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歌声使他心醉。可是这一天的快乐中却似乎总是暗藏着忧郁,就像这片春日中阳光下的原野却不知为何充满着长夜一般的寒意那样。
歌声停了。可它却又环绕在天空与地面之间,一遍又一遍来回往复。他环顾四周想知道那空灵的声音到底来自何处,却只见到阳光照耀下青绿的原野,树根旁的紫罗兰,针刺样的灌木。
“我听到它的声音了!”她说。
然后她向前跑去,头发上的红色发绳、裙子上波浪一样的花边在风中晃动。
然后——
“小郁,你知道吗。”安菲说,“世界破碎的声音,就像玻璃上裂开一道缝隙的声音那么轻。”
玻璃、水晶、冰面。世上有很多这样晶莹剔透, 完美无瑕的事物。
它们破碎的时候会有一声轻盈的、透澈的脆响,那声音像是来自灵魂深处。
空灵的歌谣戛然而止。
红色裙摆在半空中飘荡起一个惊心动魄的圆弧,她像是一脚踏空, 满眼惊恐地回身向后望去, 下意识朝他的方向——那个说过要保护自己的人的方向伸出手。
他也朝她跌落的方向纵身过去, 伸出手要抓住她。
那时他的手指离少女的指尖只有一寸之遥,仿佛再向前伸出一点就能把她牢牢抓住。
可隔在他们之间的却是一切有形之物永生无法逾越的鸿沟天堑。
有时候, 漆黑不是一种颜色,而是一种形容。那是虚无的、不存在一切事物、也无法用任何世俗的语言来阐述的割裂的深渊。
若非要给它一个名称,那名称是不存在。时间和空间本应在有形的世界里连续不断地绵延, 但那一刻它们被被漆黑的不存在的裂隙生生截断, 无限的世界来到一个虚空的断点。
在断点的那一侧, 他看到一个解离的世界。
上、下、左、右, 一个人眼中平面的世界。近处、远方,纵深的场景。现在它们在漆黑的闪电里一同破碎成纷飞的光影,像飞扬的落花。
离他最近的那碎片里闪过无数个红裙少女的幻影, 她向前奔跑的模样,驻足寻找的片刻,惶然回头的刹那, 还有那伸向他的手,它们层层叠叠, 如海洋一般涌动,一瞬间他看见她的一生, 这一生却终结在分离的一幕, 这意味着她不仅在空间上与他分隔, 她的时间从此也与他的时间无关了。
那是他一生中从未见过的一幕, 破碎的一霎, 少女无助的目光动摇了他的灵魂。
他要继续往前,他要越过那道虚空的界限,要往她坠落的方向坠去。
即将下坠的那一刻有人将他往后拽去,不仅是肢体的动作,还用上了力量,他被禁锢着连退两步,向后撞上那人的胸膛。
只这一刻的停滞,承载着她的那块碎片已无声无息飞散远去,化为一颗星子一样的微光。
他挣扎着抬起头,然后他们一起看见了那一幕——
断裂的刹那,他们的世界朝远处飞散出无数明亮的光点,那如雾如沙的光芒飞快地向无尽的虚空中扩散而去,然后消失在视线不可及的远方。
在无声的黑夜里,如一朵烟花的开谢。
他终于放弃向前的挣扎,脱力地大口大口喘着气。身后的人也不再牢牢禁锢着他,而是稍稍放松了力度,像一个安抚的拥抱,告诉他自己就在他身边。
身后是阳光照耀的原野,坚实的大地,繁荣的国度,神圣的庙宇。
前方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光明的黑夜虚空,那是终结时间与空间的万丈深渊,埋葬了今日、明日和来日。一切都是死寂,恐惧冰冷刺骨,近处,光尘从边缘向外流散,远方,只有一些黯淡的灰尘在其中缓缓飘荡,那是什么?世界的灰烬吗?
他颤抖着半跪在地,手指触向世界的边缘处,那些流动的光芒,他知道这是属于自己世界的力量的极小的碎片。而刚才离他而去的少女是另一块稍大的碎片。前方他未曾抵达的整个国度,此刻也已化作纷飞的、力量的烟尘。
“为什么……”他喃喃说着,手指摸索着断裂的边缘,一些泥土随着他的动作从断面坠下,消失在黑暗中,了无踪迹。
就在这时,细微的变化发生了。他看见那些力量光点向外消逝的速度在渐渐放缓,就像一个受了伤的人会缓缓愈合一样,这个世界断裂处的结构发生着温和的改变,它们向内收拢,渐渐弥合,不再裸露在虚无的长夜中。可以预见,当伤口彻底合拢之时,眼前这漆黑的断口将不再能被看见,它会被一些无法抵达的似是而非的远景代替,来到这里的人会发觉自己无法再往更远处去,但远方好像又是真实存在的,他不会知道自己已到达世界的边缘。
这种愈合是这个世界原本就拥有的自我保护机制吗?但它不符合安菲曾学过的那些知识——力量结构破损意味着死亡的进程宣告开始,若无其它力量的参与,这一过程不可中止,无法逆转。
他的手心贴着地面,意识沉入其中,物质的表象退去,世界的力量结构渐渐展现,比任何现实的构造都要复杂。
于是他看见世界边缘脆弱而岌岌可危的结构,看见破损的痕迹,看见死神长长的倒影。
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
终于,他在所有扑朔迷离的结构的最底层,看见了一些散落的星辉般的淡金色脉络,正是它让这个世界的伤口缓缓愈合着。此时它已淡薄几近于无,但那气息他竟有些许熟悉。
“——然后我认出,这和圣山有关,是来自永恒祭坛的痕迹。”讲故事的安菲说,“但不是我留下的。”
“永恒祭坛?”
“那是圣山上的另一个地点,‘安息日’的典礼会在永恒祭坛上举行,嗯……那是我主持的。”
“那个时候,虽然可以主持安息日的典礼,但我的意志还远远无法从永恒祭坛开始笼罩整个世界,直到那么远的边缘。从核心开始算起,我只能影响大概四分之一的区域。”
“这痕迹不是我留下的,但没关系。它来自圣山,所以圣山一定知道这件事——知道世界边缘正在发生的毁灭。”
“所以,我……”
记忆再度幽然浮现。
那时他会收回探查力量结构的手,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心。
“我们……回去。”他说,“去告诉老祭司这里发生了什么。去问他是否知道这些,我还要问他,为什么从未告诉过我这一切。”
“好。”那人回答他。
他将沉默注视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而那个人会站在他身后,他往后靠着他的胸膛,在这真实与虚无的边界。
他说:“我很怕。”
骑士长会握住他冰凉的手指,用力量环拢着他。属于骑士长的力量强大而克制,危险又安全,那力量与虚无的深渊寂静地对峙,隔绝了源源不断的、死寂的寒意。
离开的时候他将会难以克制地再度回望那漆黑的不存在之地。那深渊在冥冥之中伸出了一只惊心动魄的手,轻轻拉扯着、呼唤着他向下坠落而去。
到后来他会明白,那一天他感受到的无形吸引,是因为那里——他未来会为其命名的、无尽的永夜,才是自己将交付余生之地。而他的命运从那一刻起已经分崩离析。
记忆的暗流在无眠的深夜里汹涌流动,而水面依然平静如过去。安菲也就那样平静地将其讲述为一句:“站在那里,我决定回去,我要知道真相是什么。”
迷雾之都。
当外围的建筑大半都消解为雾气,连接它们的街道和巷墙也悄然隐去,大雾笼罩了一切的时候,阻隔人们进入深处的屏障也无声消失了。
往深处走的道路上,他们偶遇了希娜和命运,还遇见了两个黑雨衣,其它人没见到,但安菲说他们都活着。
走过迷雾,影影绰绰的景物逐渐清晰。
与最外围的城市景观截然不同,踏入此处的一瞬间,荒凉的风吹拂过旷野。视线的最尽头是一座绵延的高山的剪影,如在云端,离他们所在之地异常遥远。而他们现在所处的是一个生机断绝的丘陵地带,一位黑雨衣往前走了几步,踩到一个半埋在黄沙里的头盖骨。
“无意冒犯,无意冒犯。”黑雨衣连连说。他往左边挪动,然而不慎又踩到了这位仁兄的大腿。
另一位黑雨衣比他走得远一些,捡到了一把残破的长兵器。
很快他们发现这片土地上就是这样到处散落着遗骸和遗物。并且这些东西来自不同的年代和地域,各不相同。
往前走过很远,土中渐渐不再有遗骸,眼前出现一条长长的河流。河流颜色浑浊,流淌缓慢。
“底下好像有东西。”希娜凑到河边往下看,“嗯……毫不意外,是一些沉底的尸体。”
就在这时,几具干枯的骸骨躺在木筏上顺流而下,神情平静地经过了他们。
“除了尸体,好像还有别的东西,”黑雨衣之一眯着眼睛指向河流的一个方向:“那里的颜色有点深,像一个入口,你们先走,我游进去看看。哦,被抛弃,你不用担心我,我在水里会比在陆地上更习惯。”
多谢他喊出了名字,因为郁飞尘并不能分清这几个黑雨衣。
被抛弃说:“但我并没有在担心你,抛弃。”
送别他,一行人沿着河流往上游的方向走去。下一个值得一提的地点是个幽深的密林,他们往里走了几步,发现那些高大的树木上整整齐齐悬吊着一些自然风干的尸体。
希娜抱臂:“这是在搞什么?”
郁飞尘:“安葬。”
希娜:“刚刚来到的时候见到的是土葬,河里的尸体也是一种常见的葬法——有些文明认为水是不朽的,所以他们会让亡者顺流而下。至于悬挂在树上……嗯,也是有的。”
正说着,前方传来声响,他们看到一个裹着树皮制成的大衣的老人蹒跚地走在密林中,迟缓地打理着树木,并把被风吹得移了位的尸体摆回正确的姿态。
“这是我熟悉的葬仪,”命运女神说,“我去问问看吧。”
于是这位神情淡漠,裹在斗篷里的少女走上前去,对着老人说出了那句全永昼通用的开场白:“您好,请问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吗?”
老人用浑浊的语言说了一串话,他们站得远,没有听清楚。过一会儿,命运走过来告诉他们:“他是这里的守墓人。他说我可以留下,但其他人不要逗留,以免惊扰死者的魂灵。”
显然迷雾之都的游戏还在继续。获得一位NPC的认可,得到通往下一程的钥匙,然后往更深处去。
下了水的抛弃迟迟没有跟上来,看来也找到了他该做的事,就像上一场游戏里他被旅店大厨抓到,然后扣在后厨刷了整整一天的盘子那样。
他们继续往前。路上零星遇到了其它几个来到迷雾之都的外客,大家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找个看起来会顺利的地方,然后去NPC那里碰碰运气。
第二个黑雨衣,叫做“曾被队友残忍抛弃”的那个在一座蛮荒的天葬台前停下,他说他对这里感兴趣,天葬台上淋漓鲜血之间主持的巫祝直勾勾盯着他,似乎也对他很感兴趣。
智慧女神希娜则选择了一座规模宏大的灰色圆堡,周围竖立着许多座令人心生压抑的巨石神像,圆堡的守墓人说这里埋葬着一位伟大的先知。
“充满智慧的人会相互吸引,我想这墓葬的主人一定很欢迎我。”希娜说。
于是,同路的再次只有郁飞尘和安菲两个。
郁飞尘:“你喜欢哪种墓地?”
“……这种东西似乎没有喜欢或不喜欢的说法吧。虽然这些风俗我都不陌生。”安菲说,“小郁,你想去哪种?”
郁飞尘:“你是雇主。”
“好吧好吧,”安菲说,“那就下一个。”
翻过一座无人的丘陵,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宫殿群。它的外表因风化而显得老旧了。
诸多文明中,自然也有墓葬以宫殿的形式呈现,这种墓葬一般被称为陵寝。
陵寝正门的阴影之下藏着一个身披厚重黑斗篷的老人,他正缓缓清扫着门前的地面。
“您好,”安菲说,“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老人抬起脸,缓缓打量着他们。
“哦……你们……不错……适合这里。”
“衣冠楚楚……善于说谎……参加那堂皇的宴会。”
“不可信任……背叛者……拜访那地下的邪物……”
“您在说什么?”安菲道:“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吗?”
“帮忙?”守墓的老人眼神放空,似乎在思索:“嗯……里面的东西太吵了,让他们消停一会吧。”
第234章 君主墓 01
他们默默望向守墓人身后, 走道里悄无声息,似乎并不吵。当然,一座墓葬里会“很吵”的东西多半也不是什么活物罢了。
走入门后, 幽幽的磷火照亮了空旷的墓道, 他们的正前方是一堵厚重的石制墙壁, 潮湿的缝隙里零星爬着丝状的荧光植物,墙壁斑驳, 其上用深黑色的颜料绘制着一个复杂的徽记,也许象征着一个古老的家族或王国。
前方走不通,左右两边则各有一个巨型的浮雕铜门, 门两旁盘踞着姿态狰狞的兽形雕塑, 那凶恶的动物有犬一般的头颅, 狮子一样的鬃毛和细密的爬行动物的鳞片。
左手边的巨门上, 正中央雕刻着一柄形制庄重的大剑,右手边的门中央,则是一个造型奇异而华美的高脚杯器, 杯身暗刻着交错的纹样,镶嵌着各式各样的宝石。
左边雕刻大剑的门被一把沉重的铜锁牢牢闩住,而右边雕刻酒杯的门则虚掩着。贴着门缝听过去, 里面隐隐有什么未知之物活动的声音,细小且难以形容。
“走这边吧。”安菲伸手推开右边铜门, 门体极为沉重,久未被移动过的门轴发出沉闷的咯吱咯吱的震颤声, 灰尘簌簌地掉下来。
推开一个能够让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他们走了进去。
门后又是一个巨型的走廊, 磷光照亮了雾蒙蒙的空气, 拱形天花板高悬在头顶上方, 像另一个世界的天空那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料陈旧腐朽后的奇异气味。
“有壁画。”郁飞尘道。
走廊两旁、拱形的天花板上都绘制着繁复华丽的壁画,即使已有褪色,那笔触仍然极为精细。画面精湛的程度令人确信这一定不是个未开化的文明留下的遗物,而是某个强盛富足的王国的杰作。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应错过任何可能有用的消息,于是他们放缓脚步,开始阅读壁画。
画面的最开始记录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宏大战争,头戴花环的人骑着有四只眼睛的骏马,带领着盔甲沉重、旗帜飘扬的军队,他们征服了一片又一片蛮荒、贫穷、饥饿、动乱的土地,用长刀刺死、用绞架绞死那些土地上愚昧、自大、贪图享乐、沉溺美色的领主与君王。
走过这一段,战争告一段落,那头戴花环的征战者和终结者摘下花环,带上了王冠,身披鲜红的披风,坐上象征着权力与荣耀的王座,整个王国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欢呼的人们。
看到这里的时候,已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的铜门又发出一声曳响,回头看,是另外两个肩顶灰雾的外来者步入了此地,看轮廓不是他们熟识的人。
猎杀阶段已经过去了,现在外来的客人之间不允许杀戮,也许他们之间会相安无事。
郁飞尘和安菲继续往前,接下来的壁画记录了一个井然有序的王国建立的过程,记录它在伟大的君主的领导下如何打造出精良的军队,严明的法律、高超的工艺、美丽的建筑。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日常的场景,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宫廷里闲适的下午茶、大臣们的朝见、王后宽大美丽的裙裾,贵族的骑马游乐,还有贵妇人们那绘制着太阳和星星的刺绣羽扇。
其中的一个场景引起了两人的特殊注意。那是一个武士模样的披盔甲的人,他将一把庄严的大剑举过头顶,跪地向君王献上了忠诚,他的侧脸在壁画中被描摹得格外虔诚。君主则将手按在剑背上,坦然接受了他的效忠。这一幕壁画使用了一些宗教画特有的渲染技艺,使它在一众壁画中显得特为殊异,仿佛有超自然的力量蕴含其内。
安菲看了一会儿,说:“似乎和左边门上雕刻着的是同一把。”
此后,壁画所记载的一系列君主的起居生活中,武士都以忠诚的姿态随侍在侧。在高尚、勇敢、勤勉而智慧的君主的治理下,国家的力量是如此强盛,而它的前景则又比现在更加光明灿烂,无数邻国都依附于它,异国的使臣和客商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络绎不绝。
随着壁画进展到这一阶段,走道内那种难以言表的细微声响忽然放大了。郁飞尘循声看去,目光最后落在两幅壁画之间,在墙壁的下半部分,似乎有一个深邃但低矮的洞状通道。
他俯身往洞内望去,奇异的腐朽香气增大了一些,但洞里一片漆黑,即使以郁飞尘的目力也仅仅能看到有一个模糊扭曲的轮廓正在缓缓向外爬行。
安菲递来半截蜡烛。
烛火的微光下移,照向洞口。
——郁飞尘正对上一张笑呵呵的脸。
“……”
那张脸在看到他后,笑容缓缓放大,伸出来的一只手也正好攀到了洞口,上半身也艰难地挪了出来。
那是一位身着破旧绸缎衣服、身体富态、商人打扮的中年人。终于爬出来后,他那缓慢笨拙的身体又探回去,从洞穴内拖出一个笨重的木箱,背在了背上。动作中左眼的眼珠掉出来滚落在地,他捡起来将其重新安进眼眶内,站起身朝安菲和郁飞尘打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招呼。
然后郁飞尘就看见了他的脸——皮肉腐烂了一大半,褐色肌肉附着在白骨上,嘴角被打招呼的动作牵动着,缓缓出现一道裂纹。
郁飞尘对他点点头,回应了那个恐怖效果远大于社交作用的招呼。
得到他的回应后,中年商人的笑容扩大了,他张了张嘴,发出拉破的风箱一样的声音:“你们……你们……好……”
一个“好”的音节说到一半,牙齿往下掉了好几颗。商人立刻捂住嘴,在地上摸索着把牙齿捡起来塞回去,不敢再张口说话,他绷着嘴笑着点了点头。这让人担心他的头下一秒也会掉下来。
打完招呼,那浑身零件摇摇欲坠的商人笑呵呵转身,往墓道的深处走去。这时候右前方又走来一个姿态怪异、如木乃伊一般的来客,他身体极为细长,被蛛丝一样的材料紧紧缠缚着,连眼睛也被蒙上,只露出嘴巴,骑着一个大型动物的骷髅,骷髅的脊骨上挂了一个鸟笼。那骨架形状坚实,看起来像一头骆驼。
前方,那种动静越来越多,此起彼伏。而壁画所记载的故事也悄然走向下一幕。
从眼前这幅开始,壁画记录了一场空前盛大的集会。在一个富有纪念意义的年份,君主的生辰,一个令人舒适的丰收的季节,王国里的所有领主、贵族以及其它异国的来客全部被邀请来到君主的宫殿。各式装扮的人们从自己的家乡出发,骑着、携带着各式各样的珍禽异兽,携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朝宫殿的方向行去。
他们仰慕这强大的国度,并确信自己此行必会得到比付出更多的东西。
观察壁画的间隙,一个像是被水泡胀的身体蹒跚着加入了向前的队列,他脑袋上顶着一个华丽的盆状器皿,边走边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
这景象似乎和壁画里绘制的场景有微妙的相似之处。虽然参与者不是壁画里衣着光鲜的使客,而是这么些不知从哪个陈年古墓里爬出来的品类各异的活尸。
往前走,越来越多的“客人”从两边涌出来,他们有的保存程度还不错,看起来像个栩栩如生的活人,更多的则令人无法生出观看的欲望,除了人形,还有姿态各异的动物。这时他们终于知道了那陈腐又奇异的气味的来源——那都是一些为了保持尸体不腐的香料。
两个活人走在逝者组成的松散的队伍中,他们回头看,那两位迷雾之都的同行也看过了最初的壁画,不着痕迹地混进了队列中。
壁画上,各方来客走过乡间小道、走过平坦的城中道路,翻过山脉与河流,聚集在都城的主干道上,向那座堂皇的宫殿而去。
香料的气味愈发浓烈,越来越多的奇异客人从四面八方来到这条墓道里。
一个只有半截身体——指从上到下被削为一半的婴儿在郁飞尘前方蹦跳着前进,唯一的胳膊挎着一个发霉的藤编花篮,里面盛放着腐朽的花枝。
而他们的右手边,则是一位拄着拐杖的优雅绅士,他带着一副单片眼镜,但眼镜后只有一个空洞的眼眶。
郁飞尘听见安菲叹了口气。
郁飞尘:“不喜欢?”
当然,也许没什么人是喜欢这种场景的。他是本着服务雇主的原则,进行一些嘘寒问暖的举止。
——如果契约之神莫格罗什能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流下感动的泪水。
安菲:“小郁,你知道我最开始是做什么的吗?”
郁飞尘:“是做神的。”
安菲:“……”
好吧,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这么说。安菲平息着那种想往小郁的脑袋上打一拳的愿望。
“安息神殿说,它最重要的使命是维持生与死的秩序。所以我在神殿里学习的一切也都是为了这个。”安菲环视着周围这些活着的亡灵,“就是让这些不愿离去的逝者,和他们残破变异的力量结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让力量参与到正常的新生中。这也是‘安息’这个名词具体的含义。”
“所以,现在我看着他们……”
郁飞尘明白了。
刻入灵魂的使命就是让亡者“安息”,却因为迷雾之都的限制和探究此地的需求,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这就好像在一个有洁癖的人面前放一片垃圾,又不允许他去清理掉一样。
郁飞尘真心实意道:“你辛苦了。”
他去牵安菲的手。
安菲选择去看壁画。
壁画上,这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步入了辉煌的宫殿。
墓道的尽头,一扇敞开着的兽口大门,静静接纳着死者们的队列。
门口处有些拥挤,他们被人们推着前进,无法再一一辨析壁画的每一处细节。
郁飞尘:“你看左边,我看右边。”
郁飞尘第一眼看到壁画左上角悬挂着一个颜色妖异的钟表。往下看,身着红色甲胄的卫兵在宫殿里四散搜寻着什么,脸上洋溢着笑容。精细写实的描绘下,那笑容带有骄傲又戏谑的感情。
这时安菲概括着左边壁画的内容:“他们踏进了这座宫殿,第一眼就被宫殿的华美和壮观所震撼。嗯……然后……”
安菲遗憾道:“他们在这里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