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研究室的房门大敞,他们也进不去了。
因为,研究室已经被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塞满了。
那东西膨胀得太过厉害,已经挤压到了门框,甚至有溢出来的趋势。
接近人类皮肤颜色的肉色,质感也很像人的皮肤,还在不停地微微颤动。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出脑海,温衍拼命往下按,可它仍像个空心葫芦,不管多用力,都会迅速浮上水面。
江暮漓平静地说出了他的猜想。
“陈捷的头已经变这么大了。”
话音刚落,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哑闷而微弱。
是陈捷。
“太好了……你们终于来了……我快撑不下去了……”
温衍急得恨不得立刻冲进去。
“陈医生,你怎么样了?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阵紊乱的喘.息过后,陈捷的声音飘了过来。
“我有好消息想告诉你们,已经……迫不及待了……”
温衍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陈捷的头脑中被灌入了如此之多的庞杂意识,远比那些病人严重得多,可见一定沉迷意识之海许久,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
他喜气洋洋想要告诉自己的,一定是那些神智错乱的疯癫狂语。
比如,他抵达了至福圣地,他将永远在那片净土享受至高无上的幸福,再无一丝烦忧。
“我终于……救了……你妈妈和孙亚鑫……”
“他们现在……已经转去了普通病房……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每晚每晚地做那个梦……”
温衍愣住了。
“那……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临床试验很成功,我想用在其他出现相同症状的病人身上……然后……大概……惹怒了那种超自然的东西……”
陈捷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一吹就散。
“那个男人出现了……他出现在我的梦里,还有你妈妈和孙亚鑫的梦里。”
“他一出现,他们就又恶化了……我的治疗方法根本不起作用,怎么都没法儿将他们唤醒……”
“我求那男人,不管他要做什么,都冲我来吧……不要再对我的病人下手……他们已经够苦的了。”
“那个男人笑了,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笑容……那是恶鬼的笑……修罗的笑……他笑着说,既然我那么想当个好医生,不如就……就……”
温衍听得后背发凉,“你不会替病人们承受了那些本该灌进他们头脑中的意识了吧?”
陈捷没有说话,半晌,才缓慢地叹气。
“我……是个无能的医生……”
“你快点……快点带上你妈妈离开这里……这里很危险……那个男人随时会出现……到那时,你们也会和我一样……快点!”
交代完最后一句话,陈捷发出忍了很久的一声痛呼,温衍刚想问他怎么了,却见一股血水蔓延了出来,腥味浓烈呛鼻。
那颗占据着整间研究室的属于陈捷的头颅,像一颗被风吹曝晒的苹果,急遽干瘪萎缩。
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皱皱巴巴的枯黄的皮,松松垮垮地摊满了研究室整块地面。
温衍勉强在这块皮上找到了已经被撑得变形的陈捷的五官,而他的四肢和躯体则藏在层层叠叠的褶皱里,已经被疯狂膨胀的头颅挤压得粉碎变形。
现在,他终于解脱了。
以一个医生的身份死去,没有沦为重叠教会的行尸走肉。
温衍低着头,为陈医生默哀了很久。
然后,他抹抹眼睛,站起身,转向江暮漓,一字一句道:
“我有一个愿望,现在就想实现,你能为我做到吗?”
江暮漓微笑,柔声道:“只要是衍衍的愿望,我无所不能。”
“那好。”温衍握紧拳头,“我要你杀了宋西流。”
第69章 不堪醒·其贰
当温衍在秦朗星的意识里看清那个男人面孔时,他内心无比震惊,根本不愿意相信。
那个蛊惑秦朗星作恶、教导他邪术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和江暮漓的导师,虹城大学的名教授——
宋西流。
许多看似再平凡不过的小事,于此刻变得阴险诡谲,叫人毛骨悚然。
当初,是宋西流让他和江暮漓去福临镇采风写论文的。
结果他们在福临镇遇到了那只以吞噬人类灵魂为生的海渊之魒。
他们也是在请宋西流吃饭的时候遇见了被秦朗星操纵的纸人陶林。
而且,自己本来并不想答应陶林回高中,是在宋西流的好言相劝下才动摇的。
温衍想不明白,为什么宋西流会盯上他?
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类。
还是说……宋西流的目的,根本就是江暮漓?
温衍的头脑一阵抽搐,酸胀的痛意在千沟万壑的脑髓表面迅速蔓延。
他的灵感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高涨,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周围的灵压比刚进医院时增强了百倍不止。
而且,覆盖范围也在急速扩大。
不详的预感顺着脊柱向上攀爬,死死缠住了温衍的脖颈,令他紧张得无法呼吸。
江暮漓抱着他飞出了医院,躲开了那些异变的病人。
但是,外面的街上,异变的人却更加多。
每个人,手挽手逛街的情侣,结伴放学回家的学生,卖炸货的小摊贩和水果店的老板,甚至是婴儿车里还含着奶嘴的婴儿,都长出了那种硕大鼓胀的头颅。
他们明明在行走、在做各自的事,可被挤压得无处安放的五官却做出了梦游般的痴呆表情。
温衍知道,他们的躯壳虽还在人间,但精神都彷徨在意识之海。
他强忍头痛,集中注意力,闭上眼睛感受自己的灵感走向。
仿佛被牵引的风筝,他的灵感不受控制地飘向一个地方,那是覆盖整座虹城市的灵压的中心,也是邪恶的源泉——
虹城大学。
“阿漓,我们去学校!”
“好。”
江暮漓将他稳稳抱起来,温衍看见他后背依然只张开了一对翅膀,在紧张之中忽然觉得很安心,又有点好笑。
“你现在可以把开关调大了。”温衍打趣道。
江暮漓骄傲道:“一对足矣。”
温衍忍不住翻白眼。
显眼包。
他不知道,江暮漓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
祂那具经历过死而复生的无比脆弱的人类之躯,又出现了崩坏的迹象。
后背上几朵腐疮悄然绽放,半神化时仅仅张开一对翅膀就已是极限,根本无法承受三对翅膀的力量。
这具身体,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江暮漓低下头,轻蹭了一下温衍的脸颊。
但是没关系。
这具身体将为祂拿到最后一把钥匙,发挥重要的作用。
温衍从高空俯瞰,平时人来人往的校园里竟然空空荡荡。
也难怪。
因为,老师和学生们都整整齐齐地站在楼顶上,想必此时此刻,他们一定欢乐而自由地徜徉在意识之海,寻找着能给予他们永恒幸福的至福圣地。
温衍看见了宋西流。
他被师生们(或者现在该称之为重叠教会的信徒)众星拱月地簇拥在中间,还是一身颜色朴素淡雅的宽松衣裤,细框眼镜架在鼻梁,浑然天成的儒雅派头。
只是,他的眼神中燃烧着非人之物才有的诡异光芒,不知凝望何方。
“扑哧——!”
温衍眼前一红,漫天血舞喷洒。
待细密的血珠纷纷扬扬地落下,他看见一根漆黑的触手已然从宋西流的胸口穿刺而出,脏器淋淋漓漓地喷洒一地,像开满了血肉之花。
触手缩了回来,重新凌空盘踞在江暮漓身侧。它在宋西流身上留下的那个大洞,几乎将他的躯干捅成了两截。
但宋西流浑然未觉任何痛意似地,慢慢转过了身。
他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有条不紊地擦去了脸上的足迹,然后又摘下眼镜,把镜片擦干净,重新戴好。
“温同学,江同学,你们来了。”
宋西流朝他们招了招手,露出斯文温和的笑容。
跟平时传道受业的样子根本没什么两样。
温衍胸口微堵,但一想到秦朗星一家的悲剧和有为救病人而死的陈捷,还是冷着嗓子对命令江暮漓:
“别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只管杀了他!”
江暮漓点了点头,却并未出手。
宋西流推了推眼镜,笑道:“温同学,你肉体凡胎蒙昧无知,可你身边那只怪物却知道,毁掉这具肉壳子根本没用。”
“他教过秦朗星寄宿他人之身的邪法,自己当然也会。”江暮漓低声道,“那么多的学生和老师,都是他的备用躯壳。”
“没错。但是我很好奇,江同学,你为什么不把这人都杀了呢?”宋西流思忖道,“把这些人连肉带骨碾成烂泥,我暂时可就没有能寄宿的身体了呢。”
江暮漓遗憾地扯了扯嘴角。
“很抱歉,我这么做的话,衍衍是会伤心的。”
宋西流脸上闪过极度恶心又鄙夷的表情,端正的五官都扭曲了,随即一瞬归位,平静道:
“身为凌驾人类的的非人之物,竟然迷恋一个卑贱的人类,连碾死几只蝼蚁都畏首畏尾,你就不为自己感到羞耻?”
江暮漓摇摇头,坦然又直爽道:“不啊。”
宋西流:“……”
温衍主打一个夫唱夫随,大声道:
“倒是你,不管你是个什么东西,更高维度的存在也好,乱七八糟的妖魔鬼怪也罢,对比自己弱小的人类下手,就是卑劣到极点!”
“秦朗星他们一家人都是普通人,还有医院里的那些病人,都已经是被社会抛弃的边缘人了,你还要蛊惑他们利用他们,你才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温衍难得情绪激动地说这么多话,江暮漓全程用一种充满爱意的眼神凝视着他。
呜呜呜,衍衍真帅气。
真希望衍衍也能用鄙夷的表情气呼呼地骂自己。
可恶,宋西流这个幸运的狗东西,祂都有点嫉妒他了!
“我最看不起欺软怕硬的人了!”温衍根本不解气,竖起大拇指往江暮漓那儿一戳,“有本事找古蝶异神单挑。”
江暮漓:“?”
“虽然祂是个跟土地公差不多的神,但好歹管着一个村儿呢。”温衍气势汹汹道,“村干部也是干部!”
江暮漓:“……”
宋西流倒也不恼,平和冲淡的神情犹如戴了一张陶瓷假面,纹丝不动。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再一次见到祂。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活了多少世,换过多少具躯壳,唯有这个愿望,非但没有被时间的巨浪冲刷殆尽,反而成为了永远不可摧毁的东西。”
“像你们这种一味沉溺于低等的人类感情的无知之徒,根本不可能理解我的愿望有多崇高,更不可能明白只要能再见一眼那伟大而美丽的身姿,那一瞬间的幸福,胜过全宇宙的所有!”
四平八稳的声调,如岩浆般炽热的疯癫情绪却四散迸流,听得温衍一阵不适。
“那跟这些普通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他们牵扯进来!”
宋西流不屑地笑了。
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象,夏虫不语冰,井蛙不语海。
自己的悲壮宏愿,还有那位神明的稀世姿态,眼前的卑贱人类和满脑子都是低等情爱的丑陋怪物,永远不可能窥见其万一。
“意识之海是汇聚人类意识和思维活动的圈层,是所有思维意识的总和。但是,里面有的不止是人类的意识,还有古老、伟大而恐怖的存在者们的意识。”
温衍一怔,一种毛骨悚然的奇异感觉从脊椎直窜脑髓。
他……好像明白了。
宋西流的目的,是“寻找”。
在意识之海中寻找。
寻找,不停地寻找,永无止息地寻找。
寻找祂的意识,或是保存着对祂的印象和记忆的意识。
或许是因为清楚认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抵达祂存在的维度,又许是因为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能在现实世界觅得祂的踪迹,总之,宋西流绝望了。
因愿望而绝望,因绝望而偏执,他竟然想到在意识的世界寻找祂——
只要能再次仰望祂的身姿,他将无所不用其极。
“倘若一个人成功的概率是亿万分之一,无限接近于零。”温衍压了压因震惊和愤怒而颤抖的声线,“但若有一千个人、一万个人,那成功的可能性就会大大提升。”
宋西流颔首,“你也没我想象中那么痴愚,值得表扬。”
温衍咬牙道:“一千个人、一万个人也是不够的,你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人进入意识之海,为你寻找你渴望见到的那个存在。畅游其中的人越多,希望就越大,甚至,你恨不得全人类都永生永世困在里面,对吗?”
宋西流傲慢道:“是又怎样?只要能愿望成真,牺牲全人类我也不在乎。”
“你欺骗了他们!”温衍低吼道,“你为了自己的愿望,玷污了他人的愿望!”
“普通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在这短短几十年里还要辛苦生存,遍体鳞伤也要追寻幸福,你却用谎言毁了他们的一生,让他们相信意识之海中真的存在什么至福圣地,简直卑劣至极!”
“哼,我还犹嫌不足,想把你和你的男朋友也拖进意识之海呢。”
宋西流冷笑,扶了下眼镜腿。
“我在意识之海中感应到福临镇旁那片海域里有一只怪物,它长眠已久,蠢蠢欲醒,我希望它苏醒后的所产生的巨大灵压,能把那片土地上的人都变成疯子。”
“疯子是最好掌控的了,我能轻松将疯子们的意识引导至意识之海。”
“当然,我最希望的还是它能杀死你的男朋友。人类杀不了的怪物,就让怪物去杀。人类找不到的怪物,就让怪物去找。”
“可惜啊。”宋西流长叹一口气,“那海渊之魒就是个饭桶,只知道吃吃吃,反而还被江同学给杀了,真是不中用。”
“不过我也越发确定,江同学是比我想象中更不得了的怪物。如若这样强大的怪物也能进入意识之海,一定能帮我找到祂。”
温衍连愤怒的情绪都熄灭了。
宋西流才是真正的疯子,一个被愿望操纵的疯子。他的所有思维和感情,全都被愿望所吞噬,甚至连存在本身都已经被愿望彻底占据。
“我自知不是江同学的对手,但江同学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你。”
宋西流看向温衍。
“怪物一旦有了低贱的人类感情,便是最愚蠢又最脆弱的了。我把秦朗星打磨成手中的刀,谁知他也是个不中用的蠢货,枉费了我一番教导。”
站在教学楼楼顶的师生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往边沿走去,强劲的风吹得他们头发飞扬,摇摇欲坠。
一步,不,半步。
只要再往前那么一丁点儿,就会有人从楼上摔下去,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烂肉。
他们去不了至福圣地,至福圣地是虚无缥缈的谎言,让他们背负上沉重到悲壮的希望。
他们只会被宋西流带去意识之海,跋涉寻找那个缥缈又神秘的存在,为实现宋西流荒谬的心愿被折磨到永远。
“江同学,你尽可以杀死我,在你面前我不堪一击。但拯救却比毁灭困难千百倍,你杀得了我,却救不了这些人。”
宋西流顿了顿,满怀恶意地加重音,“你们朝夕相处的同学,还有可亲可敬的老师。”
“阿漓……”温衍焦急地盯着江暮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一定得把所有人都救下来才行。”
他相信他的阿漓。
他的阿漓是实现愿望的神明,无所不能,一定能破解眼前这无解的困境。
他无比紧张地凝视着江暮漓的神色,希望能看见他露出一如既往的轻飘飘的笑容。
可江暮漓的下颚线紧绷成了一条锋利的线。
就连那双永远笑意盈盈的隽秀凤眸,都被浓重的乌云笼罩。
温衍的心狂跳起来。
他从未见过江暮漓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
良久,江暮漓轻轻叹出一口气。
温衍的心猛地落了下去。
“果然怪物有了感情,就是长出了阿喀琉斯之踵,丧失了成为怪物的资格。”
宋西流扬眉而笑,无比得意。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江同学,只要你愿意舍弃躯壳进入意识之海,为我寻找祂的意识,让我再仰望祂一次,我就放过这些人。”
温衍一听,下意识就大叫道:“不行!”
意识之海无穷无尽,纵贯无始无终的时间与无边无际的空间,就算是江暮漓也绝难找到那个存在的意识。
更何况就算找到了,江暮漓也只能继续以意识的形态留在那里,再也不可能回到他身边了。
可江暮漓却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既然这是你所求,那我便为你应验。”他眼中荡开一丝莫测的光,“实现你的愿望。”
第70章 不堪醒·其叁
“你怎么能答应他!”温衍一把揪住江暮漓的衣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永远困在意识之海可比死都要可怕!”
“衍衍。”江暮漓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只是答应实现他的愿望,仅此而已。”
宋西流怔住了。
“你什么意思?不进入意识之海,你怎么为我去找寻?”
“你的愿望不就是想再见祂一次么?”江暮漓慢慢地勾起唇角,“我现在就让你见到祂。”
宋西流半张开嘴,似乎还想再说什么,身形却忽然凝固了。
温衍看见,宋西流的头颅正以一种比吹气球更快的速度膨胀起来,仿佛有什么不可视的东西正急遽涌灌进去。
温衍知道,那是意识。
庞大而恐怖的意识。
宋西流被撑得变形的脸上,绽放出了无比古怪扭曲的笑容。
他在笑,幸福地笑,愿望成真后喜悦无极的笑。
他终于看见了,在亘古之遥的过去,在自己还是最原初的自己的时候,一度目睹过的那个纯白而神圣的身姿。
惊鸿一瞥。
那时的世界还没被现代科学技术污染,古老神秘的信仰遍地开花,根深叶茂。
每个人的脑海中都洋溢着充沛的灵感,偶尔窥见来自另一维度的伟大存在者们的阴影,也并非像现在一样概率低到近乎奇迹。
他是一个方士。
方士,依于鬼神之事,灵感远超常人。
天下之治方术者虽多矣,他却是其中的佼佼者,灵感极高,天赋异禀,足以被赞为万里无一的天才,他亦以此自矜。
可因果莫测,吉凶消长,太过殊众拔尖未必是好事。
他看见了祂。
只有他看见了他。
巨大的六翼蝴蝶在他头顶之上的高空振翅掠过,如同超新星无声地爆炸,银白灿烂的星云无限蔓延,他被吞噬其中,仿佛自身也成为祂飞翔时羽翅拖曳出的那条银河中微不足道的一粒鳞粉。
那一瞬间的震撼荡涤贯彻了他的灵魂。
人类的灵魂无比脆弱,对恐惧与幸福的承受能力同样有限。他的灵魂因看见了穷极的美丽而感受到穷极的幸福,可一旦突破极限,就再也无法回归平常。
他疯了。
疯得独一无二,疯得非比寻常。
寻常疯子因蒙昧混沌而幸福,他却因清醒而痛苦。
他彻底丧失了感知美丽与幸福的能力,就连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都变得面目可憎。
所有的人、动物、植物,只要是有形的东西,在他眼中都丑陋不堪,令他每分每秒都欲作呕。
所有作为人的正常欲望都从他身上消失了。
只剩下唯一一个最强烈、最扭曲、最噬心的愿望——
再一次仰望祂的羽翼。
最原初的他是一个方士,访仙炼丹以求长生不老是每个方士的追求,他也不例外。
自从遇见祂后,他更是夜以继日地钻研。
人的一生不过须臾,可他必须长久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因为,他虽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祂,但他相信只要自己不停地寻找,奇迹一定会在某一刻发生。
如果一百年找不到,那就找上一千年,一千年也找不到那就一万年。
只要有无限的时间。
但是,人的能力与智力实在太有限了,就算他穷尽所能,也无法实现永生。
最终,他研究出了更换躯壳的术法。
最开始,他只能短暂地将灵魂依附在一些死物上。但随着术法越来越纯熟,他可以依凭在动物的身上了。
再后来,他能随意占据并操纵人类的肉身,言行如常,宛然便是个普普通通的活人。
就这样,他一年又一年地活了下去。
他做过男人,也做过女人,做过老人,也做过孩童。做人做得多了,他都快忘记自己最开始是谁了。
无所谓。
只要记得那个愿望就好。
他找啊找,可别说觅到祂的踪迹,就连一星半点的线索都打探不到。
愿望越深刻,绝望也越沉重。
就在他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叫江云山,自称自己来自某座不足为外人道的偏僻村落,为村中信奉的某位不足为外人道的神明担任巫觋一职。
他自恃自己已超然人类之上,无论知识、能力还是见闻,都远非这个穷乡僻壤的巫觋可比。
谁料一番交谈之下,他惊讶地发现,这江云山看似其貌不扬,实则深不可测。他随随便便说出的一句话,都能轻易打破自己现有的认知范畴,洞彻这个世界的本质。
看着江云山那张叫人过目即忘的再平凡不过的脸,他忽然生出了一种既恐惧又激动的心情,僵死的灵魂都萌生出澎湃而荡漾的兴奋。
他虔诚地向江云山说出了自己的愿望,请求他指点迷津,告诉自己是否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祂。
江云山笑了。
那是一切尽在掌控的悠然笑意,仿佛早预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再简单不过了。”
“既然在现实世界找不到,那就去意识之海中寻找。”
江云山不仅告诉了他有关意识之海的秘密,还教给了他一个结印的手势——
双手置于胸前,大拇指勾缠,左右手其余四指并拢,做出蝴蝶振翅欲飞的形状。
“这个结印手势可以增强你和祂之间的因果联系,因果联系越强,找到祂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听着,忽有所感,福至心灵。
“那如果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呢?跟随我一同寻找的人越多,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因果联系越强呢?”
“我生活的村庄虽然困苦贫瘠,但本土神明却众多。人们原本信仰着不同的神,怀抱着不同的思想。”
江云山说着,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直到祂降临并赐福给我们,大家才有了统一的信仰,百人如一人,千人也如一人,每个人都与祂缔结下强大的因果联系,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