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两百年前的真相大白,但人类对魔族的了解依然太少了。
这个亏,圣君本人早在下深渊的头两年就尝过。
彼时,他和昏耀之间最大的矛盾,其实绝不是什么谁射了谁一箭,谁又捅了谁一刀。而是他作为人类的君主,懵懵懂懂地试图撞进魔族的世界,因此与魔王产生的摩擦。
兰缪尔清楚地知道,如果众人都怀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心,将魔族视为粗鄙落后的可怜鬼,还是亟待人类的拯救与教化的那种——那么这种所谓的宽容,绝不可能真正弥合两族间的裂缝。
魔族有着他们自己的爱恨和尊严,有着于人类不同却自成一体的观念。
他们在瘴气、地火与寒冬中挣扎求生两百年,难堪却顽强地延续着。
所以现在,他必须要将他所看到学到的一切,以文字的形式留给这个王国。
之后的一个月,兰缪尔始终坚持每日的陈述。
为了尽可能做到客观,他并未刻意隐瞒什么。无论是奴隶棚里的黑暗,还是带来瘴气的暴雨,甚至于粗野肆意的合化,全都如实地向笔录官们讲出。
令兰缪尔再次深感无奈的是,往往是他自己没怎么样,笔录官们先不行了。手抖得拿不住笔,不得不中途换人的事情时常有之。
艾登更甚,回来看到这些笔录,浑身发抖,抖得握不住纸。
兰缪尔倚在床上笑:“别看这样,魔王不是个坏人……咳,坏魔。”
艾登怒道:“兄长!他——他都把你!!”
兰缪尔摇了摇头,轻轻说:“你不明白,我们之间比较复杂。”
“这一次,我本来已经做好了长眠于深渊的觉悟,是他拼命送我回来的。”
“他此前就有旧伤,为我破开结界时又断了仅存的左角,大概今后再也不能动用魔息了,说实话,我每天都很担心他。”
艾登不禁愣住,手指一松。
那几枚笔录的纸张,就悄然飘落在地板上。
“魔王他……其实从未怀着真正的恶意来践踏我,哪怕在最恨我的时候。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后来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好。他曾经教我编骨饰,骑角马,唱祭歌,为我冒着风雪去杀百岁的火狐王,一次次陪我到结界崖上,去看他认为永远不会开的花。”
“他脾气不算好,手段也严酷,动不动就扬言要宰了这个那个。但他又确实爱着他的族人,爱着那片连许多魔族都想逃离的迦索大地。”
“他喜欢战斗,喜欢征服,会把战利品大方地分给臣属,自己则抱走敌人的骨头,藏进私库里挂起来。”
“他还很爱骗人,我曾请他在私库里给我的骨头也留一个位置,他明明答应了,可是没有兑现。他没有留下我的尸骨,而是宽恕我,释放我,让我回家去。”
“……他曾经对我说,他恨我。”
兰缪尔垂眸微笑,有些伤感地说:“可后来他又对我说,他爱我,想要我做他的王后。”
艾登蓦地变色:“兄长!”
兰缪尔泰然自若,他抬头正视着弟弟,说:“他是个很好的魔族,我不知道我是否也爱他,但至少现在,我很想他。”
“不行……不行!”艾登彻底慌了,他伏在床边,紧紧攥住兰缪尔的手腕晃了晃,“我不敢干涉兄长的私事,可是再怎么说,那位魔王曾经那样凌辱伤害过你,怎么能……!”
兰缪尔平静道:“我也曾伤害过他。”
艾登:“以后会有更多更好的人爱你的,你相信我,会有比魔王更好的,配得上你的人……”
“艾登,不要说这种话。”
兰缪尔的目光略微沉了一点,语气中带了坚硬的力量:“听你这么说,我有点生气。”
艾登噎了一下,面色青白。又见兰缪尔疑惑摇头,自言自语道:“咦,这是不是证明,我也是爱他的?”
“算了。总之……这两天,我想去结界崖一趟。”
顿时,艾登眼前发黑,欲哭无泪。
年轻的国君只觉得天昏地暗。
完了完了,他的兄长,怎么会——怎么会跟那个凶残的魔王牵扯上这种关系啊!?
王国的医疗手段和法术底蕴,果然不是深渊可比。
又过几天,兰缪尔身上敷药的绷带拆下来大半,身体也轻快了很多。不再连日卧床,能自己坐起来了。
今日晴空无云,是个在冬季里很罕见的暖和天气。兰缪尔在侍从的搀扶下试着走了两圈,又慢吞吞地动了一下鳞尾……嗯,现在他好像能理解魔族摇尾巴时,那种微妙的本能快乐了。
他感觉自己可以出发了。
就像昔日那样,去结界崖。隔着空间禁锢,自上往下地看看那些同胞们。
可怜的艾登依然没能从“兄长居然和魔王发展出了爱情”这一具有巨大冲击性的现实中缓过神来。
他浑浑噩噩,连处理政务都犯了好几个低级错误,被兰缪尔瞅见还要不轻不重地挨批,实在惨得不能再惨。
纵使如此,听说圣君决意要去结界崖,艾登还是打起精神,亲自驾车随行。
他倒要看看,那个所谓的魔王昏耀,究竟是何方神圣!都能把他兄长那么个禁欲的神子引诱得学会谈情说爱了!
马车离开了王城,沿着大路与小路驶向结界崖。
艾登沿途指给兰缪尔看,说七年前的王城城民是如何找过他,又在哪里与被释放的人类俘虏团聚。
兰缪尔感慨万千,叹道:“……我还以为许多人会一直恨我。”
马车经过了那所曾经夺命的哨塔,停在了结界崖边。兰缪尔被艾登扶着,一步步往崖畔走。
登上去的时候,兰缪尔已经出了不少虚汗,喘得也有点急。但他精神变得很好,同时还有些紧张,反而加快了脚步。
艾登心疼得要死,满脸怨念说:“魔王肯定呆在他的王庭啊,兄长,人家怎么会这么凑巧在结界崖呢。”
“你忘了,七年前你也爱往结界崖跑,十次都难有一次看见魔族,更别提是魔……”
魔王的“王”还没出口,艾登突然瞪大了眼睛。
他愕然看到下方,覆雪的伽索结界崖上,立着一栋小木屋。
魔王昏耀竟然就在那里!
可远远望去,这位魔王已经不再是艾登印象中,那副煞气腾腾、桀骜狂放的样子了。
他的脸庞上,手臂上,胸膛上,腿足上……都遍布纵横的疤痕。原本冷硬而紧密排列的漆黑鳞片,就像被锯子活生生锯开过。
那些伤疤呈现比血更深一些的暗红色,凹凸不平,丑陋而恐怖地蔓延开来,触目惊心。
兰缪尔静静看着,许久才说:“那是被魔息反噬灼烧过全身才会留下的痕迹。”
山崖上静谧无声,断了双角的残废魔王,孤独地盘膝坐在小木屋边,低头散发,慢慢拨弄一把兽革与粗木制成的竖琴。
阳光落下,昏耀的神态很淡,赤眸半敛。竟不太像他自己,反而有些像那位离去的人类。
他慢慢地弹起一首魔族的祭礼曲,然后又弹了那首金太阳的曲子。弹完之后,他站起来,扶着木屋的墙壁,缓慢地走到门内去了。
他好像住在这里。
艾登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兰缪尔缓缓撩起衣袍,在那片残余的空间禁锢前坐下,伸手贴在无形的阻隔上。
“吾王昏耀,你赌赢了。”
“你看,你没有死,我也活下来了。”
山风吹动银发。明知道对面听不见,兰缪尔还是认真地一字一句说:“谢谢你让我回家。”
“你要乖一点,好好养伤,保重身体。”
“如果有谁来欺负你,不要冲动任性,能忍的就先忍一忍吧。再给我一点时间。”
兰缪尔闭上眼,将额头贴在自己手掌旁边:“……吾王,再等等我。”
木屋内,刚合上门的昏耀忽地怔了一下,侧耳驻足。
他好像又幻听了,听见兰缪尔的声音。
自从圣君离开,他总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兰:偷偷深情表白,再跑去偷窥。
将兰缪尔送走后,昏耀没有选择留在他的王庭。
他的臣属们想方设法地挽留他,但魔王贯彻了他的独断。
他将王庭之王的位子交给少王天珀,由大祭司塔达辅佐,自己则毫不留恋地搬去看守结界崖。
无论是想要追随王的侍从,还是宫殿里用惯的陈设,昏耀都没有带走。
他打开私库,将能分的东西全都分给臣属,然后将那些骨头——断角魔王这十几年来战胜过的一个个敌人的象征——全都亲手烧了。
最后留下的,只有圣君的旧物。
原本满满的宝库,顿时变得空荡荡。
昏耀就把这些年带有兰缪尔的痕迹的东西,譬如那些骨饰摆件和那件火狐皮毯……重新亲手一件件放进私库里,最后挂了锁。
他只带了兰缪尔亲手做的那把兽革竖琴,还有自己的青铜弯刀,一身轻快地走上了山崖。
时节还是冬天,那座造型不伦不类的小木屋,屋檐上积了雪。
魔王每天无所事事,漫长的回忆就在孤独中涨潮落潮。
但回忆大多也都是痛苦的,昏耀想到的总是自己对兰缪尔的伤害,以及消耗在试探、猜疑和言不由衷里的时光。
可他也只有这些。所以只能在那些记忆里翻来覆去,从遍地狼藉里扒拉出一丁点的甜,和着更多的自虐来咀嚼。
他经常会梦到兰缪尔的死亡,然后在深夜里惊恐地喘息,睁眼直到天明。
首领贞赞来看过他一次,沉默了许久,说:“真不像你。”
她走到昏耀身后,后者还在面无表情地调试着竖琴的弦,懒得理她。
“吾王昏耀,你怎么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
贞赞说:“伽索结界已开,你本该加冕为深渊无上的王,现在却失去一切,余生只能做一个结界崖上的残废看守。而你为之付出的那位圣君,甚至不会回来看你一眼。”
“不,你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很有可能已经死了,而你也不知道他临终时是痛苦还是幸福……吾王,你舍弃一切所换来的,就是现在这样一个虚无的结局吗?”
“你干什么来了?”昏耀瞥了她一眼,“王庭那群家伙使唤你来劝我回去?”
贞赞:“……”
贞赞索性在山崖上找个了阳光暖和的地方坐下。
她深深看着身边这个曾被深渊誉为传奇的魔王,突然问:“昏耀,难道你已经认命了吗?”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魔族,到死都不会停止战斗。”
“哦,”昏耀懒洋洋笑道,“打累了,觉得看山崖也挺有意思。”
贞赞:“是因为圣君的离去?”
“你猜?”昏耀低头勾唇,几缕黑发散落在红瞳前。
……其实贞赞说的是对的,魔王想。
按自己以前的作风,别说失了魔息,就算断手断脚,他也不会甘心滚出自己的王庭,跑来这里看山崖。
昏耀也很难形容,为什么自己一下子就改了性子。
只是,牵扯了他十四年爱恨的人类走了,阳光也落进了迦索的大地上。以为会背负一生的重量陡然卸下,潜伏了许久的疲惫感就一下子涌向伤残的四肢百骸。
有生以来第一次,魔王觉得自己拼不动了。
他只想独自弹弹琴,种种花,在回忆中寻找那个离去之人。
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就幻想兰缪尔正在上面看他,笑着对他说话。
可他不知道,不必等到春暖花开。
兰缪尔此刻正在看着他。
圣君似乎越来越喜欢往结界崖上去了,起初还是十天八天一趟,然后变成三五天,现在已经几乎每天都要去晃荡一圈。
艾登生怕兄长哪天就说出一句“我想住在哨塔里”,然后每时每刻都和魔王面对面。
结界崖的空间禁锢似乎还是老样子,上面可以看见下面,也可以听见下面的声音,但下面却无法看见听见上面。
但兰缪尔坚持对昏耀说话,有时候说自己身体恢复的情况,有时候聊聊皇宫里发生的趣事。
“昨天医师让我选择,是要保持魔族的形态,还是恢复人类的身体。还说再等十天半月,盘角和尾巴长实了,就去不掉了。”
“听医师说恢复人体风险很大,我就放弃了。有角有尾巴也不错。至于法力,我都封进那把蜜金匕首里去了。”
“这两日我在研究与空间法则有关的法术,你再等等我……不要每天都那么难过。”
“你总是难过,我怎么好分辨现在这种心疼的感情、思念的感情,究竟是愧疚还是爱呢?”
兰缪尔不在结界崖的时候,就在皇宫养病和钻研法术。
陆续有一些故人来到圣君的面前。
首先是昔日的神殿骑士吉尔伯特,说实话,兰缪尔已经快把这人给忘了。以至于骑士来到圣君面前乞求他的宽恕时,他差点没认出来。
“我为什么要宽恕你?”圣君问。
吉尔伯特神色惶然,却听昔日的小主人又接了一句:“你做错了什么吗?”
“我……是我当年对王城的城民说,说您从深渊回来后便偏袒魔族,才令您……!”
“但那是事实。”兰缪尔说,“我不能因为你说出了事实而怨恨你。”
那位在哨塔上射了他一箭的士兵亚伯也来了,他憔悴得颧骨凹陷,似乎苍老了二十岁。
他手上带着镣铐,深深把额头贴在地上,甚至不敢说话。
兰缪尔把他拉起来,陪这个险些害死自己的士兵聊了许久。
最后对他说:“你的祖辈为了保护王国而与魔族战斗,是我们的英雄。纵使今后战火熄灭、人魔和解,昔日的英雄也不会被抹消其荣光。”
“当然,你作为士兵违抗军令,的确有罪。按照正常的律法接受惩罚吧。”
亚伯放声大哭着离去了。
渐渐地,更多伤害过圣君的城民都来了,他们历数自己的罪状,兰缪尔都认真倾听。
后来人越来越多,圣君就隔三差五来到布雷特神殿的废墟前晃一圈,告诉牵挂他的人们,他很好,他不怪任何人。
就这样,他开导迷茫的人,劝慰悔恨的人,在这个冬天的尾声里宽恕了所有一切。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宫外的雪化了,早春的花开始吐苞。
兰缪尔讲完了他在深渊的最后一个故事,笔录官们也记完了厚厚的三个本子。
那天晚上,圣君兰缪尔和国君艾登坐在后花园里看星星时,前者低声说,他该走了。
艾登早有预料,但仍然心中沉重得不行。
“非走不可吗,兄长?你的身体还没有彻底痊愈,在深渊到底比不过皇宫……”
“不能说非走不可。”
兰缪尔喝了一口红茶,将瓷杯放下说:“我只是真的很想念魔王,如果可以,不想再拖了。”
艾登说不出话来。大爱无疆的神子,人生中第一次有了私心,他能怎么拒绝呢?
但他还是不放心,反复念叨着“魔族欺负你怎么办”、“深渊没吃没喝的委屈了兄长”、“万一魔王变心了呢”……又要兰缪尔带护卫,又要他带车队,恨不得把半个皇宫都给他搬过去。
兰缪尔哭笑不得:“你这是要给我收拾嫁妆?”
可惜嫁妆是带不走的。那道空间禁锢,圣君想办法弄个口子让自己进去就够吃力了,哪里还能带得了车马随从。最后艾登只好闷闷作罢。
再入深渊之事,兰缪尔并未向王国隐瞒。
他坦诚地向他的子民们交代了一切,包括对魔王的复杂感情。
“所以不要为我担心,”他在最后说,“请你们……替我爱你们自己,爱你们身边的每一位善良的同胞。”
不出意外,挽留之声铺天盖地而来,圣君将众人安抚好又花去几天时间。天气则彻底转暖了。
和煦的风带来万物复苏的消息,无数黄绿色的嫩芽破土而出,燕子站在新抽高的树枝上。
小路弯弯,一辆马车驶向结界崖的方向。
马车后是大批步行的人们,他们都是来送兰缪尔的。许多人追着马车,不舍地反复呼唤:
“圣君陛下,您还会回来吗?”
“圣君陛下,您一定要回来啊!”
“您可以带魔王回来的,无论怎样,要回来啊!”
马车的帘子打开,那银发紫眸的美丽魔族探出头,冲众人微笑着挥了挥手,坚定道:“会回来,会回来。”
一个小男孩大着胆子,将手里捏着的百合花插在了圣君的盘角下。他脸蛋红扑扑的,喊道:“圣君陛下,保重!”
七年前,圣君镣铐麻衣,独自跟随魔族的大军离开故乡。
七年后,无数人族子民沿途相送,陪圣君再次走了一遍这条路。
艾登亲自将兰缪尔送到结界崖上。
“兄长。”他红着眼说,“一定要记得回家。”
“一定。”兰缪尔认真地应下。他今天穿了一身绣了金花纹样的白色长袍,银灰发丝散落肩头。
他抬起右手鳞爪,一缕魔息缓缓释放出来。
如今圣君彻底魔化,原先肺腑的损伤也得到了治愈,已经能够如正常魔族那样使用血脉中的魔王魔息了。
“咦。”
但就在兰缪尔正要将手贴在那片空间禁锢上的时候,圣君皱了一下眉。
“怎么了,兄长?”艾登问。
“好像有些不对劲。”兰缪尔说。
这段时间,圣君忙于处理离开前的最后杂务,有几天没过来了。再看迦索的结界崖,积雪已彻底消融,山间长出了零散的花草,绿油油的一片中点缀着黄色和粉色,连石头缝里都挤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但魔王的身影不在了,木屋里也没有动静。
兰缪尔努力踮脚去看,只见山崖的半腰处隐隐有硝烟在往上冒。
“……”
兰缪尔的眼底立刻沉了下来。
他认得,那是魔族们驱使魔息战斗时的迹象。
作者有话说:
昏.虚假的魔王.耀:双角俱断+魔息沉寂+每天在山崖上种花弹琴守活寡。 兰.真正的魔王.缪尔:完美的双角+恐怖的魔王魔息+战神回家英雄救美(??
昏耀是在一个钟前意识到异变的。
首先让他感觉到不对劲的是鸟群。大量的鸟雀从山崖下鸣叫着高飞,盘旋不肯落枝。
魔王缓缓眯起眼,他往山崖下看去。那里似乎一切如常,但在战斗与刺杀中浸渍已久的本能几乎是立刻就让神经紧绷起来。
他知道下面有王庭安排的守卫。鸟群惊飞,八成是发生了战斗。
而现在的结界崖,除了一个残废魔王以外什么都没有,若有入侵者,指定是冲着他来的。
……到底还是躲不过。
昏耀静默了片刻,回到木屋里,从墙壁上取下青铜弯刀,在掌中掂量了一下。
这把十几年不离身的爱刀,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有点沉了。
昏耀索性把刀鞘留下,单提着弯刀,走出了他的木屋。
下山前他回了一次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结界崖顶。
阳光落在山崖上,嶙峋的岩石投下斑驳影子。有一些小花已经早早地开了,那曾是兰缪尔留下的种子。
这只是结界破除后的第一个春天,今后植物会越来越茂密,泥土会越来越肥沃。
所以,他想。
至少此地不该再有战火和尸体。
昏耀在走出一刻钟之后,遇到了围上来的魔族们。
为首者并不陌生,古雷隆坐在走蜥背上,面目阴沉地打量缓缓走来的身影,抬手止住了身后手持长矛的士兵。
“哼,现在倒是名副其实的断角魔王了。”
古雷隆道:“当初你放纵人类夺走我儿的魔息,现在自己也落得魔息沉寂的下场,真是好报应!”
昏耀闻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当初兰缪尔为了开结界,曾找阴刹“借”过魔息。结果他一巴掌把圣君推回人间了,那位倒霉的新生魔王,这辈子都别想拿回自己的力量。
“直说吧,”他问,“干什么来了?”
古雷隆:“堂堂魔王,呆在这种荒郊野岭算什么样子?我古雷隆可看不下去,想请吾王来我的部落做客!”
他把手一挥,身后便走出两个魔族,各自手拿锁链,向昏耀逼近。
“明白,”昏耀道,“想抓了我威胁王庭。”
他说着,懒散地一哼,竟主动迎着那两个魔族走去,“那就来吧。”
古雷隆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他本来还担心昏耀发觉了他们的踪迹后选择逃跑,拖到王庭那边发兵就完蛋了。但如今看来,擒住断角魔王不过是瓮中捉鳖的工夫。
“你放心,我古雷隆也不是不知好歹的魔族。”
他傲慢哼道:“深渊的结界因你而开,只要你顺从地跟我们走,我的部落绝不会伤害你的性命……”
话音未落,刀光一闪。
先听到的是金属相击的脆响,左边那个魔族士兵惊叫一声,锁链脱手。
弯刀带起风声,刀尖挑起锁链呼地转了一个大圈,铁打的手镣直直地砸在另一个士兵的太阳穴上。那魔族瞪着眼仰倒,还没倒地就断了气!
昏耀眼底绽出冰冷的凶光,把弯刀一抖,三步就踏上了走蜥的后背。那把重刀,朝着古雷隆的脑袋就劈了下去!
“你!!”
古雷隆浑身冷汗直冒,只来得及抽出佩刀,蕴满魔息往上一架。
可他此刻跨坐在走蜥背上,下盘没有支撑,双刀相撞便不禁痛呼一声,上半身仰倒,险些没从坐骑上滚下去!
昏耀厉声大笑:“你要说是来取我性命,我还高看你一眼!”
他往后一翻,险险避开几个士兵刺过来的长矛,落地的同时反手一刀,把走蜥的眼睛划了!
鲜血飙至半空,魔兽顿时发了狂,凄厉地咆哮着四足狂奔。古雷隆被甩了出去,四肢扑地,吃了一嘴巴泥土。
“首领!”
“首领小心——!”
古雷隆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简直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都说断角魔王失去魔息之后意志消沉了,这哪里是个消沉的模样!?
他到底想干什么,明知自己没了魔息,准备只靠肉身力量和一群士兵正面相抗?这是求生呢还是找死呢?
再看昏耀,刚才一击之下,他拿刀的右手连着小臂,赫然已经被古雷隆的魔息灼烧得鳞片翻卷开裂。
可他却像根本感知不到痛似的,拎着刀就冲着围上来的魔族砍过去。当先的士兵竟被这不要命的架势吓得踌躇了一秒。魔王趁势把弯刀抡了个大回旋,士兵的头颅就伴着鲜血飞至半空!
古雷隆恼羞成怒,“都动手!留一口气就行!”
士兵们谨慎地从四面接近,将断角魔王包抄起来。
昏耀毕竟没了魔息,撑不了多久就渐落下风。身上的伤口多了起来,可他依旧不肯退避。
魔王的想法很简单:结界崖打起来了,王庭肯定能得到消息,只要再拖上片刻……他能不能活不好说,古雷隆的部落铁定是要被屠个一干二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