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他听见赵璴开了口。
“无事。”只听他说道。
“无论什么原因,都好。”
衡飞章等人还没回来,但因牵涉过广,又事涉当地大员,圣上严令速查,因此快马急报的信使一趟一趟地回京,审理结果与相关证据也不断地往京中发回。
去年年荒,各地有不少府衙都出现了税收与钱粮出事的案子,也处理了不少官吏。
兖州就在其中,但共革除了三名官员,江华清与谭暨都没被牵扯分毫。甚至当时还不是知州的江华清因此而升迁,成了总领兖州府的第一大员。
而这便是他动的手脚。
据江华清交代,他这两年便与当地乡绅大户有所牵扯,收受贿赂之后,再用以打点各路官员,进而陷害上峰、加官进爵。
而他升官之后,与乡绅的勾连便更深。此番哄抬粮价、贩卖库帑之行,便是他们共同牟利之举。
鸿佑帝很快便派锦衣卫、东厂与大理寺处置起那些与他勾连的京官来。
令人意外的是,与江华清勾连的京官大多都是寒门出身的清廉官吏,府中大多家徒四壁,搜都搜不出多少银子。
就在胶着之际,东厂搜出了第一笔。
在桑知辛麾下的一名吏部官员家里,时慎带人撬开了园中的地砖,竟搜查到了他们藏匿金银的金库。金库不大,藏在里头的黄金却有万两之多,搜出之后,朝野上下都一片震惊。
此后,搜查官吏的差使便全落在了东厂身上。
几天时间,东厂并没让鸿佑帝失望,但凡出动,没一次走空搜出银钱的处所也皆千奇百怪,一时间连市井上下都传为奇闻。
说某大人素有清名,府中冬日都供不起炭火,唯一的爱好便是收藏字画。却不料他库房中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字画拆开之后,竟见银钞裱糊其中,数额之大,又是数万两之众。
又如某位大人,将屋顶的横梁掏空,金银全都藏在那儿。东厂入内搜查之时,番兵上房检视之际不慎踩踏了房梁,当即金银如雨落了满屋,人走进去都得蹚着,甚至还砸伤了几个兵卒。
此番种种,令人瞠目结舌。
一个个官员被押进了大狱,证物俱全,无法抵赖。他们骨头并不算硬,一时间京官又供出京官,朝野上下乱成一片。
方临渊回十六卫当值那日,据说桑大人在圣上的御书房外请罪,又说自己识人不清,又说自己御下不严,已经滴水不进地跪了两日了。
方临渊闻言都有些意外,周遭闲谈的十六卫也哈哈大笑。
“这不是嫔妃惯用的招数吗?妃嫔能将陛下的心肠跪软,难不成桑大人也想试试?”
方临渊也忍俊不禁,不忘打断他们:“桑大人如今仍是中书侍郎,德高望重,不可轻易玩笑。”
这些公子哥一心看热闹,但他却隐约看出,陛下为什么不见桑大人。
如今证据确凿,桑大人却仍旧顾左右而言他,陛下自然不悦。
但结党贪污这样的罪责,但凡认了,便是万劫不复的大罪,想来桑知辛也不会这么轻易认输。
眼下困兽之斗,桑知辛刻意求见,是打算如何应对皇上的怒火呢?
方临渊都有些好奇了。
这日当值结束之后,方临渊在十六卫戍司门口又遇见了赵玙。
她仍是上次见面时那番素淡清冷的模样,但看向方临渊时,眼中是能看见意气的笑影的。
“长公主殿下怎么在这儿?”方临渊连忙上前。“若是有事吩咐,可以教人进去通报的。”
只见赵玙摇了摇头,淡笑着对他抱了抱拳。
这样刚直之礼在她身上并不显得突兀,反倒如昙花乍现一般,显出了两分寡居的素裙遮掩不住的兵戈锋芒。
“我是特来谢谢将军的。”赵玙说。
“谢?”方临渊不解。
“充州山脉那群兵,今日判下来了。”赵玙说。“判的流放西北,发配充军。”
方临渊微微一愣,继而有些抱歉道:“说来该是我说声抱歉才是。他们即便罪不至死,却仍是做了山匪的,实在无法通融,判他们无罪。”
却见赵玙摇了摇头。
“这样已是最好。”她说。“律法在上,他们做了错事,也应当受到惩罚。他们本就是行伍之人,背叛充军,也算重新去守卫大宣疆土,于他们来说,算是万幸。”
方临渊闻言,不由得点了点头。
“我今日去送了孟诚他们出城,孟诚特请托我,说定要替他谢将军一盏酒。”赵玙又道。“不知将军现下可有空闲?”
方临渊闻言微微一顿。
喝酒他倒不是不行,但是……
“今日初五,郎中说五殿下终于病愈,需可以探视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却并没犹豫,抱歉地对赵玙说道。“长公主殿下,咱们可否改日?”
只见赵玙微微一顿,继而道:“自然可以。”
方临渊感激地冲她行了一礼,牵过旁边的流火,临上马前,又朝着赵玙抱了抱拳。
“多谢殿下。”
赵玙特在这儿等他,他本不该拒绝的……但他实在惦记了一天,不好赵璴今日出门,他还在外头饮酒。
却见赵玙半点没见不悦,反倒看向他,朝着他微微笑了笑。
“无妨。”只听她说道。
“五妹对将军情根深种,若知将军对她如此惦念,定会高兴的。”
作者有话说:
赵玙:磨磨蹭蹭的,烦了X
赵璴……对他, 情根深种?
方临渊让赵玙这话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反驳,却又猛地想起赵玙不知赵璴真实身份这件事。
是了, 长公主殿下是不知道赵璴是个男子。若是知道赵璴是个男人的话, 定然不会这样认为了……
想到这儿, 他微微一顿,看向赵玙, 嘴唇动了动。
似乎看出了他神色里的犹豫,赵玙微微偏头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将军?”
方临渊摇了摇头, 笑容有些僵硬地朝她摇了摇头, 说道:“无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长公主殿下。”
他二人道了别,方临渊翻身上马,转身离开了十六卫戍司。
他背影不见端倪, 神色也平静,可只有他心里知道,方才猛然窜出的念头让他如何心乱如麻, 搅得他握缰绳的手都僵硬着,扯得流火连打了两个响鼻。
或许……也非是猛然窜出的念头。
他策马走出了很远去, 但心里乱糟糟的一片,那想法竟就这么停在了他的脑海中。
它荒诞极了, 却挥之不去。
凌乱的马蹄声中, 它窜来窜去的, 让方临渊忍不住颠来倒去地想……
男人对男人, 会不会也有情根深种这一说?
方临渊回府时, 门上的侍从便告诉他,公主殿下今日看了郎中,确认已经大好之后,便去霁月堂请安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方临渊便径直去了霁月堂。
他赶到的时候,霁月堂里恰在布置晚膳,热气袅袅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桌子,香味一路散到了院中。
方临渊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赵璴。
他坐在桌前,正跟长嫂说着什么。长嫂虽不能视物,他却仍是淡笑着的,一双眼安静地看着她,神色淡却极认真。
他长嫂说到什么,似很开心,掩唇笑了起来。赵璴也跟着笑起,眉目微弯时,目光恰与方临渊相撞。
方临渊心跳一顿,没来由地想起了方才赵玙说的话。
情根深种……这四个字,像是在他心口不知不觉地扎下了根似的,根须直往他心间里探,痒痒的。
他想什么呢!
方临渊猛地一甩头。
赵玙以为赵璴是个女子,难道他也将赵璴当做异性了吗!不过是赵璴的相貌太漂亮了一些罢了,那双桃花似的眼睛,看谁不会多带三分情意啊?
方临渊逃似的匆匆避开眼去,早忘了赵璴那双桃花眼是出名的冰冻三尺,这位五公主殿下更是天下第一号的无情美人。
他入了堂中,当即有侍女行礼问安。
宋照锦听见他过来,当即笑弯了眉眼,让身侧的侍女伺候他坐下,又说道:“我原想着殿下这两日病愈,合该再休息几日。可殿下孝顺,今日郎中一说人能见风,便立即来霁月堂看我了。”
方临渊被迎在了赵璴身边坐下。
“殿下向来如此,您记挂他,他也记挂着您呢。”他笑着对宋照锦说道。
旁侧的侍女当即笑起,说道:“大夫人还担心殿下落了痘印,偏教我们替她看看。我们说殿下丽质,半点未见出痘的痕迹,大夫人还不信,说我们只顾着安慰她来着。”
宋照锦闻言,在旁侧轻斥道:“我如何与你们说的?是我库中还存了几盒去痕的药膏,殿下大病初愈,若是需要,合该快些拿给她用才是。”
她作势抬手要打,那侍女嬉笑着迎了她两记软绵绵的手掌,不忘抬头问方临渊道:“侯爷,您说殿下需要咱们的药膏吗?”
方临渊不由得顺着她的话看向赵璴。
便见旁侧的赵璴恰偏过脸来,目光沉静而深邃地看向他,面上的淡笑未褪,一双眼睛像是染上了春色……
……情根深种。
什么情根深种!他怎么还不快把这无稽的词丢出八百里外去!
方临渊耳根有些红,答话也有些心不在焉,全不似素日里与她们笑闹时那般自如:“自是不必,长嫂放心吧。”
宋照锦在那边点头,而旁边的赵璴却在此时倾过身来,放轻了声音问他:“怎么了?”
方临渊浑身一哆嗦。
赵璴的气息就在他耳边,而他柔软的绸缎衣裙也如江水一般流淌向他,轻柔中带着强烈的气息,像是会诱惑着渔人将他们骗进海里淹死的鲛人。
而赵璴的眼神……分明是沉而关切的。
赵璴心无旁骛,他却乌七八糟地在想什么!当真是他错乱了,裹入漩涡一般辨不明南北东西……真是奇怪极了!
他吞咽了一下,小声勉强地找了个借口:“……刚才离开卫戍司的时候,遇见长公主殿下了。”
“她跟你说了什么?”赵璴眉目隐约沉了沉。
他似乎是以为赵玙在拿那群落草兵马的事纠缠他,可方临渊心里,却乱得分明。
她说你情根深种……方临渊这么想着,喉结又滚了滚,偏头看向赵璴。
他似乎本能地想从赵璴的脸上找答案……可他却似乎不大能看赵璴,只一眼,便像是电到了他一般。
海中的鲛人也是这样……听说若有渔人直视她们的双眸,就会变成石头。
方临渊觉得自己已经变成石头了。
而那边,长念坐在宋照锦身边,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眨了两下,看着他们。
方临渊刚一躲开目光,便对上那双好奇的眼睛。
他吓了一跳。
他都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心虚,在对上长念双眼的瞬间,猛地往旁边一闪,像是在撇清什么一般。
可越是这样遮掩,越显得他心思怪异……
方临渊心下一阵懊恼。
恰在这时,菜上齐了。宋照锦温声招呼他们动筷,方临渊连忙拿起筷子,埋头吃起饭来。
却未见旁侧的赵璴停在他身上的目光微有凝滞,片刻缓缓地转开了视线。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方临渊对他的闪躲。
这日之后,随着案子越查越深,好几个官高爵显、又以清廉著称的官员纷纷被卷入其中,而以桑知辛为核心的一派江南出身的平寒官吏,也被顺藤摸瓜地扯出了令人瞠目的利益链条。
他们之间的利益输送极其隐蔽,表面上君子之交浅淡如水,实则内里大有乾坤。
方临渊身在卫戍司,也看见了不少案卷。
原来他们除明面上的官衔高低之外,又另有一套等级严明的利益群体。
他们借由诗会、讲经论道等方式暗中往来,金银藏在互相赠送的奇石盆景、文玩画砚当中,甚至有时只简单的一支湖笔,也可一手掂出重量,知道谁送的笔中掏空了笔杆,在里头塞满银票。
陛下勃然大怒,自然不在话下。据说长跪殿外的桑大人直到饿晕了过去,也没能再见陛下一眼。
几日之后,京中下起了初雪,大宣也迎来了十月十五下元节的日子。
大宣素有习俗,下元节要拜祭祖先,文武百官也需入朝随同陛下祭扫宗庙。
方临渊率十六卫戍司忙碌了一整日,待夜色降临之际,宫中按照历年的惯例办起了大宴。
方临渊多少已有些疲惫了,见礼完毕,宴会开启,他便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吃饭,并不去应酬。
鼓乐声一派辉煌升平,大宴上觥筹交错。而他旁侧的赵璴则一言不发地剥着葡萄,二人一时间竟有种闹中取静的安稳。
就在这时,旁侧的赵璴微微倾身过来,一边将剥好的葡萄放在他手中,一边低声对他说道:“你看。”
方临渊顺着他的目光朝高台的方向看去。
便见是前来赴宴的桑知辛,此时正端起酒杯来,朝着皇帝的方向行去。
方临渊微微一惊,转头看向赵璴:“他有什么话,是打算今天宫宴上说吗?”
赵璴没有答话,只拿指尖在他拿葡萄的那只手上点了点。
方临渊微微一顿。
那日之后,他再见赵璴总觉得有些尴尬,主要也是他自己心思不纯造成的。
不过卫戍司忙,他每日早出晚归,几日下来,也勉强将这种尴尬消解掉不少。
他在赵璴的注视之下,补偿错误一般,将葡萄一把塞进口中。
一阵清甜。
他不由得朝着赵璴露出了笑容来,正要说什么,却猛地想起赵璴方才指给他看的画面,连忙转过头去。
高台之上的鸿佑帝正跟赛罕说笑着。
说起来,今日的宫宴还真有种暗潮涌动的精彩。
朝中出了大事,一场宫宴虽办得热闹,却隐约透出一股人人自危的冷清,鸿佑帝面上也少见多少笑模样。
唯独那位突厥来的毓妃、如今是陛下新封的毓贵妃能得圣上两分笑脸。
她自从入宫以来,盛宠不衰,风头无两,半月前还被查出的身孕,更是被陛下破格进封。
如今满宫上下,人人都要避其锋芒。而坐在旁边的皇后姜红鸾,每每看向她时,面色都有些僵硬,据传是不睦多时,如今连温厚的笑意都要端不住了。
皇后娘娘自打入宫,那可也是盛宠了多年的。如今琴瑟和鸣的帝后当中忽然插入了一位美艳的异域娇花,让人难免不多看两眼。
方临渊的目光却全在桑知辛的身上。
他与桑知辛几乎没有来往,唯独对这位侍郎大人的声名如雷贯耳。他能在朝中长袖善舞多年,自然有他独到之处,那如今已是死局一盘,他又待如何呢……
方临渊隐约生出了看兵法的兴奋,眼看着桑知辛在高台前端正地跪下,高声道吾皇万岁。
鸿佑帝停下了说笑,整个大殿中都静得落针可闻。
片刻之后,只见他脸上的笑影微褪,似笑非笑地开口道:“爱卿平身吧,若要祝酒,那便罢了。朕今日多饮了两杯,不胜酒力,实在喝不了爱卿的酒了。”
鸿佑帝此举不客气极了,便连方临渊心头都一咯噔,只觉桑知辛回天乏术。
却见桑知辛背脊挺直地站起身来。
他年少有为,如今身居天子近臣之位多年,也不过五十来岁。
他身姿笔挺,唯独数日的磋磨之下,满头黑发中混杂了不少银丝,看起来略显得有些憔悴。
“陛下既不胜酒力,臣便不向陛下敬酒。”只听桑知辛开了口。
“但今日下元祭祖,大宣太祖太宗在上,微臣还是想祝陛下江山万年,代代承嗣。”说着,他高举起杯,说道。
“还请陛下接受微臣的祝祷。”
只见鸿佑帝看了他片刻,凉凉地笑了一声。
“爱卿为官多年,想必比朕明白。朕的江山万年,从不是祝出来的、求出来的。”
只见他居高临下,垂眼看着桑知辛,许久,意有所指地缓缓开口说道。
“首先,便是要将朝廷的蛀虫择清,对吗?”他说。“否则,风蚀蚁蛀,便是再广袤的山河,又可供养这群蛀虫几年呢?”
说着,他将酒杯猛地往桌上一丢。
当啷一声,把方临渊都吓了一跳。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兴奋地跳过宫斗剧情收看《大宣王朝》节目) 赵璴:(看着方临渊)他吃我剥的葡萄了,他看我指的人了,他是不是不躲着我了…… (某些人自己就是一部宫斗剧)
满座上下当即鸦雀无声。
天子一怒, 那是要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即便是陛下这样的仁君,雷霆之怒下,也难保会不会留下桑知辛的脑袋。
一时间, 桑知辛与陛下面面相对着, 满座朝臣谁也不敢贸然起身请罪, 讷然不言的,像是一群缩脖子的鹌鹑。
方临渊也被惊得肩头一颤。
下一刻,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膝头,不动声色地按了一下。
方临渊转过头去,便见是赵璴在看着他。
“无事。”只见他低声说。
他们此时离御座有数丈之远, 这样小的声音陛下自然是听不见的。
……但赵璴的胆子是真大。
在座的官吏亲贵哪个不是大气都不敢出?唯独赵璴, 神色平淡中甚至隐带着轻蔑, 眉睫微抬, 淡漠地看向高台的方向。
就在这时,那边的桑知辛动了。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他双手捧着酒杯, 端端正正地跪在了高台之下,酒杯举过头顶,深深地磕下头去。
“微臣明白陛下之言!”只听他高声说道。
在场众人皆是愣住, 谁也不知他此言是什么意思。
只听他接着说道。
“陛下跗骨之痛,是微臣为官不力之果!请陛下放心, 三日之内,臣定呈上肃清污吏之法, 荡清陛下朝野污秽!”
鸿佑帝没有言语, 摆了摆手, 让他退了下去。
方临渊清楚地看见, 桑知辛起身回席之时, 在场众人忌惮犹疑的神色和躲闪避忌的姿态。
他这一番话,显然是将自己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陛下对他仍没有回应,他却堂皇地将自己摆在了受审官吏们的对立面上,此时无论是他的僚属,还是高堂之上的皇帝,都不会再对他有分毫信任了。
片刻沉默之后,方临渊借着重新热闹起来的声音,转头问赵璴道:“他这是在断尾求生?”
只见赵璴笑了一声,说道:“你看出来了?”
“看是看出来了……”方临渊有些犹豫。“但是此举能成吗?他结党贪污的罪行已经闹到了皇上眼前,皇上怎么还会重用他?”
“我们送到宫中的罪证,也确实没有确凿是他的。”赵璴说。“只要没有证据能给他定罪,此举就仍是有用……”
说到这儿,他偏头看向桑知辛。
“虽胜算不大,不过是赌而已。”他说。“但反正已是死局一盘,没有退路,便随他挣扎了。”
听见这话,方临渊面上浮起了忧色。
“困兽之斗向来是最不可控的。”他说。“你有应对的办法吗?”
赵璴看着他,没有言语。
方临渊一时有些紧张。
“你莫非也没有算到他会有这一步?这就有些麻烦。圣心向来是最难揣测,若是他将兖州这样大的事都推了出去,那岂不是……”
他小声地自言自语着,却忽然,一道微凉的气息忽然凑近了他,在他毫无防备之际,轻飘飘地落在了他耳边。
“仍在我筹算之内。”是赵璴的声音,压得很轻。
方临渊浑身都僵了。
却听赵璴说道:“只是此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而今身在宫中,总不好大庭广众地讲出来。”
他语气里懒洋洋的笑意飘在耳边,方临渊只觉自己是一座满是裂纹的石头。
僵硬得动弹不得,要是往旁边再搬一点,又会被捧得粉身碎骨。
“……原来如此。”
片刻,他硬邦邦地回应了一句,连人带着身下的红木座椅,朝着远离赵璴的方向挪了两下。
旁侧的赵璴微微一顿。
他目光里是方临渊面无表情、甚至显得有些冷峻的侧脸,而高束起的发冠让他的颈项与双耳没有半丝头发的遮挡,明晃晃地暴露在了烛火之下。
与那冰冷躲闪的神色不同,那儿却是柔软艳丽的一片绯红,像是蒸腾得起热气一般。
同样一副素来不大会伪装的面孔,却在他眼前冰火相触,当即将赵璴与人相与的薄弱经历全否定了,让他一时间都未能猜出个所以来。
赵璴眉眼微顿,继而不露痕迹地在那片绯红上停顿了片刻。
他虽不通情爱,却熟谙人性,知道神色可以作伪,可情欲的反应却不会。
更何况……
厌恶躲避某人,是不会令耳根泛红的。
这分明……该是气血上涌之情状。
两日之后,桑知辛便如当日所言,向鸿佑帝呈上了奏折。
这是在大朝会时公开呈奏的折子,里头竟林林总总罗列了整整二十一条,全是如何挟制地方官吏、如何控制仓廪粮草以及如何弹压地方豪绅的。
二十一条整合起来,严正公整,巨细无遗,桑知辛将其命名为《核税法》。
按他在朝中痛陈时所言,他翻阅了历年以来地方官吏勾结豪强作乱的案卷,发觉其中的核心便是税收。税收是地方豪绅一笔不菲的开支,他们与地方官吏的勾连,也是从税收的缴纳开始的,而他们挪用的粮食与银钱,通常也是从税收里克扣的。
所以,他这核税二十一法便是从税务入手,控制住地方官吏对税务的管理职权,使其无法从税收上牟利的同时,令豪绅无税法的空隙可用。
而与之相对的,则有庞大的体量需要撼动。
各处上报的耕田数量与田亩产量都需要重新核算,地方的税务与仓库,都要按着账册另外核查。
桑知辛言,此法若要施行,只怕要花费一至三年之久,但若落于实地,那么此后三五十年,都可高枕无忧。
据说朝堂上当即炸了锅。
朝臣们清算下来,能有几个干净的?桑知辛此举当真是狠极了,非但大义灭亲,还要将朝野上下的文武百官全都推上危墙,让他们跟着桑知辛一起倒霉!
当即,反对的奏折雪花似的送上了鸿佑帝的御案。
方临渊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一时都有些惊叹,这日在怀玉阁用饭时,还在跟赵璴感慨。
“那二十一条我也看了,桑大人此番当真是存了破釜沉舟的心思,要与满朝大半官员为敌。”方临渊道。“若这就是他的自救之法……桑大人还真是个够狠的人物。”
却见他对面的赵璴有些心不在焉。
“能以布衣之身爬上那样的位置,他定舍得开,也足够了解龙椅上的人。”过了一会儿,方临渊才听见赵璴说道。
方临渊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