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临渊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这两家人人员复杂,家丁下属又多,你留三十个人。”他说。
赵璴却摇头道:“留十个,其余你带走。”
方临渊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赵璴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手下有人,守得住这条街道。”
方临渊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
赵璴手下养的那些人,他自然放心,况且赵璴这妖精的本事,方临渊也是早领教过的。
于是,叮嘱赵璴千万注意安全之后,方临渊带着人朝另外三户商贾府上而去。
果真如赵璴所言,这三户商贾的拘捕要容易多了。甚至搜到其中一家时,那商贾主动开门认罪伏法,将自家的书信账册全部双手奉送,请方临渊从轻发落。
大致翻阅过一遍账册之后,方临渊心里也有了底。
他们所买入的许多来路不明的粮食,皆是由兖州城粮商之首的郑家开价,他们则按照郑家所给的价格经由郑家购入粮食,并不知道粮食具体是从哪来的。
而粮食贩卖的价格,也是由郑家安排的。
他们只管按照郑家的吩咐买进卖出,便可跟着他们一同牟利发财。城中若有粮行胆敢不遵,那么要不了两月就会在兖州城消失。
于是如今留下的五家粮行,全是唯郑家马首是瞻的。
这些商贾当然有罪,罪责却的确不至于抄家灭门,因此倒也不至于拼着谋害钦差的死罪与方临渊抗衡。
这之后的抓捕便容易多了。
三家商户,押走粮行主事的几人之后,便将宅院封锁,派兵把守。而其他两户商贾见这家人主动认罪之后,认罪之行全由书记官记录下来之后,也纷纷效仿,以求此后能够罪减一等。
于是,天刚擦黑,方临渊便押解着三户商贾并他们上缴的罪证,朝着赵璴所在的街道而去。
北境的天黑得向来很早,今日城门封锁,城中又有官兵拿人,街道便尤其冷清,灯火也比往日黯淡得多。
方临渊倒是并不怕黑,一路牵着马,心下还在思索着方才得到的口供与物证。
到了今天,他也算是将案子查得水落石出,兖州城全部的官商勾结,还有州府军营牟利手段,全都查得明了且拿到了罪证。
单他的收获就有那么多,赵璴从那两户商贾府上抄没的证据定然只多不少。
方临渊沉着眉目,不由得思索起一会儿该如何安排兵马,剩下三户的府邸又该在何时继续搜查……
就在这时,细微的破空之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方临渊敏锐地一抬头,条件反射的动作比思维更快,腰间佩刀飞快抽出,只凌空一个挥砍,便有清脆的劈折之声从他眼前三尺之外响起。
有人埋伏!
射向他的利箭当即折断坠落,而他当即扬声,快而急促地命令道:“立刻戒严,保护认证物证!”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已有漆黑的影子,利落而飞快地出现在他视线当中,朝着士兵的队伍猛地扑来。
方临渊当即被几十个持刀的黑衣人围拢住了。
只短暂地交手,方临渊便意识到了他们的训练有素。
手中步步都是杀招,快而利落,以至于方临渊骤然招架起来,都感到了些许吃力。
而他还要分出些许精力,去保护那些士兵手里的账册和商贾。
这些人尚且还没审讯,若就此被灭了口,只怕会掩埋住江华清的罪行。
但是……
方临渊单手负刀,格挡住身前三把直冲面门而来的刀刃之后,飞快地回身一刀掠去,抹过了背后一个悄无声息偷袭向他的黑衣人的脖颈。
江华清与谭暨都在牢狱之中,五户商贾全部落网,这些人是哪里来的!
只是眼下的状况已经由不得方临渊想清了。
他一柄长刀在周身舞得密不透风,凡入三尺之内者皆非死即残。围拢着他的黑衣人不过片刻,便在他的刀下倒了十来个,剩下的也渐渐不敌,向后撤了不少。
却在这时,一声呼啸从远处传来。
围拢在他周身的黑衣人竟当即四散开来,不再攻向他,而是扑向了周围的士兵与犯人。
竟还有人在暗处指挥!
方临渊顾不得太多,目光扫过呼啸声传来的那片黑暗之后,便当即持刀上前保护人证。
接连三五个黑衣人扑向了为首的那个商贾,方临渊纵身而上,紧随其后,挥刀斩落了其中一人。
而另外两人,与那商贾只见只剩下咫尺的距离了。
方临渊又纵身向前一跃。
却在这时,破空声又从身后传来。
方临渊一个分神,躲闪不及,正欲咬牙用不是要害的肩臂接下这一箭、先行救下那商贾性命之际,他身后闪过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方临渊一刀斩落两个黑衣人,回头看时,便见殷红的血染湿了织金的雪白锦袍。
是赵璴。
那一箭没入了他的肩窝,他背对着他,挡在方临渊五尺之外。
赵璴径直用肉身挡下了那一箭,继而反手一镖,当即击落了射箭的弓手。
他略一偏头,便看见了愣在原处的方临渊。
他在看他,一双眼泛起了微红,湿漉漉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赵璴咬了咬牙,非是忍痛,而是在忍着心底那股急于要去安慰他的冲动。
因为暗处的弓箭手不止这一个。
赵璴回过身去,踏过地上的青砖径直飞身而上,踩过砖瓦的瞬间,又两只飞镖射入了黑暗里。
随着飞镖破空,惨叫声与重物坠落之声当即响起。
他一身白衣,却从来都是最擅长于黑夜中潜行的妖鬼。
不过几息之间,周遭高处的弓箭手皆被他射落。而他足尖一点,便停在了最高处的楼顶。
皎洁的月光将砖瓦照出微弱的光亮,他漠然抬头,看向了面前步步后退的黑衣人。
这是领头的那个,方才也正是他吹哨下令,命手下向方临渊射箭的。
他想跑,却在赵璴的震慑之下,踩断了足下一片瓦。
哗啦一声,他瞪圆了眼睛,恐惧地看着赵璴。
赵璴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可怕。
覆面的金兽在月光之下宛若鲜活的怪物,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分明半边肩膀却都被鲜血浸透,他却浑然不觉,像是地府里爬出的、披了半边人皮的修罗恶鬼。
他面无表情,步步上前,接着一把拔下了自己肩头的那支箭。
都没有哆嗦一下。
这是什么怪物!
杀手首领转头就跑,但下一刻,那支箭便呼啸而来,竟由那人空手掷出,当即钉在了他的腿弯上。
杀手首领仰面扑倒。
而下一刻,那人纵跃上前,在他即将咬开口中毒药的刹那,卸下了他的下颌骨。
月光如银,照在他背后,可金光下的那人却像没有半点温度,肩上的鲜血流淌而下,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
赵璴的确是不怕疼的。
他自幼在宫中磋磨长大,对疼痛的敏感比旁人更低,忍耐的阈值却要高得多。他这门本事学得太早,以至于像是长在他骨子里的一般,和他的血肉与筋骨不分彼此。
以至于这样的箭伤在他身上,让他像个不知死活的疯子,没有痛感的怪物。
但他沉冷的眼中却是隐着怒意。
因为他知道,这一剑若是射在方临渊的身上,是有多疼。
他曾见过方临渊的身体,刀伤、剑伤,像是没人心疼他似的叠加在他身躯之上。
该是怎样的畜生,才会对明亮的神明下得去手。
而那边,求死不能的杀手在赵璴漠然的目光下,竟不知受了什么震慑,模糊地开口求饶道:“我是早领了命,若大人不测,便替大人取方临渊性命,我是听命行事……”
他话音未落,便被喉咙处挤出的一声痛叫打断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匕首,猛地插进他的肩窝。
鲜血喷溅出来,但那杀手知道,这不是要害,他死不了。
他瞪圆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兽面后的眼睛更凉了几分,声音有些哑,问他道:“你敢提他的名字?”
杀手并不知道谁的名字不能提。
他只看见,那人一刀之后,微微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般,错开目光,看向了那把匕首。
刀很旧了,上头镶嵌的宝石也很粗糙,并不是什么宝物。
可那人的眼神,却心疼得仿佛受伤的是那把刀一般,疼惜而带着一种又冷又柔软的悱恻,深极了,像是在看他的爱人。
可他挨了那样深的一箭,还面不改色呢!
下一刻,他听见那人又开口了。
平静、淡漠,却冷得让人忍不住地畏惧、颤抖,像是被妖邪攥住了魂魄,从他的肉身里缓缓地拉扯而出,寸寸撕碎。
月光之下,那人肩上浸透的血似乎都是冷的,唯独看向那把刀的眼睛,像是寒冰深处跳跃着的微光。
“你竟还敢弄脏我的刀。”
只听那人嗓音冰冷,轻而缓慢地说道。
作者有话说:
有奖竞猜:这把刀是哪里来的?答对可奖励任务道具【五殿下的肯定】
方临渊飞身踏上屋顶时, 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赵璴雪白的衣衫半边都浸透了血,扎入血肉的羽箭不知被谁生生拔下,使得他肩上的血淋漓地向下淌着。
他似乎很费劲地在支撑着身体, 以至于单膝跪了下去, 低垂着头, 虽看不清神色,却分明是一副脆弱极了的姿态。
可他却似还拼尽全力地挟制着那个杀手首领。
方临渊的眼眶忍不住微微一热, 却仍记着自己不能叫出赵璴的名字……即便那两个字就在唇边,脆弱却又滚烫。
他嘴唇轻轻颤了颤,再说不出话来, 只能默然地飞身上前。
赵璴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 回过了头来。
月光将他的肤色照得尤其白, 身上大片的血鲜艳而温热, 使得他的模样脆弱如脆弱轻颤的白花瓣。
他默不作声,只在赵璴身侧俯身跪了下来,一把撑住了他的身体。
“……既受了伤, 为什么还要追人!”
再出口时,方临渊的声音已经哆嗦得厉害了。
他也能感觉到赵璴身上冰凉的衣料,和黏腻滚烫的血。
方临渊又说不出话了。
他不再吭声, 只从自己衣袍上一把扯下一大片布料,沉默而熟练地替赵璴先行包扎伤口。
他知道此举可暂且为伤口止血, 让受伤的人更安全,却也知这样止血是有多痛。
他不吭声, 手虽发抖, 却稳而利落, 怕赵璴在自己的手中又额外多承担痛苦。
这便需要他集中足够的注意力, 可他偏生被赵璴此时的模样乱了心神, 以至于眼中心里除了赵璴肩上的伤外,再看不见其他。
于是,他便没发现自己此时与赵璴的距离有多近,也没看出赵璴微微怔愣之后,专注在他脸侧的眼神。
他的手臂几乎将赵璴的整个肩背都圈住了。
片刻,他裹好了赵璴的伤口。
接下来是包扎伤口最痛的一步,只有结打得足够紧,才能阻挡鲜血的流失。
“忍一忍,一下就好。”他低声对赵璴说道。
说着,他牙关一咬,闭眼猛地将那布结收紧。
却也几乎同一时刻,一只微凉的手指覆在了他的眼下。
“我没事。”
只听是赵璴的声音,轻而平缓,分明是受伤的那个,却似在安慰他。
方临渊转头看向他,才发现他划过他眼下的指腹微有些湿,不知是从哪儿擦来的水汽。
明明……是赵璴在忍痛,却偏生是他湿了眼睛。
对上赵璴那双平静而柔软的眼睛,方临渊忽然不知心口的哪一处猛地决了堤。
他流了这么多血,怎么还在安慰他呢。
方临渊嘴唇微微一颤,继而看着赵璴,不受控制地开口问道:“疼吗?”
只见赵璴对着他笑了。
“不疼。”他说着,声音又放轻了几分,像是在哄他。
方临渊眼底一红。
这么深的伤口,怎么会不疼呢。
“其杀手都被捉拿了,我先带你回去,找军医给你处理伤口。”方临渊轻轻抽了抽鼻子,接着单手扶着赵璴,小心地将他从原处扶着站起来。
这样的疼对赵璴来说真算不得什么,便是现在让他连夜奔袭千里,他吊着一口气也能轻易完成。
他的命从来不值钱,即便对他自己来说。
可他却眼看着方临渊小心地将他扶起来,像是生怕摔碎了他。
小将军似乎真的很在意他挨的这一箭,或者说……
小将军似乎在心疼他。
这个认知,让赵璴伤口附近的心脏轻轻一哆嗦,像是又被小刀戳了几下似的。
赵璴不想吓唬他,因为方临渊似乎真的很经不得吓,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可怜巴巴的像是中箭了的鹿。
可是,赵璴偏又抵御不了方临渊搀扶着他时,紧贴着他的、温热而紧韧的身体。
他像是被卷进漩涡的船只,被牵引着卷入,已经由不得他自己了。
方临渊将赵璴送入军营之后,待确认军医说伤无大碍,才稍稍放心了些。
也恰在此时,随行的士兵在外求见,说几个商行的东家和方才刺杀钦差的杀手,已经全部押送回京,等候将军发落了。
方临渊不能不去。
眼看着军医已经在给赵璴清创包扎之后,方临渊便先行退出了军帐,跟着兵士一起朝着大营的监牢而去。
衡飞章已经等在了监牢之外了。
他手里拿着几本账册,是方才从几户商贾府中搜查出来的。看见方临渊过来,衡飞章迎上前,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将军!这些账册里有不少与江华清来往的书信。买卖粮草、操控粮价,全是确凿无误的证据!”
方临渊闻言点了点头:“那大人一定要把它们收好。”
衡飞章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接着便发现方临渊似乎有些没精神,连忙问道:“我听说将军今日在外遇刺,可有受伤吗?”
方临渊摇了摇头:“我无事。”
衡飞章闻言点了点头,仍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两眼,送他进了大牢之中。
他安排着士兵们将那些杀手和商贾妥善地关押进去,物证与书信账册查过一遍,再将繁冗要紧的部分派人送去衡飞章的军帐里。
处理完这些,方临渊转身去了关押江华清的监牢。
尚且还未定罪,谭暨和江华清在监牢里住得还算舒服。
方临渊来时,江华清正在监牢中用晚饭。雪白的大米和排开的三碗荤素得宜的菜色,一看便知是狱卒不敢开罪他,起居饮食都待他小心翼翼。
江华清也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将军来了,可用过晚膳了?”他慢悠悠地一边吃饭,一边问道。
方临渊并未搭他的话茬,只拉过一把椅子,在牢外坐了下来。
“江大人倒真有本事,远在兖州,竟还有这样大的手笔养出一群死士。”他说。
江华清闻言微微一顿。
“……你说什么?”
只见方临渊看着他,淡淡一笑,说道:“说你养死士啊。只是不巧,他们听命当街袭击我,却并没有成功。”
江华清直勾勾地看着他,片刻,缓缓放下了手里的箸。
“你可证明不了他们是我的人。”他说。
却见方临渊叹息了一声。
“大人当我不懂行吗?”他说。“养死士的条件有多苛刻,大人比我明白。能养出这么多人来,大人当真可以不露痕迹吗?”
江华清看着他,许久,面上悠然自得的神色渐渐破碎褪尽了。
“你又能奈我何。”片刻,他盯着方临渊,缓缓开口道。“不到上金殿的一天,你手里即便有尚方宝剑,也斩不了我的脑袋。”
方临渊看着他,片刻笑了起来。
“好了。”他说。“多谢大人,我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江华清微微一愣。
“你说什么?”他匆匆问道。
方临渊没理他,只站起身来,将自己拉来的椅子重新放归了原位。
却见江华清慌了。
“你要什么答案,你说,你知道了什么?”
他手下一个忙乱,竟将满桌的菜肴都撞翻在地了。他却顾不得这些,几步上前狼狈地扑在牢门口,拍着冰凉坚硬的铁栅,匆匆问道。
便见方临渊回过头来,看向了他。
“你养的死士连最基本的一点都没做到,你知道吗?”他说。
在江华清目眦欲裂地瞪视下,方临渊接着说道:“他们临服毒前,竟被阻挡住了,给我留下了活口。死士的毒药藏在齿关,就是为了一击毙命让人无从下手,能被阻拦,说明他们死志不坚,根本不是死士。”
江华清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既他们不是死士,你却敢低头认下这杀头的死罪,那么可见,你是个心甘情愿的替罪羊。”方临渊凉凉地勾了勾嘴角,说道。
“人是你养的,却是替别人养的。那人能保你的平安,也可要你的性命,所以你愿意替他顶罪,也只能为他顶罪。”方临渊说道。
“我猜得对吗,江大人?”
方临渊的确精神不大好,像是中了一箭的人是他一般。
即便他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却还是遮掩不住心口酸麻一片的窒息感。
这使得他没多在江华清身上浪费功夫,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之后,便离开了监牢。
送去衡飞章那里的文书,明日之内便会被整理出来。不是死士的杀手口风没那么紧,知道的东西也会更多些,明天结合着他们吐出的信息再去审江华清,或许就能确认他背后的是桑知辛还是三皇子。
方临渊沉思着,分明逻辑已是清晰明了,他却不知为何心下仍有些乱。
待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停在赵璴的帐外了。
夜色已深,赵璴的帐中也熄了灯火。只有两个士兵守在门外,说朱公子已经歇下,军医说明日一早再来换药就行了。
方临渊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我进去看看情况。”
士兵自不会阻拦,恭敬地替他开了门,又要入内去替他点灯。
方临渊摆了摆手,说道:“朱公子今日为我受伤,他既在休息,就不要打扰他。”
士兵连忙应是。
于是,只有方临渊一人入了帐中,漆黑一片,他只点起了床榻附近的一盏灯火,恰能模糊地看见赵璴的模样。
他躺在床榻上睡着,面上却仍压着金兽面具。
方临渊轻手轻脚地趴在了他的床榻边。
真是奇怪。
他心乱如麻了一晚上,却偏在这会儿,在看见赵璴安静地睡着、身上血腥气淡得快要闻不到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平静了下来。
纷乱一片的思绪,此时只剩下赵璴平缓安静的呼吸声了。
方临渊的心也跟着变得安静了,趴在床榻上,静静地看着赵璴睡着的模样。
这人也真傻……天下哪有人会用身体帮别人挡箭的?只有话本子里的人才会这样做。
方临渊看着他,目光渐渐从他受伤的肩窝,到他起伏的胸膛,再到他微微发白的、薄却柔软的嘴唇上。
方临渊不知为何,目光触到那里时,竟忽然有些紧张。只一眼,就不敢再看,匆匆将目光挪到了他冰冷的兽面上。
睡着还戴着它,怕是不舒服吧?
眼看着周围再没有别人,方临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那兽面摘了下来。
也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然从他耳边响起。
“怎么了?”
是赵璴的嗓音,却吓了方临渊一跳。
他手下一哆嗦,那兽面当即掉落下来,眼看着便要砸在赵璴的脸上。
方临渊急匆匆地去接。
可他本就是跪趴在床边的,猛地一起身,竟在床沿上重重一撞,身下重心不稳,猛地向前扑去。
竟一头撞进了个坚韧紧实的怀抱里。
作者有话说:
赵璴:血条虽然不够厚,但是残血能秀你们十个。 方临渊:你受伤了! 赵璴:……(沉默收刀)(委屈巴巴地看向方临渊)(乖巧点头)
第85章
坚硬, 紧实,隐约的桂花香气缭绕在周遭,像是盘结的蛛丝, 有种柔软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方临渊在床沿上撞的那一下很重, 但他却全然感觉不到痛。
只在感官全部被放大麻痹后的混沌之中, 他听见了黄金兽面锵然落地的声音。
方临渊怔怔地抬起头来。
便见昏暗的光线之下,赵璴垂眼看着他。柔软的发丝垂落到他颊边, 整个空间里唯一的一星火光,在他的眼里跳跃着。
下一刻,一只轻且冰凉的手落在了他的腰际, 轻轻地按在了那儿。
方临渊浑身都僵住了。
像是有冰冷的蛇游走着盘桓在那儿, 嘶嘶的吐息穿透了皮肉, 直钻进了他的骨骼、以及比骨骼与四肢百骸更深的地方。
接着, 他耳边响起了赵璴的声音。
“当心些。”只听他这要说着,按在他腰上的手向下压了压。“撞到这里了吗?疼不疼?”
似乎是撞在了那里,但方临渊浑身都动弹不得了。
他看着赵璴, 眼见着赵璴的眉心微微一蹙,目光向下落去。
他看向的正是方临渊刚才撞在床沿上的腰间。
可那目光也是吐信的毒蛇,从他的脸上一路游走着下移, 贴着他的皮肉与肌肤,一路盘桓而下……
方临渊惊得险些弹起来。
他猛地从赵璴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可蛇行的痕迹在他身上留下的毒素似乎不是轻易便可解的,以至于他对身体的操控竟笨拙了不少, 动作也显得尤其慌乱狼狈。
他站起身, 转头看向赵璴。
他并没有伸手阻拦他, 这会儿静静抬起眼睛, 身体仍维持着半坐起的姿态, 原本按在他腰上的那只手也仍停在半空,修长入竹节的手指微微蜷起。
好端端的一只手,怎么会像蛇呢。
方临渊一时间像是从画迹里挣脱而出的书生,分不清幻境和现实了。
却在对上赵璴那双眼时,他猛地惊醒。
他在干什么呢!一惊一乍地险些摔倒,赵璴伸手扶住了他,还在关心他是否受伤。
他却……却……
这样奇怪。
方临渊胸腔里的心脏咚咚直跳,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边胸腔起伏着喘息,一边道:“你还好吗,有没有压到你的伤口?”
只见赵璴微微一顿,继而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说着,一边推起自己身后的枕头,一边撑着坐起身,说道。“吓到你了?”
方临渊连忙上前去扶他:“没有,我是怕……”
说到这儿,他微微停住了。
他怕什么呢?都跟赵璴认识这样久了,赵璴刚才的举动也没有任何要伤害他的意思。
是他自己,浑身僵硬得动弹不得,连皮肤都是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