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要说话,俊俊大大地张开嘴,露出黑洞洞的口腔,对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猫叫。
“死了。”俊俊说。
温衍颤声问:“什么?”
俊俊扯住他的袖子,“哥哥,陪我上山。”
温衍浑身麻痹。他刚从梦里的山上下来。
“小猫吃了毒老鼠的糖死掉了,我想埋葬它。”俊俊伤心地说。
温衍还是陪他去了。他实在不能放任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深更半夜独自外出。
“其实可以等天亮了,让妈妈陪你一起去。”
俊俊说:“妈妈不让我去山上。”
温衍问:“为什么?”
俊俊摇摇头,过了会儿,说:“妈妈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我是在山上出生的,大家也都是从山上来的。”
温衍没听懂,但他知道自己现在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把俊俊的话当成童言无忌,一笑置之。
另一种是放纵好奇心,刨根究底。
温衍选择了第一种。他不想也无心知道些什么,他只在意和江暮漓有关的事情。
“我一定要把小猫埋在黄粱山上。”俊俊坚定地说。
温衍一震,停下脚步。
他弯腰俯身,拨开地上那层厚厚的杂草、落叶和树枝,抓起一撮泥土,用手电筒一照。
黄色的泥土,像极了黄粱米。
“黄粱山是个不一样的地方。”俊俊说,“像书里的七色花,有很厉害的魔力。”
温衍握着手电筒的手指紧了紧。
“具体是哪方面呢?能不能告诉我。”
俊俊举起小黑猫的尸体,发出长长的一声猫叫。
“小猫会活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儿歌源自《七色花》
小时候有人跟我讲了咒怨里的情节,主角睡觉时候掀开被子发现俊雄趴在里面,吓得我一晚上没敢睡:)
所以我要把童年阴影分享给大家(狗头)
话说还是第一次写攻第一章 就噶了的文(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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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衍站在院子的水缸前洗漱。
黑夜过去,阳光普照,冰凉的水刺激着他,使他逐渐恢复了些许理智。
就算南槐村处处透着古怪,他也不能仅凭借几句童言童语,就相信会有死而复生的奇迹。
今天是江暮漓的葬礼,等葬礼结束,装殓尸体的灵柩就会被埋进黄粱山上的墓园里。
温衍又掬起一捧冰凉的水,用力扑在脸上。
春寒料峭,他两只手被冻得通红,指节瑟瑟发抖。
幽冥之事,究属渺茫。
除非他能亲眼见证。
把自己拾掇干净后,温衍早早到了江家老宅。江暮漓的尸体还未入殓,只能暂时先安置在这里。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温衍很是想他。
江家人丁稀薄,后嗣凋敝,偌大的老宅空空荡荡,弥漫着许久无人居住的死气,只有江朝笔直地立在厢房中央,微笑着朝温衍招了招手。
因为温衍是江暮漓在这世上唯一的亲近之人,所以江朝提出,要温衍在接下来的葬礼上主持大局。
温衍一听就慌了,他根本不懂南槐村的丧葬礼仪,万一不能好好送完江暮漓最后一程该怎么办?
“别担心,你会做得很好。”江朝凝视着他,“有我。”
温衍下意识缩了缩。
有一瞬间,他又从江朝身上感觉到了江暮漓的存在。
可怕的熟悉感。
可下一秒就消失了。
因为他们是同族亲戚的关系吗?
“温同学。”
温衍一震,又往后退了一步。
江朝仿佛没注意到他的怯惧,从檀木桌上端起一方古色古香的托盘,捧到他面前。
是一套纯白的丧服。
亲人新丧,丧服在身。
有的地方丈夫去世妻子需要戴孝,有的地方则不用,看来南槐村还是遵循古礼,在这方面比较严格。
“你介意吗?”江朝问道。
温衍摇摇头。
虽然他和江暮漓还没结婚,但在他心里,江暮漓是他认定的爱人。他和江暮漓早就约定好,等大学一毕业,两个人就结婚。
江暮漓还买了一对订婚戒指,一人一枚,戴在左手中指。
虽然是普通的素圈,价值并不高昂,但温衍还是视若珍宝。
江暮漓是农村出来的孩子,无父无母,全靠勤工俭学完成学业。
这对戒指,是江暮漓暑假在科技馆举办的蝴蝶展上当解说员,用努力挣来的钱为他买的,里面饱含沉甸甸的心意。
这一世,他只会有江暮漓这一个丈夫,江暮漓也只会有他这一个妻子。
温衍抖搂开丧服,刚要披戴在身上,江朝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不能这么穿。”
温衍惶然垂眼,“不好意思,我不太了解。”
江朝看着他,“里面不能有衣服。”
温衍怔住了。
江朝说:“一件都不能留,这是规矩。”
温衍攥着衣襟的手指收紧了,“那……那我去找个房间换。”
江朝没说话,但温衍能感觉到,他正注视着自己。
安静的空气。
过了一会儿,江朝抬手指向厢房一侧的屏风,“可以去那里。”
那架屏风是绢纱山水画,隐隐透光,并不能做到完全遮挡。
温衍有些犹豫。
江朝温声问:“有什么问题吗?”
温衍轻咬下唇,摇摇头。
自己是不是太神经过敏了?
这是江暮漓的葬礼,江朝又是江暮漓的叔叔,一切都是按照南槐村的古礼来进行,有什么可扭扭捏捏的。
温衍抱着丧服去换了。
江朝还贴心地给他一个收纳袋,“换下来的衣服可以放在这里,交给我,我帮你保管。”
温衍感激地说:“谢谢你,江叔叔。”
丧服穿戴起来并不复杂,但由于是生麻布的材质,加上没有封边,全保持毛边,所以磨得温衍浑身皮肤痒丝丝的。
而且,他是完全贴身穿的,稍微一动,皮肤特别娇嫩的部位也会被磨到,尤其麻痒。
温衍手背抹了抹眼睛,心里莫名委屈,又有点想哭了。
他的皮肤很薄,又特别敏.感,禁不得疼也受不住痒。可偏偏还是招虫体质,血甜,特别容易招蚊子咬。
天热的时候,身上被蚊子叮了包,痒得他不停地挠,都挠出血印子了。
江暮漓看到心疼得不行,后来他再被蚊子叮,就倒了花露水给他搽,边搽边不停地吹。
刚开始,他会觉得凉凉的很舒服,好像没那么痒了。但随着江暮漓的气息吹拂下来,会越来越痒,越来越烫。
江暮漓抬起眼睛,双眼皮的折痕很深,左眼眼尾那颗殷红的小痣配上飞挑的眼尾弧度,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衍衍,还要呼呼吗?”
他耳朵红得快要滴血,很小声地说:“不要呼呼。”
江暮漓用那双黑琉璃般的眼睛望着他,“那衍衍要什么?”
他通红着脸,嗫嚅着出不了声。
蚊子块痒得愈发厉害。
他想要江暮漓用尖利的牙齿咬痛自己,磨破皮,咬出血也没关系。
“温同学,需要我帮忙吗?”
许是见他磨蹭了很久没出来,江朝出声询问。
温衍回过神,透过屏风,影影绰绰地看见江朝似乎正向自己这边走来,慌乱道:“没事,我、我马上就好。”
江朝说:“我等你。”
温衍脚步很慢地走了出来,不是他故意拖延,而是随着他走动,皮肤与布料会摩擦得更加厉害,惹得他不自觉地轻轻颤栗。
“江叔叔,我这个穿法对吗?”
温衍有点不安地扯了扯孝帽,孝帽太大了,投下的阴影掩映着雪白的瓜子脸,眼圈儿犹带犹红晕。
江朝缄默无声,空旷的厢房静得只能听见呼吸。
不知道是不是温衍的错觉,江朝的呼吸似乎微微有些不匀。
温衍紧张得蜷起手指,有种缺氧的窒息感。
他把腰带束得太紧了,白布条在腰上绕了几圈,勒出纤细易折的一捻。
“很好。”
良久,江朝开口出声,一如既往的平淡而温和的口吻。
还有一丝温衍没能听出来的喑哑。
葬礼该开始了。
南槐村施行的丧葬礼仪具体典出何处已不可考,但可以确定的是,它对人的灵魂极其重视。葬礼的第一个环节“复”,就是要为死者招魂复魄。
温衍怀揣江暮漓生前穿过的衣服,顺着梯子缓慢爬向屋顶。他要站在东面屋翼上,面向幽冥的北方呼唤江暮漓的名字。
三呼之后,将衣服扔下。这时,温衍才能从西面屋翼下来。
复礼象征生者对死者的挽留,希望死者能够苏醒,重新回到人间。
只可惜古往今来,没有一场复礼会成功。
屋顶上,风飒飒,木萧萧。
温衍抱紧江暮漓的衣服,复礼认为死者生前的衣服承载了灵魂,温衍不知道是否这样,就能离江暮漓近一点、再近一点。
衣服上还残留着江暮漓身上独有的气息,清冽洁净,是一种阳光里草木的香气。
温衍抱着这件白衬衣,想起从前江暮漓穿着它,骑着单车来到自己宿舍楼下,送自己去上课。
他们穿行在林荫道上,满地碎金摇晃。
光斑落在江暮漓的后背,风把他的白衬衣吹得略微鼓起。这时,自己会忍不住把脸颊贴靠上去,温暖清香。
一切美好仿佛还在昨天。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江朝提醒道:“可以开始喊魂了。”
温衍木然。
喊魂有什么用,复礼又有什么用。死而复生也好,招魂复魄也罢,都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江暮漓。”
“江暮漓。”
“江暮漓。”
三声终了,什么都没发生。
温衍指尖深深陷进衣服里。
“阿漓……”
不该有的第四声。他对江暮漓的专属称呼。
依旧唯有风飒飒,木萧萧。
温衍高高举起手中的衣服。
“我在。”
熟悉的低悦男声。
温衍猛地回头,指尖松脱,那件白衬衣却没掉落,反而轻飘飘地飞飏起来。
“哗啦啦——”
它化作成千上万只白纸蝶,如深海之中结成庞大漩涡状鱼群的洄游鱼,朝温衍呼啸而去。
温衍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动不动僵立原地。
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蝶群彻底吞噬。
白。眼前只剩铺天盖地的白,宛如置身数九冰雪之中。
无数纤薄而精巧的鳞翅高速振动,拍打在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掀起细小而真实的刺痛感来。
温衍浑身麻痹,腿脚发软,头顶白寥寥酷似死人面孔的天幕忽然一阵旋转。
后背被稳稳托住。
有人救了他,在他差点软倒,摔落屋翼的那一瞬。
温衍头晕目眩,视界里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五感混沌,唯独鼻端一缕清冽暖香格外鲜明,钻刺进脑海。
熟悉的香气。
熟悉到令他心脏狂跳,快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
“阿漓……”温衍颤抖着抬起睫羽,“是你回来了吗?”
白纸蝶群如瀑布一般,在他身边纷纷簌簌地坠落,堆积成厚厚的雪。
视线聚焦,定格在江朝那张毫无特色的脸上。
温衍的心重重坠跌下去。
“你没事吧?”江朝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浅浅浮动在鼻端的香气消失了。
江暮漓的衬衣仍然紧紧被他捂在胸前。
哪有什么白纸蝶,半空中飘飘扬扬的全是一张张纸钱。很多被风吹到了屋顶上,落在他的头顶、肩膀、脚边。
“我还好……”温衍推开江朝,“就是突然有点头晕。”
江朝关切地问:“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温衍的胸口再一次被汹涌难抑的失望冲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南槐村,梦幻与现实的边界逐渐模糊,互相渗透,侵蚀着他,污染着他。
让他触碰到爱人灵魂的缥缈余温,又让他回到冷冰残酷的现实,反复提醒他江暮漓已经死去的哀痛事实。
这种摧心折肝的酷刑还在继续。
复礼结束后是沐浴。
古礼中的沐浴并非洗澡的意思,而是用勺子舀水往死者身上浇洒,再用比较柔软的细葛巾擦拭干净。
这是温衍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楚江暮漓罹患绝症后的躯体。
不是他害怕,而是太痛苦了。只能无助地看着最爱的人一天天地腐坏,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大块大块的疮瘢宛如剧毒又冶艳的花,烈烈盛放。而尚未腐烂的部分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和容貌一样,江暮漓的身躯也是神明妙手偶得的杰作。
他的躯体与其说是人类的血肉,更像用某种不属于人间的奇妙材质,精心雕琢出的至高无上的工艺品。
最关键的是,还完美契合温衍的审美喜好。
现在,这件希世之珍已毁,神明也无法再造。
温衍闭了闭眼,把泪水忍回去,抬起江暮漓的手,小心地为他擦拭手臂。
没有尸体特有的僵硬与死沉,一点儿都不费力。而且到现在为止,皮肤上都没长出一块尸斑。
温衍不知道这些异常现象,是不是都和江暮漓和生前得的怪病有关。
毕竟是以人类现有医学水平所不能解释的疾病。
医生们没有检测出病毒,也没有发现恶变的细胞,江暮漓每一份化验报告上的所有指标都很正常,甚至称得上优秀。
他是个健康的人,却正在腐烂。
温衍想,他的阿漓生时特别,死也殊众。
等葬礼进行到哭礼这一环节,所有积压的情绪再也不用忍耐,温衍捂住脸,伤心地哭了。
哭礼的目的和复礼一样,希望能用哭声唤醒死者。
温衍知道,这仍是徒劳的挽留。他哭得越是厉害,越是清楚地意识到,江暮漓毫无疑问的确是离开自己了。
因为,江暮漓从来不舍得让他落一滴眼泪。
哪怕两人是在做亲密之事,他因难耐的快乐而流下生理性泪水,江暮漓也会心疼地捧住他的脸,珍而重之地吻掉每一滴泪。
如飞蝶啜蜜,温柔又贪婪,痴迷又狂乱。
“衍衍的眼泪是甜的,那么珍贵,我怎么舍得浪费。”
听见江暮漓这么说,他心房饱胀,溢满酸与甜。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可有可无的人,从来没有人喜欢过他,珍惜过他,只有江暮漓把他当成捧在手心里的宝珠。
江暮漓不在了,他重新跌落进尘埃,变回灰不溜秋的小石头。
温衍哭得头昏脑涨,眼睛都睁不开。江朝走到他身边,俯身递给他一方洁白的手帕。
温衍哑着嗓子道了声谢,擦了两下后,他忽然感觉不对劲,手帕依旧干燥,并没有湿意透过布料纹理,传递到指尖。
他轻吸一口气,颤抖着抬起手背,抚向自己的脸颊。
眼泪呢?都哪儿去了?
怎么会……没有半点泪痕?
作者有话要说:
丧服!寡妇!灵堂!死鬼老公!谁懂啊!啊!
漂亮小寡妇刚死了老公,一身孝,哭哭啼啼参加死鬼男人的葬礼。死鬼男人躺在棺材里,一边欣赏老婆梨花带雨的样子,一边又忍不住想诈尸把老婆拖进棺材狠狠地“哔——”
(以上发言都来自我一个朋友,跟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灵堂设在离江家老宅不远的土地庙。
土地庙算是全国分布最广的祭祀建筑,几乎各个地方都会有一座,平凡常见。
而且,因为土地神神格低,没有道场,庙宇多半造型简单,由民间集资建造。
南槐村的这座土地庙也不例外。
孤零零的一间主殿,高两米有余,砖瓦结构,水泥抹墙,砖石地板,仅有的一点彩绘装饰也已斑驳掉色。
乍一眼望去,正是一座再简陋不过的小庙。
若硬要说它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它也算江家的家庙。每一代庙主都是江家人,轮到现在这一代,被选中成为负责和神明沟通的巫觋,正是江朝。
“温同学,你知道这座庙的来历吗?”江朝问他。
温衍摇摇头,若放在以前,他一定很感兴趣,但现在他根本无心了解。
江朝说:“它的诞生,和心愿成真有关。”
温衍猛地抬起头。
江朝缓声道:“一百多年前,大约可以追溯到清朝末年,当时朝政废弛,政局动荡,内忧外患之下,底层百姓民不聊生。”
“尤其是南槐村这种偏僻荒凉的地方,落后艰苦的生活超乎想象。”
“世道艰难,仅是求生已艰辛不堪,偏偏还天灾不断。”
“先是干旱。”
“农田寸草不生,庄稼颗粒无收,所有人都只能忍饥挨饿,他们最期待的是每天仅供应一次的热粥。尽管那粥汤比水还稀薄,却是他们唯一能入口的食物。”
“后来,连赈济的粥也没有了,这里的人彻底被抛弃了。”
说到这儿,江朝顿了顿,“黄粱山,你去过吗?”
温衍一惊,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能微微点了点头。
江朝继续道:“那时的黄粱山,找不到一根草茎,也没有一片树皮,因为它们早就被极度饥饿的人们给吃得一干二净。”
“实在没东西吃了,就开始吃土。有人把这种能吃的土,叫做‘观音土’。”
温衍低声道:“我们老师在课上说过,这种土其实是粘土矿物,根本不可能被人体消化吸收,吃了以后只会堆积在肠胃,最终把人活活胀死。”
“没错。”江朝点头,“但是,对这些人来说,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生存都无比困难的饥荒年代,为了果腹保命,观音土就成了救命粮,谁还管它有没有害处,只要吃了能填饱肚子就行。”
温衍眼睫略颤,他仿佛真的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村民,蹒跚爬上黄粱山,用一双双骨瘦如柴的手搬走石块,刨开泥沙,挖出里面的白色土块。
观音土的土质很细腻,看起来和面粉没什么区别,可吃起来却有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十分咸涩难咽。
但是,已经饿得疯魔的人根本顾不得这么多,是什么都无所谓,哪怕是毒药,只要能用来的填饱肚子,在他们眼中都是珍贵绝顶的美味。
人们吃下了观音土做的馍饼,一个个都不饿了,枯黑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他们发自内心地感恩,感恩仁慈善良的神明没有抛弃他们,还赐福给他们如此珍贵的食物。
许多人接二连三地死去,死时瘦骨嶙峋,唯有腹部鼓胀如卵。
可这并没有阻止其他人继续吃观音土,反正早晚都会死,宁愿做饱死鬼,也不愿做饿死鬼。
“后来怎样?”温衍追问。
“实现了。”江朝举起双臂,扬声道:“虽然这个香火稀少的贫穷之地已经被崇高而伟大的地球诸神抛弃,但村民们渴望生存的强烈愿望到底得到了回应。”
“终于有一位神明降临此地,行使了祂的神力,向我们展示祂的奇迹。”
他嗓音高昂,情绪激动,可温衍听着觉得总觉得他语气不太对劲,有点怪怪的。
尤其是说到“地球诸神”这四个字的时候,颇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咬牙切齿的恨意与讽刺。
“我的祖先江云山最先感知到了神降,他在睡梦之中窥见祂的身姿,听见祂的低语。”
温衍身形一颤,“为什么……你的祖先也是在梦里?”
江朝道:“正如世间阴阳,此消彼长,灵感与理性亦然。”
“当我们身处梦中,我们的理性会降到最低,而灵感则攀升到最高。这将帮助我们不受蒙蔽,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与另一个维度的祂们交流接触。”
温衍哑然失语,脸色逐渐发白。
按照江朝这个说法,他做的那些怪梦并不是他的幻想,那只烦人精怪物,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江朝道:“从那之后,江云山就光荣地成为了祂的代言者。每一代庙主,都必须履行使命,做信徒与祂之间的沟通桥梁,向祂传达信徒们的愿望。”
一听到“愿望”两个字,温衍的心又突地跳了一下。直到这会儿,他才终于有心思去观察这间阴暗狭窄的神殿。
还是没什么特异的地方。
供桌整齐摆放着香炉、香烛、烛台和油灯等数件器物,香炉里香灰积得甚少,浅浅一层,贡品唯有瓜果若干。
照理说,土地庙虽小,却庇佑一方,香火不会稀疏。况且南槐村唯此一间庙宇,又只拜这一位神明,理应香火旺盛,供奉丰足才对。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江朝开口问道:“你认为愿望是什么?”
温衍一怔,“愿望不就是指想要实现的事情?”
“对,但也不全对。”江朝道,“每个人想要实现的事情有很多,想要变富有,想要变漂亮,想要受欢迎。但这些都不算愿望,充其量只是妄想罢了。”
“南槐村的人不会为了这些可有可无的无聊妄想,来这里祭拜供奉,叨扰神明。”
“那,真正的愿望,到底是什么?”温衍握紧拳头,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江朝露出微笑。
“天色已晚,我该离开了。”
温衍追到他身后,“如果、如果是真正的愿望,土地神可以为我实现吗?”
神殿大门缓缓合上,江朝那张毫无特色的人类平均脸在门外的逆光里逐渐变暗,弥漫开浓烈的诡秘莫测之感。
温衍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好像对自己说了句什么,可没来得及听清,“砰”!
大门沉重地关上。
守灵该开始了。
守灵是最难捱的,需要彻夜守候在灵柩旁,直到东方将白。这一漫长过程中的孤独、恐惧、悲伤,非亲身经历不能体会。
温衍看见江朝给他准备的保温睡袋、便携式取暖炉和各种零食饮料,这些东西能帮助他尽可能舒服地度过守灵夜。
但他不需要。一点儿都不。
“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人了,阿漓。”
江暮漓躺在灵柩里,身边堆满金银元宝和鲜花,在过于刺目的鲜艳灿烂之中,保持死亡的沉寂。
“可是,你已经不会再理我了。”
温衍趴在灵柩边,素白的指尖仔细又轻柔地拂过江暮漓有些凌乱的额发。
江暮漓的头发也是很漂亮的,漆黑如墨,在光线里会若隐若现地泛起一种奇妙的深红。
那种微微眩晕的光泽,总叫人不由自主联想起蝴蝶翅膀的粼粼光浪。
手感也很好。
温衍以前总喜欢摸着他的头发入睡,睡着了也不肯放。
江暮漓就为他把头发蓄长,好让他抓起来更加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