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然彻悟。
告别江云山后,他游走四方,重叠教会悄然兴起。
重叠,教义上宣称教会将引导信徒们将自身意识与意识之海重叠,融入其中,畅游其间,直至抵达至福圣地,享无边极乐。
可实际上,重叠的含义即是“崇蝶”。
他一定要再见到祂。
哪怕耗费永恒的时间,哪怕利用无数的人类,和这个非实现不可的愿望相比,也不过鸿毛之轻。
终于、实现了。
终于……实现了!
他真的看见了!
宋西流的头颅在持续涨大,他也能清晰听见自己的灵魂正发出玻璃迸裂般的碎音。
不管活了多久,他终究是一个人类。正如高山搬不进矮屋,池塘容纳不下海水,人类根本无法承受来自另一维度的存在者的巨量意识。
但他根本不在乎。
他的愿望实现了。
他看见祂舒张着三对灿烂如星云的羽翼,翱翔在浩瀚无际的黑暗宇宙。
纵使此刻他的灵魂正在逐渐破碎崩落,令人发狂的痛楚噬咬着他的全身每寸角落,他也甘之如饴。
可渐渐地,他那张满是难以形容的欢悦的脸上,却浮现出鲜明而扭曲的恐怖。
“不……不要……不要!”
他崩溃地大叫起来,满地打滚,切齿拊心,痛不欲生。
正当他沉浸在至高的幸福中时,竟然看见祂被打进地狱,沉入万鬼渊,鳞翅上的耀眼星辰被恶鬼掠夺,业力将祂彻底污染,又为祂重塑血肉——
祂从最美丽神圣的生物,堕落成最狰狞丑陋的邪神。
对他而言,再没有比目睹祂的邪堕过程更残酷的事了。
实现他的愿望,又将其无情地毁灭。
他跨越不知多少年的执念,简直就像一个凄惨又滑稽的笑话。
宋西流瘫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哭笑之声,颤抖着努力把双手放在胸口,做出了那个宛如蝴蝶振翅的结印手势。
然后,慢慢的一动也不动了。
眼前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也实在难以理解,温衍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
可紧接着,江暮漓做出了令他更加困惑的举动。
只见江暮漓在宋西流身边落下,五指张开插.进他的胸口,等到抽出来的时候,五指紧攥成拳,像是拿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
“阿漓,你……在干什么?”
温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怕得魂不附体,山雨欲来的不祥预感有如实质,轰然压上他的头顶。
江暮漓直起身,转向他。
温衍呼吸骤紧,心跳暂停。
不祥的预感应验了,恐惧如排山倒海,一下子淹没了他。
江暮漓那张原本白璧无瑕的脸上,赫然出现了一块新鲜的腐疮。
和之前长过的一模一样。
“所谓修罗,虽有人的七情六欲,但又具有天神、鬼怪的威力与恶性。非神、非鬼、非人,乃介于神、鬼、人之间的怪物。”
“最重要的,修罗执念之强如磐石不可移转,其心不为所动,亦不能证悟。”
江暮漓露出了一个清浅的微笑。
纵使他的脸上正不断绽出血淋淋的腐疮,却也眸光动人,美得妖异。
“宋西流,就是我养出来的修罗。”
他说的每个字,温衍都听得分明。
但他话里的意思,温衍却怎么都不能明白。
“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修罗道,我已经集齐了四把钥匙。”
江暮漓说着,缓缓抬手插.进了自己的胸腔。
“而人间道的钥匙,正是我自己。”
温衍连呼吸都不会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没有一个词能用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他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像被扔进了湍急凶险的漩涡,毫无反抗能力地被带进了冰冷绝望的深海。
“这具身体,寄宿着衍衍和翁子玄愿望中的因果力量,也在人间浸淫了足够久的时间,经历了许多来自人类的爱与恨。”
江暮漓举起紧握成拳的手,鲜血淅淅沥沥地顺着腕骨淌下。
“所以,它是最完美的人间道的钥匙。”
温衍挣扎许久,终于能发出声音,却嘶哑得近乎失声。
“你在做什么啊……?你到底想做什么啊!回答我!”
“衍衍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深深地喜欢上了这颗星球,想离开永恒寂寞的太虚墓地,在这个热闹喧嚣的世界生活。”
江暮漓缓缓地开了口,语气再不复平时的从容轻快,透着浓烈而沉重的悲伤。
“但是,这里的众生于生死迷茫,轮回六道之中。无论其为胎生、卵生,皆由善恶业所感得。业即因果之总和,因果相续不断,六道轮回永恒存在。”
“衍衍,从你选择进入人间道,投生成人类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要跟其他人类一样,受六道轮回的支配。”
“但衍衍的灵魂残缺不全,脆弱如风中烛火,已经无法再经历轮回了。”
“这就意味着衍衍和我,只能相伴短短几十年。等到衍衍过完这一世,衍衍的灵魂就会在六道轮回中彻底消亡,我将永远失去衍衍。”
“它不仅毁了我们曾经的幸福,也要毁了我们未来的幸福,我怎么可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我在很久之前就做出了决定,一定要毁灭六道轮回的法则,把这颗衍衍一直很喜欢的星球,捧到衍衍面前。”
“只有这样,唯有这样,我和衍衍才能永远在一起。”
温衍的瞳孔难以置信地颤抖着,倒映出江暮漓如被风吹袭的沙丘般逐渐腐化溃败的身躯。
古蝶异神哗然张开三对漆黑的鳞翅,在地面投下庞大如积雨云的阴影。
祂睁着那双满月般硕大的眼睛,密密麻麻的复眼闪动着浓烈而狂热的爱意。
温衍听见,江暮漓的声音和古蝶异神的声音同时在自己耳边响起,如两支交织的交响乐,又逐渐重叠成为一支久久回荡的挽歌。
“只差最后一步了。”
“再等等我,很快一切都会结束。”
“我会回到衍衍身边,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离。”
五团光芒凌空漂浮起来,将原本惨白乌云的天幕照得光怪陆离,像打翻了调色盘,铺满了令人迷醉发狂的混乱色调。
古蝶异神拍打起了翅膀,风暴鼓荡四起,席卷大地。
祂高高地飞翔起来,无数化作鳞片的恶鬼怨魂发出尖锐悲鸣,响彻整片天地。
最后一把钥匙——天神道的钥匙,在杀死地球诸神后,祂就能到手了。
祂奋力挥舞翅膀,汇聚起所有的业力,突破进入地球诸神所在的维度。
祂既已得到了五把钥匙,又拥有无间地狱的万鬼渊中近乎无限的业力,还有海渊之魒肚腹里无数冤魂厉鬼的业力,别说闯进地球诸神所在的维度,就连杀光地球诸神都未必会伤到自己的一片鳞片。
可不知为何,祂竟然感受到了……巨大的阻力?
就好像那个维度里,有着异常强大的、可堪与祂比肩甚至超越祂的存在。
祂动摇了。
一直以来祂都精准地算计着因果,怎么可能出现超出祂算计之外的情况。
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该做的,祂必须去完成。
祂拼尽全力,突破最后一层阻力,终于抵达了地球诸神所在的维度。
可……为什么?
为什么这里没有地球诸神?
祂颤抖起来。
第一次感受到何为恐惧。
恐惧到了极点,祂竟然想大笑。
这里没有地球诸神也是理所应当的啊。
因为,这里根本不是地球诸神理应存在的维度,而是那个祂无比熟悉又无比怀念的地方——
太虚墓地。
没有一株花,没有一棵草,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太虚墓地。
时间停止流动,埋葬着万古之前就已经死去的神明们的太虚墓地。
祂看见了祂的爱人。
祂的爱人本不应该在这里。
祂的爱人应该正在人间等祂回来。
可祂却在这里看见了他的爱人——
祂的半身、缔造者、不朽的主人,无日无夜向隅而泣的幼虫,陷入比死亡更恒久的万古长眠之中的孤独神祇。
祂飞向了祂。
可爱的、可爱的祂的爱人,正像人类婴儿那样,把自己蜷缩雪白晶莹的一团,乖巧而香甜地沉睡,身躯舒缓地微微起伏,仿佛正做着什么美梦。
不知道多久没看到过这样的光景,祂不由自主地沉溺进遥远的怀念与真切的感伤,定定地落下了眼泪。
祂的眼泪吵醒了祂。
睡得正香的幼虫慢慢睁开眼睛,两颗黑溜溜的圆眼睛里满是迷茫,在看见祂的时候又闪动起喜悦的光芒。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虽然长,但是十分幸福,幸福到我都不舍得从梦中醒来。”
祂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难以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颤抖着问:“那是一个怎样的梦?”
幼虫直起身子,蹭了蹭祂的触须,让祂看见祂的梦。
梦里,祂那柔软的属于幼虫的身躯长出了坚硬的骨骼,一根一根精密搭建,使祂可以直立行走。
祂的胸足、腹足和尾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根柱子样的东西,每根柱子的末端还有五根细枝,可以灵活地做出不同的动作。
祂的触角缩进了脑袋,长出了修长的颈脖,五官逐渐浮现。
祂完全变成了另一种存在。
这种存在,叫作“人类”。
人类很多,长得都一样,两只眼睛,下面是鼻子,再下面是嘴巴。混迹在人类里,祂分不清谁是谁,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所以,即使人类的世界很热闹,祂还是觉得很孤独。
直到有一天,祂遇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类。
虽然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但唯有这个人类是不同的。
祂一见到这个人类,心就在咚咚狂跳,吵得祂不得不对自己的心大叫:
给我安静点!
祂朝这个人类走去,这个人类也向祂走来。
这个人类告诉祂,只有祂在自己眼中是不同的。自己独自一人,在千千万万的人类中找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了祂,最特别的、最可爱的、一眼看到就心脏狂跳的宝贝。
祂和这个人类在喧嚣繁华的世界里恋爱了。
虽然经历过悲伤的事,也遇到了不少麻烦,但只要和他在一起,什么都是独一无二的体验,每分每秒都非常幸福。
“我希望能够一直这么幸福,所以我许了一个愿望。”幼虫快乐地看着祂,“我想要有谁能像梦里的那个人类一样陪着我,结果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你。”
祂沉默了,沉默得比太虚墓地还要沉寂。
“唔……虽然你是因我的愿望而诞生的,但我觉得你好像不够漂亮啊?”幼虫歪着脑袋观察祂,“我梦里的那个人类,可是好看到无可挑剔的存在。”
祂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自己身后的翅膀。
不再是那三对被业力污染后的漆黑鳞翅,而是蝴蝶刚破蛹时特有的皱皱巴巴的翅膀,纯白如雪,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色。
“没有关系,我既然创造了你,就一定会对你负责。”
幼虫一扭一扭地笨拙离开,回来的时候,祂的背上驮满了一颗颗晶莹璀璨的东西。
是星星。
“我收集这些星星收集了好久,每一颗都打磨过,还擦得亮晶晶的。”
幼虫有点费劲地用短短的足肢捧起星星,小心翼翼地一颗一颗装点上祂的翅膀。
“唔!”幼虫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漂亮多啦!”
祂张开翅膀,刚试着飞翔了一下,就重重地扑倒在地。
新生的翅膀本就脆弱,还挂满了沉甸甸的星星,一点儿都不适合飞行。
不像业力重铸血肉而成的翅膀,连冲破无间地狱都轻而易举。
但是,祂很喜欢这样的翅膀。
铺展开来真的比最绚烂的星云还耀眼。
耀眼到刺痛祂的眼睛,害得祂差点又要在爱人的面前落泪。
“从今以后,这里不再只有我一个了。”幼虫开心地笑了,“你会一直陪着我吗?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祂的心剧烈地动摇起来。
这不正是祂一直以来的愿望吗?
和祂心爱的幼虫永远留在太虚墓地,一无所有的世界里,祂们就是彼此的唯一。
但现在,祂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因为祂知道,这不是幼虫真正的愿望。
祂知道或许一开始,幼虫会因为太虚墓地里有自己陪伴自己而满足。但随着时间推移,祂还是会不可遏制地向往人类和人类的世界。祂不会再只看着自己,也不会只对着自己笑了。
祂知道幼虫会祈求祂,求祂陪自己前往人类的世界,祂一定会心软答应。
但虫死蝶生是可恨的规律,从蝴蝶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幼虫的消亡。幼虫只能待在孕育祂的“蛹”——太虚墓地,除了太虚墓地哪儿都不能去。
祂知道一旦祂们来到人类所在星球,祂们就一定会遭到不幸。
幼虫因离开蛹而陷入濒死,地球诸神认定祂背负着巨大的业,要将祂打入无间地狱。
祂一定会为了救幼虫,替祂承担所有的业,坠入无间地狱,邪堕成最丑陋不堪的姿态。
可即便幼虫的灵魂奄奄一息,也无法抗拒对繁华人间的强烈吸引,一定会执意投生成人类——
然后,变成一个叫“温衍”的男生。
祂知道自己将开始寻找爱人的漫长旅程。
祂知道自己那被业力严重污染的灵魂强塞进一具人类的躯壳有多痛苦,不啻于人类童话里的小美人鱼每一步都似行走在刀尖上的痛楚。
祂知道自己必须算计因果,必须得到开启六道的六把钥匙,必须彻底摧毁六道轮回的运行规则才能拯救祂的爱人,给予祂想要的幸福。
可是,这也是正是祂爱人的罪业之本源。
地球诸神虽无法洞悉其中因果,却能看清祂爱人身上庞大的罪业。
这罪业,因祂而生。
祂知道,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可笑又可悲。自以为算计着因果,却不知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被因果算计。
那位人类的哲学家说: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祂不也是如此吗?
祂不也是一只身在梦中却惘然不知的蝴蝶吗?
蝴蝶拼命扑打翅膀,自以为能掀起风暴,殊不知只是徒劳地在因果圈成的莫比乌斯环里原地打转。
祂看着满眼憧憬的幼虫,祂可爱的、可爱的爱人在又在问祂:
“你会和我梦里的那个人类一样,无论我在哪儿都会追随我而去吗?”
“哪怕我想去人类的世界,你也会和我一起吗?”
祂很慢地摇晃了一下触须,第一次拒绝了祂的请求。
“我已经知道了未来将发生的一切。”
祂怎么会不知道呢?
因为,迄今为止,祂一直都在幼虫的未来之梦中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出现的江云山在第4章 就有被提到。“江朝说:我的祖先江云山最先感知到了神降……”江云山是江暮漓的第一个巫(工)觋(具)
另一个伏笔,重叠教会的结印手势第10章 的时候江朝就做过。“江朝两只手背在身后,拇指相勾,其余手指并拢飞展,深深鞠了一躬。”
唯一的差别是蛾子的信徒做手是放在背后,但江云山教给宋西流的是手放在胸口。
虽然都是增加和蛾子的因果联系,但后者得到的是业力,前者才是祝福(虽然蛾子的祝福咱也不敢要……)。
还有一个伏笔,第18章 里,温衍遇见江暮漓的蝴蝶标本展叫“化蝶之梦”。“温衍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讲庄子哲学的书,里面写道:人类就是这样,徘徊在梦与醒之间。有时把梦境当作真实,有时置身现实却宛如堕入梦中。”
表面上是在暗示温衍当时置身幻境,实际上也隐喻了江暮漓的真实处境,身在幼虫的未来之梦里却也浑然不知。
蛾子自以为算计了因果,却不知道自己也在被因果算计……(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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