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by灰谷

作者:灰谷  录入:01-23

话音未落,却见外边苏槐在门外禀道:“陛下,方统领求见。”
谢翊一怔,知道这时候求见必定是有事,只道:“传罢。”
方子兴大步进来,要行大礼,谢翊道:“免礼平身吧,什么事?”
方子兴眼圈微红道:“粤州来了位老家人,说父亲病重不起,恐怕不治,希望我与大哥尽快回粤州见上一面。大哥原本就已告了假回去过年,只是我身有重任……”
谢翊已干脆利落道:“准,你与妻子一并回去侍疾吧,朕这里无妨的。”
方子兴道:“宫禁诸事拟移交给京营统领,妥否?”
谢翊却道:“移交给临海侯,禁卫亲军十二卫的虎符给他就行了,宫里的禁卫原本就是龙骧、凤翔和虎贲卫,这三个卫队本就都认识临海侯,凤翔卫和虎贲卫本也就听他号令,一并交给他便行了。四门禁卫本来就是苏槐掌着的,也好办。”
方子兴干脆利落应了:“臣遵旨。”
说完干脆利落从怀中掏了虎符出来双手奉上,谢翊伸手接了过去,转手交给了许莼,一边命苏槐道:“你去内库里寻些药材、如意、紫金锭、安息香等给子兴为赐赏,再在御医院派遣两位院使一并赴粤州为平南公悉心调治。”
苏槐连忙应了。
谢翊又对方子兴道:“你不必以京城为念,只在粤州侍疾,平南公大安了再回京,京中一切都好。”
方子兴眼圈微红跪下叩头:“臣自幼离家,未能承欢膝下,侍奉老父,此为憾事。如今老父病笃,臣心中惭愧惶恐,六神无主。今日为陛下圣寿,本不该以臣微贱之事扰了陛下欢欣。谢陛下体恤,陛下深恩,臣来日必粉身以报。臣如今回去尽孝床前,待粤州事了便即回京。”
谢翊安抚他道:“平南公年高有德,定能逢凶化吉,否极泰来,不必太着急。回京的事也不必牵挂,朕这里一切都好,且赶紧启程吧。”
方子兴又叩头告退,苏槐引着他出去,命人开了内库挑拣上好的药材,又派人去御医院传口谕挑院使不提。
这边许莼有些唏嘘:“大过年的,早晨武英公还说要和公主回去陪平南公过年,如今却忽然遇到这样的事,实在是人生无常。”
谢翊道:“确实如此。佛教云: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子兴年幼进京为质,倒是朕的不是了,该多放他回粤州去探探亲的。只是看平南公素日健旺,且也时不时进京,因此倒没想到病来如山倒。”眉目也带了些唏嘘。
许莼怕又勾起谢翊伤心事,连忙道:“想来平南公既平日健旺,恐怕也如九哥金口玉言所说,能够化险为夷,我从前也听说许多老人挺过凶险关口,又能活百岁呢。说不准看着武英公和子兴哥两兄弟带着妻子回去,一高兴,病就好了呢。”
谢翊道:“嗯,但愿如此。”
许莼又道:“适才九哥说想如何过生日?”
谢翊道:“朕也才病好,但身子也还乏,懒怠动,一动不如一静。这三日不如静静的去你竹枝坊的房子那里住几日,与你吃些寻常百姓菜肴,过过寻常市井生活才好,每日读书画画,或者只是去街市上逛逛,就很好了。”
许莼对谢翊本就是无所不许的,自然欣然道:“如此甚好!我先让人收拾收拾,晚上就去那里吃晚饭了,让六婆好生做几道菜。”
他想起那里是自己与九哥初初定情之处,也满心欢喜:“我那里也有许多好玩的东西呢,九哥当时住在那里,眼睛不便,如今却是重返旧地,我陪九哥有空去看看戏去。千秋园那边新戏有几出应该不错,等我们挑一挑,去那里看戏。”
谢翊又笑道:“再叫上贺知秋,让他给咱们再写一本话本。”
许莼噗嗤笑了:“九哥,您是要吓死贺大人吗?”
谢翊道:“朕让他写是天恩浩荡。”
许莼咂舌:“当初贺状元的话本,说起来我都没看过……被九哥没收后,也不知收在哪里了。”他叹了叹气,仿佛十分遗憾。
谢翊道:“唔,朕倒是看完了,还记得些故事,晚上说与你听。”
许莼肚子几乎笑疼了,心道贺大哥若是知道九哥把他那本南风本子都看完了,也不知是诚惶诚恐,还是要感恩涕零……

第239章 忠义
晚餐是在竹枝坊吃的, 六婆果然精心做了几道精致菜,有谢翊从前爱吃的,也有新菜, 满满摆在花厅里。
许莼兴致勃勃给谢翊介绍:“这是米汤锅子, 用粘米泡过舂碎煮成米糊用白布过滤出米浆来, 再和鸡清汤熬出来的米汤锅底,用来烫羊肉牛肉和海虾, 都好吃!也可烫嫩嫩的菜苗和枸杞嫩叶,这个非常养生,我特意让六婆学了来的, 九哥您尝尝。”
说完他亲手烫了一片薄薄的牛肉烫熟了喂到谢翊嘴边, 谢翊尝了笑道:“味道不错。”
许莼眉飞色舞道:“清鲜嫩滑, 关键是这米油, 味甘性平质润,可补津润燥、益气养阴、最是养人。”
谢翊笑了,和他说说笑笑吃了晚餐, 但许莼还是十分敏感感觉到谢翊吃得有些慢,并不似真的爱吃,有些纳闷。要知道九哥口味清淡, 他可是在将士嘴里听说了这种米汤锅子,也试吃过, 确实应该很合九哥口味的。难道是今日圣寿累到了?看九哥动作缓慢,话也少, 面唇色苍白, 想来是今日大典, 身子还有些乏。
他有些心疼, 吃完便催着谢翊好好歇着。
卧室已特意收拾过, 今日那幅花园赏花画像已被挂了起来,床帐和暖被都熏暖了,进来香气萦绕。许莼和谢翊走进来,许莼刚想指着画像与谢翊说话,转身却看到谢翊蹙着眉捂着嘴唇一转头,竟已猝不及防吐了。
许莼吓了一跳,一边连忙上前一边叫人:“快叫冬海来!”
五福和六顺已急忙抢上来,捧盥盆的,拿帕子的,一边已手脚麻利地收拾干净,拿了热帕子给谢翊擦嘴。
谢翊面色苍白,捂嘴道:“无事,只是这香味浓了些,闻到了一时胸闷有些不舒服。”
他声音中气无力,有些虚弱,许莼已连忙命人灭了熏香熏炉,又让人打开窗子透气,一边道:“我们先到一旁屋子去,等这里收拾没味道了九哥再过来歇息。”
冬海已上来要替他谢翊把脉,谢翊道:“无妨的,别劳动大家了。想来是肠胃虚了,消化不了。”
冬海把脉后看谢翊的舌头和眼睛,摸了额温看没发热,问道:“皇上是觉得冷吗?”
谢翊道:“确实觉得有点冷,身子乏得厉害。”
冬海皱了眉头道:“看着有些像风寒,且先喝点药歇了看看晚上睡得好不好。”
谢翊从善如流,看他们熬了药来,也服了躺下,许莼忧心忡忡坐在床边看着他,谢翊道:“你还是别的房睡吧,别把病气过了给你。”
许莼道:“风寒而已,我身子强健,无妨的。不守着您我如何放心?”
谢翊拉着被子笑道:“倒是白费了卿卿一片心,收拾得这暖香软玉,在我身边,教我如何能安睡呢。”
许莼看着他长发披散,面色苍白,中气不足,心里担忧,躺在了他身边道:“九哥力不能及,尚且嘴硬呢。先好好歇着,等身体恢复了,咱们再玩……如今天寒地冻的,也没什么好玩的。”
他握着谢翊的手,只感觉到他指掌冰凉,心中越发忧心。
为着忧心,许莼其实睡得不太踏实,半夜他就被身侧动静给惊醒了,起床一看看到谢翊闭着眼睛正打着寒颤,吃了一惊连忙叫人掌灯,一迭声叫冬海来。
灯掌起来了,许莼一眼看到谢翊面唇绀青,身上微微打着寒颤,伸手一摸谢翊背,摸到一把湿冷的淋漓汗水,整个人如堕冰窟,伸手握着谢翊的手急切喊道:“九哥!九哥!”
谢翊闭着眼睛,已昏迷不醒,许莼眼泪已落了下来,抬眼看到冬海过来,急切道:“冬海快来!不是说风寒吗?”
冬海几步抢上来把脉,一边命内侍替谢翊解了衣衫:“打开针囊。我先紧急施针。”
许莼屏声静气看冬海把脉,眉头越来越紧,又伸手拿了针快速在谢翊肩颈处、手臂手掌虎口处等扎了针,连声问道:“如何?是什么病?”
冬海皱着眉头道:“不对劲,看着似疟疾,但大冷天怎么会得疟疾?而且皇上也没出宫过吧?这一般是夏日被蚊虫叮咬感染,皇上在宫里也不该有蚊虫跳蚤……”
大冷天?
许莼忽然想起了那一个冬夜,谢翊被本应该冬眠的毒蛇咬伤,一个人在寒夜里摔倒在他门口。
而本应该护卫在谢翊身边的方子兴,因为平南公生病在家侍疾……这一次索性连武英公和方子兴都一起回了粤州!此刻恐怕早已出了城,归乡心切,乘坐汽船的话,一日千里……
这一夜,与那一夜何其相似!
许莼忽然道:“谁说没出宫?他白日去了皇庙,拜见太后。”他咬着牙,一字一字迸出了字来,几乎切齿仇恨:“他的好娘亲今日还和他哭诉许久……”
冬海被他语气里带着的仇恨吓到了,抬眼看许莼面色铁青,眼睛里愤怒到通红,连忙道:“莫急,侯爷,如今西洋有一种西洋新药,叫金鸡纳霜的,这药治疟疾热病十分有效。我们才买了来在万邦学堂的医堂那里让人仿制着,如今立刻派人赶去津海卫,连夜去取那金鸡纳霜,明日应该就能送到。”
“如今我先开白虎桂枝汤和鳖甲丸先服下,稳住病情,来得及的。”
“来不及了!”许莼已披了衣下床,尚且还光着足,冷声道:“只怕我们不一定有一夜的时间,对方必定还有后手,如今只希望对方不知道九哥在我这里。”
他来回走了两步,看了眼谢翊的面,断然道:“等去取药再回来,太耽误时间了,九哥也不能留在京里,对方必有后招……保住九哥就是保住根本,所幸禁卫十二卫的虎符在我这里。”
他原本心急如焚,但此刻脑海里却前所未有地飞速运转计算着:京里形势不明,不能留在这里,必须立刻将九哥送去津海卫,那里长云和霍大哥在,是我的老地盘,有兵有将,万一京中生变,也能保住根本及时策应。而且若是最快的马车,再从运河换汽船去津海卫,天明就能到津海卫,立刻用上药。
宫里形势会如何?宫里必须得稳住,苏槐领的武德卫、神武卫把守内宫四门……苏槐可靠不必说,但此刻不能惊动宫里,暗处必定有人窥伺。
他一边快速穿着衣袍,脑子里没有停下计算,一边刻不容缓不容置疑地下着一串命令:“立刻收拾马车,马都绑上软垫,不举火,立刻护送皇上去津海卫,冬海陪同一起去到万邦立刻给皇上用药,春溪陪同。”
“定海率所有虎贲暗卫随行,先派几个人去探路,看门外是否有可疑的人。”
定海道:“放心,刚刚还盘查过,这里一直都是布满暗岗的,并无闲人,竹枝坊整片都是咱们的人。宫里如今宫门也都静悄悄,并无异样。”
许莼道:“他们不知道皇上在宫外,恐怕还盯着太医院……”他背上已出了一身冷汗,胃仿佛紧缩成一团,心跳如雷,此生从未经历过如此凶险之局面,但他却仍然面容冷静吩咐定海:“虎贲卫所有暗卫立刻出发,你和春溪带队。”
定海问道:“龙骧卫不一同前往吗?虎贲卫今日当班只有十二人,恐怕稍显单薄了。”
“龙骧卫太扎眼了,看到就知道必定御驾在。”许莼道:“不可大张旗鼓,立刻将皇上护送去津海卫,只能用暗卫秘密出城,你们拿鹰扬卫的令牌出城,只说是去查走私的,朝阳门守将是谁?可靠吗?”
定海道:“都是自己人,朝阳门守将莫林,是豹韬卫统领,可靠,京城九门都是豹韬卫、飞熊卫把守。十二卫唯有振武、宣武卫营地在京郊,平日受京营统军提督魏国林调度。”
许莼想到今日方子兴原本是要将虎符交给京营,那就是给魏统领了,但被九哥拦了一下拿过来给了自己。这个时候,必不能按常规而行,而该反其道而行,断然道:“魏国林未必可信,不能惊动,你们立刻从朝阳门出去,那里有我的船和盛家的船,调我的火汽快船立刻往津海卫去,天亮就能到了。”
他换了衣裳,又想了想:对手是太后的话,身份尊贵,苏槐只是内侍,名分上就弱了,只怕守不住宫里。若是让他们发现九哥不在宫里,必定要追赶。九哥身边的防卫薄弱,这一路亦凶险。
但方子静和方子兴都不在,雷鸣?不行,他有私心,太后跟前未必能坚持。欧阳慎是个老滑头靠不住……沈先生李梅崖是文臣,必须一个有些身份又始终能坚定不移站在九哥这边的人和太后分庭抗礼,还得手里有兵。
“有时是为了自保。”许莼忽然想到九哥曾经说过的话。
则如此只有我了,但我若不随扈九哥,留在宫里防守,九哥这边又始终安心不下。
他来回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人,心中立刻做了决断,命道:“车备好没?我们立刻出发!”春溪过来将谢翊用狐裘抱起下楼抱上了车驾上。
许莼下来看所有暗卫和随行人全都换上了黑色夜行服,披着黑色皮甲,所有马脚也都绑上了软垫马嘴咬了嚼子,是夜行的派头。
外边星星点点落了雪粒子,漆黑的夜色中,仿佛有什么在窥伺着,虽然他知道这里一直反复盘查,但仍然感觉到心惊。
许莼披了大氅上了马车,看五福六顺已收拾好马车内,软榻上垫上了厚厚的白虎褥子,热水木炭暖炉食物点心都一应俱全,各色的药丸药汤和衣物也都准备好了。便又退出马车悄声吩咐夏潮道:“先去贺兰将军府上,派人先去秘密通报,说临海侯有军机要务商量,请他密谈,并请点二十名骁勇善战又极可靠之家将等候。”
夏潮应了立刻先抢了出去。
贺兰府在城东,平日就无人问津,贺兰静江深夜被紧急扰起,换了衣裳披衣急急出了府上,看许莼带着一队人马全副武装过来,翻身下马,披甲佩刀,心下惊异,沉声问道:“临海侯夤夜至此,可是有紧急军情?”
许莼将风帽掀起,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双眸冰冷看着贺兰静江:“我闻说贺兰将军与人勾结,有谋逆之行,特来相问。”
贺兰静江脸色立刻变了,他身旁的家将们全都肃然按剑抗声道:“大胆!”“血口喷人!”
而许莼身后的侍卫也尽皆将弓弩和火器都上了膛对准了他们,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贺兰静江却伸出手阻止了愤怒的家将,反手将腰上佩刀铿然拔出来,双眸冷冷盯着许莼,反手将佩刀扔在雪地上:“陛下昔日救我,如今却疑我。请临海侯便以此刀杀了贺兰静江,贺兰静江早已身死,不过留一具残躯以彰父兄昔日保家卫国之志,只管杀之。我无憾无恨,只我属下部将无辜,杀我一人即可!”
他身旁的家将全都愤怒着急道:“将军!将军!我们与他拼了!我等同生共死!”
“果然今日那信有诈!皇上必定误会了!请临海侯斡旋!今日将军并未赴约!”
贺兰静江却挥手冷声命令:“都退后三步,弃刀!”
家将们全都愤怒盯着许莼,却仍然依着命令往后退了三步,将腰间的佩刀都解下扔在地上。
许莼却忽然上前一步,捡起那把佩刀,横在手中双手捧着还给贺兰静江。
贺兰静江接过刀,面若冰霜,冷声道:“临海侯三更半夜过来,难道就为试贺兰一试?”
许莼单膝跪下,郑重施了大礼。
贺兰静江面上愕然,连忙扶他道:“许侯爷究竟是意欲何为?”语气略微和缓了些。
许莼却硬着拜下三拜,然后道:“贺兰将军,我母亲病重,需要连夜送出城去治病,我身上另有皇命,重任在身,无法出城,还请贺兰将军念着昔日我母一点慈心,护送我母亲出城。”
贺兰静江心中一点疑虑升起,送母亲为什么要先试探?还是用这样显然会令人生气的方法,而且盛夫人病重,需要这许多人相送吗?难道是有什么厉害仇家?但仍然道:“令堂为我兄妹恩人,何必客气?既有差遣,敢不相从?”
许莼躬身又作揖,面上一点泪光:“请贺兰兄尽心竭力,一路护送,弟事后定叩谢。”说完便引着贺兰静江到车驾前,将车帘掀起:“请将军上车,随车护送。”
贺兰静江心道男女有别,但此刻也不是谈礼法的时候,今夜临海侯的举动实在蹊跷。这车驾旁的侍卫也看着十分骁勇,全都披甲带刀,身后背着火枪,腰间挂着弩箭,手中利刀尽皆出鞘,双眸警醒四顾,训练有素,严阵以待,密密围着这车驾。
回忆起来适才许莼进门逼问时,这车驾一直在府外,若是自己真有谋逆之心……这车驾立刻便会撤走吗?
他没说什么掀了车帘上车,一看软榻上昏迷不醒之人的苍白面容和身旁服侍的内侍,倒吸一口冷气,匆忙又探出身来盯着许莼:“许侯爷!令堂既然病情危急,你何不一并前往?”
许莼看着他道:“此为比我命还贵重之人,交给贺兰兄了,我这边还有皇命在身,须守卫宫城,请贺兰兄尽力,愿一路平安。”
贺兰静江盯着许莼苍白脸庞和含着泪光的眼睛,心下震撼,郑重行礼:“贺兰静江定不辱使命,粉身以报昔日之恩。”

第240章 诱敌
“太医院没有消息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幽暗的烛光中响起, 金冠白发的老者手里执着剪刀,慢慢剪了灯花,烛火燃烧到深夜, 烛泪累累积满了烛台, 摇曳着照出了书房里穿着华贵紫袍的衣衫的中年男子, 正垂着头侍立在下头。
“灯还未见挂起。”紫袍男子的声音带了些焦灼。
“可仔细看好了,不要错过, 算算时辰这时候该发作了。那蛊师养了十几年的毒蚊,从无失手。”老者声音倒还镇定。
“用的千里镜,试验过的, 只要挂灯必定看得到。如今没挂就是没召值班太医。可惜内宫四门都把守太严了, 外边但凡有闲人窥伺, 直接捉拿, 无法更近观测。”
“千里镜是好东西……西洋东西都是好东西,只可惜这么几年,骊哥儿都未能收服临海侯, 否则今日就更稳了,那些最新的火炮、枪……都是好东西啊……”
紫袍男子陪笑着道:“临海侯和武英公关系太过密切,事又不可泄, 因此只能徐徐图之。骊哥儿只是想不到,这临海侯坐守金山, 竟真一点把柄拿不到,虽收着宗室的股份银子, 也并不避讳和宗室交往, 却分寸拿捏得极好, 犹如鸡蛋一丝缝都没有, 圆滑得紧。骊哥儿到底年少了些, 想要收服对方是不容易,对方有钱有权又掌兵,哪里会看得上骊哥儿。”
“不过,事成以后,不愁他不臣服,若不知趣,正可有借口都拿下治罪,正如谢翊抄了庄家一般,抄了靖国公府、盛氏等巨富姻亲,定能充实国库。”
老者道:“有些人能以利益动之,有些人能以情义动之。武英公还罢了,平南方家为庞然大物,一不小心反给对方提供机会。但临海侯和贺兰静江这样的年轻人,一个有经营之才,一个有将才,若得了他们,哪里如今日一般畏畏缩缩前怕狼后怕虎的。可恨你们竟然一个都收服不了。孤若是年轻个二十岁,哪里需要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出去结交。”
紫袍男子弯腰道:“是儿孙们不肖。藩王们为国守疆有功,尚且还受谢翊这黄口小儿的欺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咬牙切齿:“撤藩还罢了,连宗禄都要变着法子削弱,如今他得罪了天下世族、读书人,得罪了宗室,众叛亲离,连他生母都不能容他!等过了今夜,看我们如何在祖宗跟前废了他这昏君。”
老者呵呵一声:“你错了,谢翊这手段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才。土地、财富、兵马,都已集中在天子手里。他得罪天下人做了这些事,我们接手,只需要略微施恩,就能收服天下人心,而同时又将这些收拢回来的权力,牢牢掌握在手里,从此四方臣服,再无能力反对朝廷。”
“今夜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们若不奋起,借助太后的生母名头,利用这些手里最后的兵力做最后一搏,今后也再不会有能力养兵,也没有更好的大义名分了,只会被慢慢削弱,日复一日地放弃所有手中的权力,只剩下所谓的宗室的尊贵名头。虎符没能到手,虽然遗憾,但我们没有再一次的机会了。”
“谢翊唯独做错了一件事,就是迟迟没生皇子,也不定皇储,多半是范氏灰了他的心,只怕那龙阳之说也未必是假。国赖长君,他不早生皇子,也不过继,只拿着皇储之位吊着我们,又先后处置了顺王、裕王,这是杀鸡给我们看呢。但他既在这上头犯糊涂,我们就替他定了皇嗣,也算稳我谢家天下。”
“至于范太后,不过是为了想要重新掌握太后的尊荣和权力,才丧心病狂要谋杀亲子,等此事过后,我们必定要杀之,此等蛇蝎妇人绝不可留。你也要教导世子妃,贤良淑德,不可骄纵出此等乱家乱国的妇人。”
紫袍男子道:“那是自然。她之前也早已犯了众怒,要不是摄政王护着,范家势大,哪里还有她立足之地?”
老者呵呵道:“还是谢翊心慈手软,范家一夜之间倾覆,竟还留着点根苗,遗祸无穷。”
紫袍男子道:“范牧村这人太迂,骊哥儿说无用,没必要结交。”
老者道:“无须结交文臣,他们难以成事,而事后又大多会自发效忠新皇,不需要费这些心力。”
紫袍男子面上显然有些不赞同,但仍然俯首应了,老者冷声道:“你被那些大儒给教坏了脑子,天子有天子的做法,读书人教的是为臣的道理,所幸如今骊哥儿不似你这般迂腐,先定他为皇嗣,来日再慢慢谋之。”
紫袍男子连忙应道:“是儿想差了。”
老者哼了声,却看到外边有人敲门禀报:“禀王爷、世子,双灯挂起来了!”
两人脸上一喜,老者霍然站起来,沉声道:“马上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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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羽殿里,太医胡守方趴伏在大殿地板上,浑身汗出如浆,情不自禁地发着抖。他从进来看到皇帝坐在上头,一身杏黄圆领宽衫,如往常一般身姿端正笔挺,面色如常,双眸冰冷盯着他,腿就已软了。战战兢兢趴下行礼,却没有被叫起,大冷天的背心已出了一层热汗。
只听皇帝在上头冷笑了一声:“胡太医见到朕躬安好,是否很失望?”
胡守方眼睛一黑,但仍然抱着一丝希望战战兢兢回话:“内侍省传值班太医道是圣上急病命立刻入内看诊,想来是传话有误。”
皇帝道:“尚且抵赖,苏槐拉下去严审吧。朕已给过机会了,传鹰扬卫立刻将胡太医府上围了,九族问罪。”说完他起身,决然向内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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