而过路的汉人百姓们,则不少都背着篓、提着兜, 仔细看去,大多行色匆匆。
若仔细看去, 便知是刚领了粮草回来的。
方临渊一路牵着马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 心下也渐渐有了计较。
兖州收成不好, 以致百姓贫弱是确有其事的。只是兖州为交通重镇, 又频有商贾行客, 因此商贸繁盛, 经济富庶,一时间显不出其中的困厄。
想到这儿,方临渊眉心微微一动。
既是客商密集的重镇,按说不该会有饥荒才是。
高丽也种米面,草原各部虽不事农桑,却也多有牧民,每年光运往大宣的牛羊都不知凡几。
城中的百姓大多也是靠着买卖为生,这样强大的流通性和复杂的商贸种类,不该因着收成减少而使得粮价崩溃才是。
方临渊眉目微沉,想着这个也该问一问赵璴。
这么想着,他加快了步伐,朝着石浦巷而去。
却没想到,石浦巷竟是一片花街。
偌大一栋帘幔纷飞的花楼立在巷口,再往里看去,便是一片春水旖旎的招牌与门扉。巷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不少衣着富贵的男子三五成群地来来往往,而朱楼绣院门前,也隐约能听见莺燕低语。
方临渊的耳根有些烫。
赵璴怎么选了这样一处地方!
方临渊四下张望了一番,却并没看见那副显眼的金兽面具。
赵璴说的是街口吧?他再往里走一点,只怕赵璴会找不到他。
这么想着,方临渊只好在街口处停了下来。
“小郎君一个人吗?”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道妩媚的声音。
方临渊回过头去,便见是个轻纱飘曳的女子,看上去二三十岁,通身有股成熟得恰到好处的韵味,像是枝头绽得艳丽的杜鹃。
正是身后花楼前迎客的妈妈。
她眉眼生得娇艳,只上下打量了方临渊一眼,眼神便能滴出水来了。
“呀,竟还牵了马,小郎君是从外地来的?”她问道。
“自己来这儿玩吗?若不认识路,不如跟姐姐上楼,我们楼里的姑娘各个能歌善舞,随小郎君挑选。”
方临渊局促地后退了一步。
他其实不大会应付这样的人。
毕竟公事之外,他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办公事时,他手有圣旨,身后十来个卫兵跟着,令牌一掏,谁也不敢稍不谨慎,更别提像现在这样,娇笑着便来扯他的衣袖了。
方临渊岿然不动,匆匆扯回了自己的衣袖,抬手僵硬地摆了摆:“不必,我在这儿等人。”
那女子似乎见多了这样好奇却生涩、别扭地还要给自己找借口的年轻男子了。
况且,在这样的地方,等的能是什么朋友?
“只是喝杯酒罢了。”她笑着说道。“小郎君不如去楼上坐下等呢?待您朋友来了,再一块儿玩玩,也没什么的……”
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了一道平淡的女声。
“他在等我。”那人说道。
这女子当即回头,便见身后衣袂翩翩,竟不知何时站了个高挑而美艳的女子。
她穿着异族女子的衣裙,三千青丝挽成发辫,额前缀着一枚成色浑然的青金宝石,发间的宝石玎珰作响。
那女子轻纱覆面,看不出是突厥人还是楼兰人。唯独长眉之下,一双眼尾飞挑的桃花眼冷而妖冶,正平静地看着她。
原是在等相好儿的。
那拉客的女子知趣地走开了,方临渊当即与三步之外的赵璴四目相对。
他竟又换上了女装!
方临渊顾不得分辨疑问他的缘由,只觉救星下了凡,当即几步上前,停在了赵璴面前。
“你总算来了!”他说。“吓死我了,我想起来你的字条上没写时辰,还怕来早了,不知要在这儿应付多久呢。”
便见旁边的赵璴眼眸微斜,正看向他。
赵璴这人当真神奇得不得了。
方临渊不懂妆扮,看不出赵璴一手出神入化的妆面功夫,只觉这人一转身就会换一副皮子。
那双眼看向他时,神色模样分明就是赵璴,但偏偏形态姿容,又处处透着异域风情,谁会将他认成远在京中的徽宁公主?
当真是画鬼,名不虚传。
方临渊看向赵璴的眼神崇拜极了,以至于一时间忘了看路。
下一刻,赵璴的手臂挽上了他,将他朝着街边忽地一拉。
异域而来的香料气息淡淡地包裹住了他,挽在胳膊上的手臂轻柔却有力,像是柔软却坚韧的蛛丝,将他层层裹起来了。
方临渊愣愣地抬头,便见赵璴低垂的眉睫之上,碎金似的金粉熠熠生辉,像是停在他眉眼上的霞光。
方临渊的心脏跟着那抹闪烁着的霞色,砰砰咚咚地跳了起来。
下一刻,飞驰的马车从他身侧擦肩而过,将他的衣摆扬了起来。
“当心些。”只听赵璴这样说道。
方临渊如梦初醒,这才回过神来。
他脸有点红:“啊,好险,我竟没注意。”
一边说着,他一边就要抽回自己的胳膊。
但他手臂上搭着的那只手却纹丝不动。
一时间,像是被什么绳结缚住了,他的手臂竟没能抽开,就这么被赵璴挽着,缓缓朝着石浦巷里走去。
“你怎么又扮作了这样?”方临渊一片平复着异常的心跳,一边寻话来同赵璴说。
“江华清派了人监视我。”只听赵璴在旁侧说道。“谭暨也派了人跟着你,我们私下见面,他们定会另有防备。”
方临渊闻言点了点头。
说到公事,他很快便被扯回了注意力,再与赵璴说话时也流畅了不少。
“兖州军中有异。”他低声对赵璴说道。“我今日在军中转了一圈,那些兵士守口如瓶,只怕谭暨在兖州已是只手遮天的人物了。”
说着,他眼神微向赵璴的方向偏去,便恰见晚风拂动他的发丝,街边旖旎的灯火照在他的侧脸上。
方临渊逃似的连忙抽回了目光。
“但是,也不必他们说什么。”他说道。“我将他们的校场全都看过,至少有两百个兵是刚充入军中的,只怕是顶了那些饿死的兵士的身份。只是如今我只看了个大概,再有两天,便能确认他们在军中的分布了。”
便听身侧的赵璴嗯了一声。
“我今日主持发粮,按照各户人口,都令人做了登记。”他说道。“家中有人丁在外的,都不计入灾粮的发放行列,一天下来,倒是登记了十来户人口缺失的人家。”
“你是说……”方临渊微微睁圆了眼睛。
旁侧的赵璴点了点头:“说是外出或者是谋生计,但十之八九是被充入了军中。”
方临渊又道:“江华清注意到了吗?”
“尚且没有。”赵璴垂眸说道。“按官府名册发粮是惯例,我佯作多事,他盯了一会,也就没再放在眼里。”
“那就好。”方临渊道。“那么……只要能将军中充入的人抓出来,再与领粮的名册相对,便可轻易证明谭暨说谎。”
说到这儿,他微一沉吟:“只是……还要再想办法,才能揪出他们挪用粮草的勾当。且我今日一路行来,发现兖州的饥荒也内有蹊跷。”
只听赵璴在他身侧微应了一声,说道:“这些我在查。你不必担心,只需先牵制住谭暨。”
方临渊偏过头看向他。
“你有打算了?”他问道。
“谭暨只管挪用,贩卖牟利,只有军营外的人能做。”只见赵璴说道。
“况且,越是饥荒粮价越贵,他们的生意,未必与灾荒无关。”
方临渊微一怔愣。
赵璴的意思,是连兖州的饥荒都出自他们之手?
若真如此,那一手遮天的官吏,便是有翻天倒海的本事了。
“那我……”他一时有些犹豫。
若真是如此,他总不能丢开手来让赵璴一个人管。
可不等他的话说出口,便见赵璴眼风一扫。
“再有什么消息,每日戌时在大营北侧的枣树林中,有人接应。”他说。
“除此之外,你只需记住,今日见到的女人不知从何而来,萍水相逢,只听说姓巴颜,别的都不知情。”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在嘈杂的人声里,像是飘过方临渊耳边的一阵风。
他微一怔愣。
怎么忽然说到这个?
接着,他的余光便见一个高大而壮硕的身影,身着盔甲,身后跟着两个兵卒,迎面向他走来。
是谭暨。
方临渊眉心微微一动。
下一刻,便听见对面的谭暨朗声大笑起来。
“方将军,您竟然在这里!”他说道。“我听手下的人说你进了城来,怎么是往石浦巷来的呢!”
方临渊抬眼看向他,便见他穿过人群,径直向他走来了。
这兖州的守将,还当真是狂妄自大至极。他知有人跟踪他,却不料谭暨这样光明正大,竟亲自赶了过来。
只怕是玩弄虫蚁一般,想看他发怒,让他忌惮。
方临渊心下一顿。
既然要牵制他,那便需他越张狂越好。越是狂妄,便越易掉以轻心。
这么想着,他眉峰一沉,先摆出一副不快的神色,再在心中盘算着一会儿该如何答话。
就在这时,他看见愈发走近了的谭暨将感兴趣的目光看向了他身侧的赵璴。
下一刻,他臂弯一紧。
方临渊微微偏过头去。
便见自己身侧的赵璴,胳膊朝着他手臂上紧紧一环,半边身体都贴在了他的臂膀上。
只见他一双睫毛纤纤、金光熠熠的桃花眼朝前一看,接着便微一低眉,眼睫低垂,眉心微蹙,飞快地转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