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京中带出的死士在劫营之时损失了一批,刺杀严沣时损失了一批,两军交战之中保护七皇子又损失了一批,如今已剩寥寥。
阴惨惨的风在树林上空回旋,本该有月的夜晚,云中却不见丝毫亮光。
慕容臻踢了一脚歪在身旁半死不活的暗卫,“你去,把慕容詹给杀了。”
顾斐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不知所措的手下轻轻摇了摇头。
没得到回音,慕容臻恼了,“杀个人都办不到,要你们真没用。”
顾斐沉默不应,对方骂了一嗓子,扭过身去又自顾自磨起手里的刀。
慕容誉终于尝到了寝食难安的滋味儿,他得到消息陈都已被打下来了,慕容家老祖宗都没做成的事情,叫他六弟做成了,并且父皇已经下旨召他回来。
“姨丈,事情可都安排妥当了?”
“殿下放心,我已从黔中调了一批高手,不日便会抵达陈都。”
“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皇帝已经很久没看过奏章,因为奏章没别的,不是七儿又抢了哪个州府,就是又杀了多少官员,这个孩子叫他宠坏了,宠得不知轻重,无法无天,就是造反也不是他这个造法儿,可每到这时,皇帝又禁不住想,这孩子这般不留后路,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便不再愿意往下想了,有这样一个荒淫的母亲,七儿真是他的孩子么?一想到他将旁人的孩子捧在手心里疼爱了这么多年,他就满怀羞耻,感到怒火中烧。
陈都一战,改变了南征所有的战略部署,众将领达成一致意见,陈都既然到手,绝没有放弃的道理,况且来尔复去也显得燕人怯懦,故而下一步将沿陈都至江岸一线,向东西两面开辟战场。
只不过这已同慕容胤没有什么关系了,中原变乱非同小可,北方强敌更是狼子野心,总不能真叫人说,燕人南侵是因为北方大兵压境,失地千里,实在待不下去了,父皇卧病久不见好,近日又下旨召他回去。
临走前他找到郑亳,给了他一张囊括天下的舆图,望老先生能早日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用未尽的才华设计出更多像白渠一样利国利民的伟大工程。
为了欧阳羡,他亲自跑了一趟贺家,替他与贺岚说成了二人的亲事,虽没得到贺家兄长什么好脸,所幸长辈还算深明大义,倒不是他同那酒鬼有什么交情,好歹今世不曾夺他所爱,只希望来日莫要再出一个南越王来给他制造麻烦。
陈都乱了一遭,留景轩的客人不似往日那样多。
二楼临街的雅间内,楚易之提着一壶酒,一手托着腮帮子,望着窗外寂寥的夜,“你家王爷跟我想得一点都不一样,冲动得像个毛孩子。”
对座的人微微一笑,“好玩吗?”
楚易之失笑,“说得堂堂靖南王像玩具一样。”
“他生起气来特别有意思,有时候绷着脸不理人,有时候话很多非要跟你论个是非对错,有时候还委屈得哭鼻子,会说一些任性的话,过不多久气消了又会跑回来别扭地跟你赔礼。”
楚易之想想那副场景,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这分明就是小孩子才会干的事情。”
裴景熙说的确是小时候的事情,他曾经忘记的,那些珍贵无比的点点滴滴,想起这些以后,他才终于知晓,哪怕什么也记不得了,自己依然在竭尽所能地对他好,可为什么那人仍旧不快活。
因为那好是出于好奇,出于亏欠,出于想得到对方更多的关注与回报,或许可以称之为喜欢,但并不是爱。
那个人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傲气,从小打大都是这样傲气——若你给的,不是我想要的,那我便什么也不要了,绝不自降身价,绝不委屈求全。
裴景熙将思绪拉回,抬头面向对座的人,“打算什么时候收拾东西?”
“收拾……什么东西?”
“我明日便动身回燕都,你与我一道回去。”
楚易之愣了一下,“开什么玩笑,我去燕都干什么?”
裴公子叹息,“哎呀,他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居然还没跟你说?”他说着拿出一卷任命文书,“你自己看吧。”
楚易之展开文卷,先是难以置信,待领会了对方的好意,又禁不住苦笑摇头,他拿出身上的玉符,“这个东西留在我身边也没有用处,还给我惹来许多麻烦,给你们吧。”
“楚公子以为,王爷煞费苦心,是为了你手中的令符?”
楚易之没说话,他只是不知道除了这块令牌,自己对旁人还能有什么价值。
裴景熙轻叹一声,“若我转述,你恐怕不信,不如叫他亲口说给你听,还请楚公子暂避一时。”他说着转向门外,“茂竹,去叫王爷上来。”
“是,主子!”
楚易之不明所以,“王爷……也来了?”
慕容胤被茂竹带进雅间,房内只有裴景熙一人独坐,对方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两样东西,一份他向朝廷请赐的任命文书,还有一块飞鱼形状的玉符。
“楚公子不肯接受?”
“嗯,说王爷的好意他不能接受,这番心意他领了,还将这鲲玉令赠你。”
慕容胤觉得一定是他自己的意思没表达清楚,否则以裴景熙的辩才要说服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更何况这人还同楚易之交情匪浅,他在几前原地转了两圈,忽然在对方面前一屁股坐下了,“我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王爷,你就不要不识好歹了,人人都想要这东西,况且燕军不习水战又缺少战船,急需最好的工匠来制造大船,此物留在楚公子手里给他招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他既有这番好意,你直管领受。”
慕容胤急了,“我领受什么呀?一块石头我拿在手里,就有人有船,就□□了?我是看他那个德行……我真是……”
楚易之在屏风后变了脸,合着骂他来了?
裴景熙忍笑,“南陈第一美人,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慕容胤拧紧眉头,伸手把玉符推远了,“他若执意不受,你将东西还给他便是,免得叫人家以为我贪图他的宝贝。”
“不是贪图宝贝,你这样煞费苦心,难道是贪图人家的……美色?”
慕容胤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他挪了个位置,坐到对方身旁,抓住面前人的手,“你说你都想起来了,我原以为你知道,便没同你细说,楚公子身世可怜,他虽在江南长大,可这里留给他的记忆总归是苦多乐少,我希望他去燕都,并不是要他替我做什么,我只是觉得他还年轻,换一种生活重新开始,对他来说会不会更好,那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又有怎样的过去,他想施展抱负,便施展抱负,想过安稳的生活,就在船政司画画图纸,摆弄摆弄模型,一辈子踏踏实实,无忧无虑。”
裴景熙当然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却没有想到这好意是如此的温柔体贴,“真的半点也不图他什么?”
“都告诉你了,还问,那你说我图什么?”
裴公子话里有话,“你这毛病要改一改了,事事都为旁人打算得这么好,可旁人并不一定领情。”
翌日,雨霁初晴,早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车马起行之时,车队旁边的巷子里突然走出一个人来,裴景熙听见茂竹低声说了几个字,笑而不语,早有预料。
慕容胤倒是吃了一惊,半天才认出来人,“楚公子?”
他换下了那身病怏怏的素衣,簪起了肩上有气无力的长发,式样简单的青绸衣更衬得他气质洒脱,容貌美丽,有一丝赧然藏在来人明快的笑容里,仿佛是鼓足了勇气才迈上前来的脚步还带着一些局促不安。
楚易之被人瞧得好不自在,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王爷见到我这么吃惊吗?裴公子没告诉你,是他邀请我去燕都做客。”
裴景熙走上前来,适时化解两人的尴尬,“有楚公子一路同行,路上当不寂寞。”
青年拍了拍自己的小包袱,“燕国冬天是不是很冷,我可没带多少衣服。”
裴景熙失笑,“到了燕都,我第一时间为楚公子置办冬衣。”
“那……多谢了。”
慕容胤见两人聊得开心,心里也觉安慰,他望见韩峥过来,连忙迎上去,“欧阳铎父子还没有消息?”
“能搜的地方都已经搜过了,他两父子怕是已随家将逃出陈都,藏进山林里了。”
慕容胤沉默片刻,“罢了,照顾好他们的家眷,其他的听陈大将军安排吧。”
“是。”韩峥望着即将起行的车驾,“来日希望还能与王爷并肩作战。”
慕容胤苦笑,“我倒希望早日四海承平。”
韩峥想了想,难得正经,“也是。”
“那好,我们就先启程了。”他想起什么,突然开口问道,“你上次说,金宁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那些蜀人?”
韩峥点头,“没错,他们应当是陈王请来协防的西蜀军兵,事后已赶回蜀中了。”
慕容胤闻说,也不再多问,总归是他欠了一份人情。
楚易之遣散了奴婢,也没带半文银钱,穿得是昨天新做的衣裳,马上就要离开噩梦一般的江南,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过不受人欺辱,不被人鄙贱,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新的生活。
慕容胤回到车前,“三哥,时辰不早了,你跟楚公子就出发吧。”
楚易之愣住,“王爷不同我们一起走?”
“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办完就会回去,我们燕都再见。”
距离顾斐的最后一封来信又已经过去许久,上一封信的内容还是七儿不肯听从规劝,不愿返回燕都向父皇解释情由,他实在不放心这疯小子,必须先找到七儿。
楚易之面带犹豫,有些话原本是准备在路上说的,可这人又不同他们一起走,他朝前迈了半步,抬头正色,“我自小被罚为官奴,身份低微,没有什么见识,也帮不上王爷什么忙,难得王爷不弃,我已向家中叔伯去信,请他们出山襄助王爷,若长辈肯来,他们都是陈国最好的匠人,王爷可酌情留用。”
慕容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只干巴巴说了一声,“多谢。”
“好了,那我先同裴公子去燕都转转,去看看北面的风光。”
慕容胤含笑点头,他看向身边人,“三哥,我先扶你上车。”
裴景熙未及应声,路中央打闹的小男孩突然嬉笑着撞到跟前,他本能地伸手去扶,男孩却一把推开他,茂竹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搀扶。
娃娃身形极快,见成功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立时身子一拧,亮出寒光凛凛的匕首,掉头朝目标挺刺而去。
娃娃动手的同时,藏在人群里的刺客立时凶相毕露,蜂拥而来。
慕容胤警觉地侧了一下身,没叫娃娃手里的匕首刺在身上,对方撤手之际,他快人一步,出手抢先将人拿住,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什么孩子,分明是个长相怪异的侏儒。
“王爷小心!”
耳边传来一声惊叫,他一掌拍飞手里的刺客,目光下意识转向裴景熙所在的方向,不想眼前青影一晃,定睛再看,忙乱中扑在身前的人已被一支乌黑的铁箭贯穿了单薄的胸膛。
侍卫不等命令已自四面八方冲上去围捕刺客,慕容胤接住倒进怀里的人,望着他胸前溢出的鲜血,只觉脑中“轰”得一声。
“惊蛰,速去追刺客!”
“茂竹,快去找附近最好的大夫来!”
“阿胤,是楚公子受伤了吗?”
慕容胤知道他看不见,本该及时开口跟他说,可他张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因为他怀里的人已经死了,甚至没来得及说一言半语。
他怔怔望着那只对方最后塞到他手中的带血的玉符,一瞬间,潸然泪下。
风涛卷起漫天黄云,封俊驰两兄弟那天已喝了老爷子递给二人的断头酒,却没真的在大战中被敌人削掉脑袋,数月以来,北方大战频繁,小战不断,可近来这些日子动静反倒小了,据派出的探子回报,是因为阿毕失汗王近日遇刺,并且还受了重伤。
封俊骋像模像样在黄沙地上插了三根枯草,“上天保佑,老汗王早日归天!信男愿每天少吃一顿饭。”
封俊驰看了眼傻了吧唧的兄弟,“那点儿出息,爷打你还是打少了。”
“哥,这柔然老王是不是有病啊,一会儿跟着突厥打咱们,一会儿又嚷嚷他跟燕国有盟约?还要送公主进京?真的假的?”
封俊驰冷哼一声,“反正是个老狐狸。”
封俊骋摸出怀里的燕京小报,“这人和人的命怎么就不一样呢,有些人生来就在皇都享清福,咱们兄弟俩一落地就得跟爷上阵杀敌,哥,我真不喜欢打仗。”
“你当我喜欢?”
“我看你挺喜欢的,将军都夸你。”
“夸我没叫突厥人的狼牙棒砸出脑浆子?”
封俊骋想笑,笑着笑着又哭了,“爷老是说,咱们要是挡不住,燕国就要亡,合着燕国就靠咱俩守着呢。”
封俊驰叹口气,“爷也没辙,他老人家说了,封家自咱爹往上,都是统兵奇才,碰上咱俩,废物一双。”
“这话你不能信,爷他变着法儿夸他自己呢。”
“哥,我害怕,今早上那把刀差点削掉我脑袋的时候,我真害怕。”
“不能怕,得让敌人怕你。”
“不可能的,我长得这么友好,对了,你说,是谁行刺的突厥老王?”
“那谁知道。”
二人正闲话之间,忽有士兵前来禀报,“二位将军,营外有个人拿着靖南王的令牌要找六皇子殿下!”
两兄弟对视一眼,封俊骋摸不着头脑,“可六六不在这儿啊?”他说着望向老哥,“还有,靖南王是谁呀?”
封俊驰木着脸赏了他一巴掌,“白痴啊,靖南王就是六皇子。”
封俊骋揉揉脑袋,“上次进京他还在山里采蘑菇,还被几个不中用的土匪给绑了,一转眼都当王了。”
封俊驰想起昨天爷爷军帐内听到的情报,“他还真把陈都给打下来了。”
封俊骋吃惊地长大了嘴巴,“真的假的?这么说咱们可以搬到江南去住了?江水这么宽,突厥人的马肯定过不去。”
前来报信的小兵见两位将军自己聊上了,他一脸尴尬地插了一句嘴,“将军,叫他进来吗?”
“快,快,叫进来。”
两兄弟来到营前的空地上,见等在那里的是个身形瘦削的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长相一般,瞧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封俊驰查看了他手中的令牌,“你是何人,靖南王并不在我龙骧军中。”
为了不引人注意,鬼面来时易了容,他知晓王爷不在军中,他来只是为了打听个确切,“请教两位将军,王爷此刻身在何处?”
封俊骋一脸狐疑,“你不是他的人吗?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
鬼面为难不已,“烦请将军告知,我有要事求见王爷。”
两兄弟面面相觑,“你去燕都吧,皇帝已经下召召他回京了,应该这几日就能到吧。”
封俊骋话音未落,眼前哪还有半个人影,他莫名打了个冷颤,“哥,我见鬼了?”
封俊驰也是一脸莫名,“可能真见鬼了。”
鬼面肩负重任,半点不敢怠慢,自教主与圣使自江南归来,突厥部因不满教主空手而归,不仅断了神教的供养,还屡屡作难,日前阿毕失汗王竟在宴席之上,当着众多戎狄酋长的面斥责教主,教主愤而出手打了老王一掌,虽然最终脱出重围,可自己也受了重伤。
为防突厥部落寻仇,教主已封了总坛,遣散徒众,只带着一些亲信藏在极北的荒漠之中,教主伤了心脉,非绝世高手不能医,这些年又早与中原断了联络,还在塞外为异族卖命,谁肯千里迢迢来医他。
他见过王爷身上的乌金匕,心中早有猜测,王爷兴许就是真正的天玄正宗,故而盗走了王爷赠给少主的令牌,抱着一线希望前来求救。
狂沙漫卷,极北冰冷的沙丘之下,一座尘封的古堡内突然响起的人声,惊落了砖缝里沉眠的蜥蜴,吓走了墙角盘网的蜘蛛。
“少主息怒,鬼面对少主一向忠心耿耿,他不会逃走的。”罗刹女小心翼翼低声规劝。
活死人照例发出一阵怪笑,“那个胆小鬼。”
崔老头没有主意,“少主,不如我去抓他回来。”
厉枭面无表情望着一干下属,“他要走就让他走吧,你们若是愿意走也随时可以离开,反正天渊教也没了。”
罗刹女急忙跪倒在地,“属下对神教绝无二心!”
厉枭伸手将她拉了起来,“近来为了父亲疗伤,你们外出寻药辛苦了,都下去休息吧。”
众人看了眼少主的脸色,知晓对方心情不好,也不敢多说,忙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聂小狼落在最后,频频回头,这些日子教主重伤,突厥王庭又到处追杀他们,教中能跑的都跑了,也不怪鬼面要跑,哼,这个没用的家伙,就知道临阵脱逃。
“父王,你是说真的!”
小姑娘一从兄长那里得到消息,立马兴高采烈奔进父亲的大帐。
须发花白的老王嗔了眼娇俏的小女儿,“没规矩,就这样嫁到中原,父王怎么放心得下你?”
小公主偎在老父身边,“就知道父王对我最好!”
老人摸摸爱女的头,“那是当然,我的女儿,一定是要配世间数一数二的男儿。”
小公主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他就是世间数一数二的男儿,独一无二!只数一,不数二!”
老王大笑,“你这丫头,我看是给人拿猪油蒙了心。”
“才没有,等父王见了他就知道了!”小公主从老父腿上翘起脑袋,“父王,你跟燕国皇帝都商量说好了?我跟他什么时候成婚?”
“你是个闺女,怎么如此心急?”
“我要嫁给意中人,当然心急了!”
“这么急着离开父王啊?”
小公主想了想,“那就让他跟我一起到柔然来,这样就不用离开父王了!”
“哦哟,我的小公主看上的是人家未来的储君,是以后要当皇帝的人,能跟你一起到咱们这儿来么?”
“那怎么办?”
“那你不嫁了,就留在父王身边。”老人随口说了句戏言,又大笑摇头,“那是不成喽,已经定下的盟约,哪能反悔。”
小公主天真无邪,低声说了一句嘴,“又不是没悔过。”
“嘿,你这丫头,还没嫁呢,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
燕人大军涌入时,陈都尚不若此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裴景熙亲手将灵前的香烛续上,感情上他当然希望这人能陪他一起回燕都,余生能得一好友相伴,必是幸事一桩,但王爷总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从陈都到燕都,楚易之便不是楚易之了么?甚至还要破格将他纳入朝堂,来日少不得要被朝臣口诛笔伐,他明明应该劝阻,却并没有劝阻,甚至还隐瞒了楚易之的身世,写信回京请父亲操办此事,谁知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王爷还没回来吗?”
小安子想起牢房那副吓人的景象,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万分后悔不该叫顾元宝领他过去,“应……应该快回来了吧。”
“刺客招了吗?”
“招没招不晓得,但肯定会招,主子亲自审呢。”
“你说他亲自在审?”
小安子点点头,“啊,都在里面一天一夜了。”
裴景熙从座椅中站起身来,“茂竹,带我过去。”
小安子连忙阻拦,“公子,你要去那种地方啊?”
“怎么,我去不得?”
小安子见公子面上已显出怒容,一时也不敢多说,“……都是我主子说的。”
裴景熙叫小奴引着来到南衙的刑堂外,刚一靠近便觉一股冲天的血腥气熏得人几欲作呕。
茂竹望着面前阴森森的牢狱,“主子,真要进去吗?”
“嗯。”
没等主仆二人进去,收到通报的人已自己走了出来,“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茂竹看了眼殿下手上未洗净血渍,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审得怎么样了?”裴景熙开口问他。
“审完了。”
“那……”
裴景熙想知道结果,面前人却若无其事转移了话题,“又耽搁了这些日子,回去早点休息,明日一早启程。”
“结果……不能告诉我?”
慕容胤没答他,“没审出什么结果,抓到的刺客咬死不说。”
“你在瞒我。”
“没有,回去吧。”
错身而过的一瞬间,裴景熙把人叫住,“你答应过,以后不再瞒我任何事情。”
狭窄阴暗的走道里,立在身旁的人默然良久,“是老三。”
“这有什么好瞒我的?”
慕容胤不说话,裴景熙想起什么,忽然冷笑,“殿下的记性可真好啊,你是不是还记得我说过三殿下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茂竹缩了缩脖子,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儿十分得不合时宜,纠结了一小会儿便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情。”
“这是燕国朝堂的事情,是天下的事情!”
慕容胤不说话,裴景熙主动上前抓住了对方的袖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眼下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慕容胤在黑暗中忽然转身紧紧拥住了面前人,羞愧,懊悔,自责,已经反复折磨了他很久,“是我粗松大意,不够警惕,竟连周遭那么多刺客都没能察觉。”
“不怪你,闹市里人这么多,他们有备而来,防不胜防。”
“怪我,若我再谨慎一些,若我再小心一些,一定能够觉察出来,我请他到燕都,希望他能过上全新的生活,可还没来得及离开陈都,我就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我知道,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他是你的朋友,你的心里一定比我更加难过,可老三他为了对我赶尽杀绝,不惜在闹市动手,牵累无辜,我绝不能容忍。”
裴景熙的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怀中人坚实的后背,“你既已知晓是三皇子所为,预备如何处置?”
“我已派人将这些刺客的人头给他送回去了,余下的账,回去再算。”
裴景熙愣了一下,还以为是什么高明的主意,只是……这样一来,会不会逼得对方铤而走险,做出些更加大逆不道的事情?
慕容誉,他有这样的魄力吗?
不知是不是燕军大张旗鼓搜拿刺客的行动震慑了城内摇摆不定的世家,在慕容胤真正离开陈都的前一日,欧阳氏的当家主母张氏主动上门拜谒。
南方女子许婚甚早,张氏虽育有一子欧阳铎,但看起来依旧十分年轻貌美。
“早听闺中那些夫人小姐传言,靖南王生得俊美,是世间少有的俊俏郎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慕容胤嫌少被人这样夸奖,一时无言以对,“……夫人过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