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脑科医生语调神秘:“长久地被规则明确、情感导向强烈的环境所侵染,容易生出归属感。”
有人若有所思。
这种认同和归属,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一开始进入迷雾之都,是遵循它的游戏规则,完成了几场淘汰他人的游戏,再后来则是深入一些碎片副本当中,与原住民们互动、进入他们的世界,了解这个地方的往事。可以说,他们是逐渐深入地参与到这个世界当中。
甚至,如果迷雾之都要稳定下来,成为一方势力,他们是不介意接受考验,然后留在这里的。
永昼的乐园里,不也需要很多掌权的神官吗?
上山的道路是混沌的灰。
克拉罗斯嘀咕了一声“总觉得有鬼”,然后审慎地迈出脚步,踏上石阶。
就在那一瞬间,山脉轰然震颤,脚下的阶梯,霎时间崩解为雪花样的碎片!
饶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守门人也不由得瞳孔一缩,倒映在灰紫色眼睛中的是无数呼啸的影子向自己奔袭而来的场景。
耳畔响起的是癫狂、绝望的笑声——
“那就好好看看,你所谓的爱,究竟带来了什么吧!”、
染血的长阶在安菲眼前化作纷飞的碎片——意志的碎片。成千上万道哭声、笑声和呼喊声同时响起。
那一瞬间,他看见无数个闪回的场景,鲜血和眼泪的泥沼里挣扎着的,尽是自己苦难中的子民。
其中一个场景里有他自己,那是一位神殿骑士残留的意志。这段记忆里,骑士目睹着神殿的小主人决然坠入了世界尽头的深渊。
号令响起,前面一半的骑士义无反顾地纵马跃入深渊之中,他们将不计一切代价追杀曾经的主人,直到他死去,或他们的生命尽数化作尘土。
目睹着这个场景,这位骑士心中首先升起的是无法向神殿交差的忐忑不安。
还有对小主人的担忧:他还那么年幼,再也无人保护,怎么可以孤身一人在那无尽的暗夜里奔逃行走?
再然后,甚至有隐隐的悲恸——对已死的,曾经一直陪伴着他们,也陪伴着小主人的骑士长。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安息日顺利举行、小主人下山游历之前,一切还是好好的。
这样的剧变之后,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然而下一刻,骑士这种复杂的心绪霎时间一片空白。
取而代之的是本能的、巨大的、难以言表的惊骇和恐惧——
小主人雪白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的那刻,整个世界的地面剧烈颤动,沉重恐怖的轰鸣声里,一道横亘半个天空的裂缝出现在他们头顶上空。
一声凄厉急促的号角横贯整个骑士团, 马嘶之声如洪流般响起,所有骑士调转马头,朝中央腹地方向疾奔!
地面剧烈摇动坍塌, 漆黑的天裂比他们的速度更快。
骑士在撤退的队伍中排在最末。
催动马匹的那一刻, 一阵奇异的感觉突然笼罩了他的灵魂。他怔怔向前看去——他的同伴们还在向前飞驰, 他自己的身体却好似陷入了永恒的静止。
耳畔消弭了一切声响,他又迟疑地看向自己。
剧烈的疼痛和这一刻才迟缓地降临在他的脑中。
他看见自己身着白金铠甲的躯壳与周围的地面、岩石、泥土、建筑、风和空气一同, 被分割成了数不清的碎片,向后飘散远去。
记忆戛然而止。
最后一幅画面,裂隙之下, 是无尽的黑夜。
而恐怖的湮灭和崩塌, 又岂会止于这一处?
万千魂灵的记忆如万花筒中旋转的幻影, 一同撞入安菲的心中, 交织成整个世界的全貌。
那就像一个结构精美的积木被抽走至关重要的基石后会发生的事。
昔日广袤的世界,恢弘的土地,从那一刻起, 自边缘处开始崩塌消解。骑士团、边境的王国、城镇,原野,一切都被这剧烈的波动所笼罩。
阴云翻涌的天幕下, 无数人们尖叫着跑出居所,却流着血跌倒在奔逃的道路上, 被黑暗所吞噬。没有跌倒的人用尽全力向前,却只是被潮水般的、毁灭的命运追上。
在世界破碎的时刻, 没有人能幸免。
所有恐惧、无助、刻入骨髓的惶惑, 如狂风一般灌注在安菲的胸中。
承载这些意志的混乱无章的力量, 也进入到他的身体, 于是那些彻骨的疼痛, 他也用自己的身体感同身受。
——这,就是你送给你曾许誓要深爱、要守护的子民的“礼物”。
这就是你的爱,带给这个世界的东西。
闭上眼,再睁开,安菲继续向前走,纵然他眼中的一切已经朦胧模糊。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你呢,你在干什么?
他的脑袋好像已经装不下别的东西了,想了许久才迟缓地记起,那时的自己正孤身一人在永夜的无数个碎片里逃亡,身后是追捕他前来的骑士团,有神殿学者帮助他们在碎片中穿梭。
有几次他好像真的撑不下去了。有限的生命里,还从没有这样糟糕过。
可他不能停下。
他不能跌倒在这里,他没有回头路。他还要去收拢所有遗落在黑暗中的碎片,然后,把它完完整整地还给故乡。
然后他会看到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一个永不会倾覆的乐园。
到那天,他才能返回圣山,才能告诉他们,自己已找到了正确的道路。
……他会回去的。故乡会在那里等着他。
于是他用沾满鲜血的手抱紧怀中的骑士头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可他不知道,故土正在自己的身后轰然沉沦。
安菲垂下眼,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悲戚的神色。
其实,并不是没有预感。
当他长大后回望来时的方向,却发现故乡早已杳无踪迹的一霎,当在永夜的碎片里,却看见故乡深处才会盛开的永眠花之时,一切往事都在眼前重现。漫长的纪元里,他总会想,当初离开故乡,究竟带来了什么。
只是从未像今天这样清晰地看见、体验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的一切,去遍历所有痛苦与挣扎。
那就当是命运对他的惩罚吧!
有些担忧似地,箴言藤蔓轻柔地缠绕上安菲的手指,用刚长出的新叶轻轻蹭着他的掌心。
“我没事。”安菲说。
狂风骤起。
天空之上的眼睛遽然张开!
尘世的碎片里,饱含仇恨的哭声刹那放大百倍,撞入安菲耳畔!
猝然加重的痛苦让安菲的身体晃了一下,但他依旧目光平静,接受着这条道路加诸于他的一切。
一道冰冷的质问自天空下落,在灵魂中响起。
背叛者。
你怎么能——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你凭什么不痛苦?凭什么不在意?
“我痛苦了。”安菲说,“但又能怎样?当年我留下来,你就能永远不崩毁,不破碎了吗?就能找到永恒存在的道路了吗?今天,我因为过去的事情觉得痛苦、后悔,所有死去的人就能复生吗?”
“都不能。”他坦然望向前方:“我再次降临在这里,就是为了告诉你,当年的事,究竟谁对了,谁错了。现在的赌局,谁赢了,谁又输了。”
那回答声无比沉冷又笃定:“——你输了。”
世界倒映在安菲眼中,唇畔浮现意味不明的微笑,他继续往前走。
世界继续沦陷,一声又一声,那是大地坍落的轰响。
“天呐,这是……什么……”白松的声音支离破碎,右手徒劳地抓着胸口前的布料。
太痛苦了。踏上山路的那一刻,无数情绪和力量一起袭击了他的身体。
绝望的、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了一段又一段,他看见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世界倾覆的过程。
同时,那些一同窜进身体里的力量和自身本来的力量无法融合,横冲直撞,又带来了身体上的痛苦。
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子上。
剧烈的痛苦里,视野都变成一片光怪陆离,他都无法确定一起上山的人还在不在。
“温莎?温莎?希娜小姐?守门人?你们在哪?”
温莎有气无力咬牙切齿的声音响在近处:“闭嘴!没心情……听你叫唤!”
克拉罗斯也幽幽道:“附议。”
“守门人也觉得很难受啊,看来不是因为我太弱了。”某个黑雨衣说道。
克拉罗斯:“不,我只是想起脏东西,心情变得很不好。”
“都还在啊……那没事了。”白松已经不是很能控制自己的舌头,“就……就这样往前走吗?可是我觉得……再走就要死了……”
克拉罗斯叹了口气,难得听见他用这么正经的语气说话:“这些都是过去迷雾之都的居民留下的碎片,里面有他们的意志也有他们的力量,接纳意志的时候自然会体会到他们的感受,接纳力量的时候,你自己原本的力量也会变乱。所以,保持你们自己的意志,然后消化外来的力量。体会得到吧?这些力量很难得。如果真的能坚持下去,等走完这条路的时候,你们就会变成真正强大的神明。嗯……这可比在永夜里拆碎片快多了,真是个好地方啊。”
听起来真是不可多得的好事,但白松还是觉得很不应当。
他才二十三岁,在郁哥身边做混子的年纪,不应当和这些活了不知道多少个纪元的神官外神们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做一些送命的勾当。
他绝望道:“那如果坚持不下去呢?”
“力量接不住,就本源破裂,死掉。意志承受不住,那就被迷雾的意志取代。大概是这样吧。越往上走压力会越大,现在刚开始,珍惜这段时间。”克拉罗斯说着,轻啧了一声,“如果我们死了,我们原本的力量就归迷雾之都了,如果没死,迷雾之都也正好靠我们消化完了这些因为太过执着,连它自己都没法使用的力量,它想得真好啊……”
暂时没人接他的话,大家都在无尽的痛苦里沉浮,艰难攀登着。如白松这样的,光是抵御痛苦就已经花去全部精神。其余人里,和他一样狼狈的也为数不少。永昼的其它几位神官则都还有余裕,戒律在运算,命运女神在思考,两位黑雨衣往彼此手心写字,交换了一些信息。
至于公认的实力最强的守门人——
白松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只觉得是一片血光,他艰难地抬头,试图在纷繁幻影中看看前面的路,就见守门人鬼魅般的身影在山路上动了几下,抹了不远处一个人的脖子。
白松心中一惊,倒是看得清楚了一点。死掉的那人穿着黑色古板的西装,带了一副看起来很有学问的眼镜,倒在地上的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着什么“果然是最原初的世界”之类的话语。
“这样心情就好一点了。”克拉罗斯拍拍衣袖,说。
“……”
白松现在很想念他的郁哥。
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想念的郁飞尘正在面无表情地上山。
台阶一级级走过,意志和力量的碎片流水般穿过他的身体。那里蕴藏着的是整个世界的痛苦。
圣山的手段和玻璃室还真是同属一家。
重温着种种激烈疯狂的情绪,将它们拼凑成完整的世界,郁飞尘想起了安菲讲过的故事。
成年的那一天,他许下了一个愿望,要去山下看看他的子民,要走到很远处,走到神殿统治的尽头。他想知道自己和神殿的存在究竟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
一个很浪漫,也很疯狂的愿望。神殿的老祭司听了也许会置之一笑,不相信他真的会走到那里。
后来,他真的去了。
他就看到,在世界的尽头,深渊吞噬着万物。那是一切的缘起。
再度回到神殿的时候,安菲会用决然的语气告诉老祭司,他要往那里去。他要去笼罩世界的漫漫长夜,而非在圣山维持光明。
所有人都要他不得前往。深知他必会做出的选择,老祭司的决断是,杀了他。
那时,天罗地网早已布下,没有任何余地。老祭司最后死在神殿前的台阶之上,杀死他的是他送给安菲的成年礼物,真理之箭的前身。
想来,少年时候的安菲,和后来做了主神的安菲,性格还真是一模一样。祂做出抉择后无人可以更改,想要的东西都要握在手中。
——很有一种暴君特有的一意孤行,郁飞尘喜欢他这一点。
整个神殿骑士团包围了安菲,那应该是当时世上最强大的一支力量。怎样从他们的围杀下离开的,安菲只是一句带过。总之,最后他离开了,在深渊的边缘一跃而下。
而现在他所看到的,是安菲离开后,那个世界轰然崩塌的情形。
为什么会崩塌?在拉格伦的《黄昏·印象》里,一切已经被画出。
安菲根本不是所谓“圣子”、“神子”、“神的代行”。他是因人的请求世代降临在世间的真正的神明。
来到人世,对神来说,是一种降格。
人们无法与天空之上的神明进行真正的沟通,于是他们选择操纵神明在地面上的投影,以此间接拥有神明的力量。
当维系着这个世界的独一无二的神明选择离去,坠入深渊,它的崩塌,就也是意料中的事情了。
那画是黄昏时分,鲜血般的烈阳自天穹坠落,燃烧了一切。
它所画的是神明的诞生,可谁又能说,那不是神的离去呢?
结局在未开始时已注定。
平静地看着碎片穿过自己的身体,像狂风卷着雪花,郁飞尘没有什么变化。
他似乎没有因其中饱含的情感产生丝毫触动,那些混乱的力量也未能对他造成任何实质的影响,实话说,他本身的力量比这混乱得多。
他只是观看这个世界毁灭的过程。
恐惧,颤栗,奔逃,绝望。
对着这样的情形,他想,这是他们应得的。
人的一切都在毁灭,期待已久的场景——
这样一个念头在心中升起的时候,郁飞尘微蹙了一下眉,他意识到这似乎不太符合一个人应有的道德。不过他很快说服了自己,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参差不齐,他只需将其保持在较为平均的水准就可以说得过去。
只是,似乎确实有一种与先前不同的东西,在他身上渐渐苏醒。
是随着在迷雾之都愈发深入,还是随着与本源力量更多的接触,他不能确定。
他感觉自己的视角在不受控制地变化。
对着这些碎片,他不是用这双属于人的眼睛看,而是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一切,用俯视的心态。他好像在人世间的每一处,他用世上任何一个人一个物的眼睛,注视着他们的挣扎和破灭——
漆黑的山脉高耸,浓云低垂,天空上,巨大的旋涡如末日前夜,一切在郁飞尘眼中倒映成晦暗的潮涌。
那空无一物的黑色的眼瞳里,似乎渐渐浮现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厌恶他们。不因为什么。他也平等地这样看待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一切有形之物。
一种似曾相识的心态。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拉格伦的画里回溯时光的那天?
灵魂深处却有他自己的声音在答,不是。
是在……更久以前。
作者有话说:
确认安菲真的不是人后。
郁某鹅终于可以说出心里话:我平等地不爱任何人。
安菲走在汹涌的、支离的的破碎意志之间, 如同行于暴风雪中。
他一路走,一路看见天穹崩落,大地坍塌, 海水倾覆, 生灵死去。
他的存在完全无法慰藉已逝的魂灵, 相反,它们因他的到来而变得更加疯狂、绝望、尖锐, 仇恨如鲜血爬上他们的眼眶。
走了很久,安菲往回看。见来时路已经湮灭。茫茫的碎片。哭喊、嘶吼、质问、大笑,连成一片绵延不绝的海洋。
原来圣山已不是那个圣山。现在的它是无数仇恨堆积而成的虚幻之物, 然后呈现出故乡的表象。
安菲望向阳光璀璨的天际。
那枚始终注视着他的、山岳般的眼睛, 不知何时竟由单只变成了一对。人通常有两只眼睛, 因此, 那种凝视的感觉愈发强烈,它所带来的压迫感也比一只时更甚。
隔着一片潮涌,它的瞳仁里映出了安菲的影子。
上山的一路上, 仿佛漫长的时光也悄然流逝,站在那里的人已不是那个晨曦中的露珠一样的、少年时代的小主人了。
风拂动永昼主神微卷的淡金色发梢,却吹不去祂一身的寂静庄严。
祂只是站在那里, 平静地看着你,手无寸铁。
可是, 没有人会有勇气对祂拔剑。
故乡已不是那个故乡。而神殿万般宠爱精心教养出的小主人,和历经万古无往不胜的永昼主神, 又怎会还是同一个人?
安菲自然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以人类最常见的年龄计数, 大约是二十五六岁时的样子, 记不清了。
行走在无尽的世界里, 他有千万种表象。
信徒和子民唯独爱慕他这般的模样, 于是在乐园和神国,他以此面目示人。
其实,若真以人的年岁来计量生命,他早该化为风中的尘埃。
他活得太久了。
收回目光,安菲继续往前走。
天空之上,风起云涌。那一双眼睛悄然变化,成为三个。
万千碎片依旧涌向安菲的方向,其中蕴含的情感比方才更强烈,令人更加难以抽身。
世界崩坏的速度是在来到中部时才渐渐放缓的。
这是因为越往核心去,神殿越密集,力量的结构也越稳定。这是还在圣山时安菲就知道的。
祭司与学者们走出幽深的殿堂,念起晦涩的语句,成千上万的神殿支起一道力量的天幕,与毁灭勉力抗衡。终于,那剧烈的动荡稍稍止息,世界边缘从摧枯拉朽般的轰落变为被蚕食一般的消亡。
然而,人们并不会因此得救。
一个物件在开始损毁前,其内部必定早已满是裂纹。
一个残缺不全的世界,又岂能维持原有的规律?力量失衡的大陆,就像永夜中那些岌岌可危的碎片,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直接的毁灭放缓了,取而代之的是绵长的灾难——
不知何处而来的寒风呼啸着席卷了安菲的身体。
上山的路大约已经走了一半。碎片里的场景也在逐渐改变。走在路上,郁飞尘若有所感,往天空望了一眼。
还是一片漆黑混沌,但是其中酝酿的那股力量变强了。头顶上的那片天空让郁飞尘觉得压抑。世上能让他觉得压抑的东西并不多。
一片雪花样的碎片没入了郁飞尘的身体。那一瞬间,它放大,然后将他包裹。
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
……这是哪里?
周围白茫茫的,到处都是雪,到处都是冰。白色冰冷到了极致的时候,像是一种蓝。
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僵直迟缓。自己的身体不应该这样。
等等,他是谁?
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却始终无法浮现,他的身体先动了,跪在地上,用冻伤发红的手指在积雪里笨拙地翻找什么。
……他有个名字,是镇上的居民,半年前刚刚成年,在木匠手下做学徒。地狱般的严寒三天前忽然降临在这里,四周全是冰雪,城镇里全是冻饿而死的人们化作的亡灵。
沙沙,沙沙。他抬起头来,矮矮的篱笆围墙外,他的邻居面色惨白,浑身覆盖了一层近于蓝色的冰壳,在雪地里缓慢地爬行着,碰到障碍就迟缓地往另一边去。地面上的积雪碰到这具躯体,就变成了更加寒冷的坚冰。
这个人已经死了,他知道。他听过很多有关亡灵和灾难的故事。
太冷了,他血液的流动在渐渐停止,手臂的动作越来越不听使唤。他必须找到可以点燃的东西,然后……
——然后生火,生一堆温暖的火,这样,他就能活下来了。
活下来……他就能得救。
想到这里,他本已迟钝麻木的动作中注入了新的勇气,双手疯狂地在雪堆里刨挖,仿佛忘却了严寒。
安息日,安息日,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反复回荡。
安息日过后,神明的福音遍及整个大陆,一切异象都会消弭,一切灾难都会止息,不是吗?
想着神明的福祉,他终于挖到了想要的东西。
——三捆厚实的稻草,还有稻草下埋着的木柴,它们还没被寒气浸透。
他欣喜若狂地笑起来,抱着它们跌跌撞撞往木屋里去。
木屋有墙,是唯一的风没有那么大的地方。他还有三根火柴。火柴点燃了一捧稻草,稻草引燃了木柴。温暖的红光亮起来。他没有那么冷了。
身体从僵硬变得轻盈,像一场美梦,他虔诚地闭上眼睛。
神明,您真的在眷顾着您忠诚的子民。
喉咙似乎已经无法发出声音了,为了醒着,他的手指在膝上迟缓地敲打神殿举行典礼时的圣歌的节拍。据说,安息日上也回荡着这首圣歌的节奏。
火渐渐小下去了,他又添了稻草和木柴,温暖的感觉再次席卷全身。火光里,他好像看见一道朦胧的影子。
那道影子穿着雪白一色的衣袍,有让人心生温暖的金色的长发,好像在越过火光温和地看着他。
他立刻颤栗起来,心中想起神殿对神明的形容,想起参与了安息日的盛会的同乡激动人心的描述。他们说过,神殿的主人就是这个样子——神明就是这个样子。
是啊,除了怜悯众生的神明,还有谁会在如此绝望的时刻出现在他面前呢?
火又小了,他将所有的木柴都堆上去。这次,他清晰地看见那双平静的双目,像曦光下的湖水。
您是……来救我的吗?
双目蓄满泪水,他朝那火光中的神明伸出双手,他看见神明好像也向自己伸出手来——可是他却只触碰到炙烫的火舌,而没有牵住神明的衣袖。
火又要熄了。
随着火焰越来越小,神明的影子也渐渐变得缥缈。
他痴痴笑起来,看着自己因为触摸火焰而烫伤溃烂的手,他已经知道了接近神明的方法。
他用这满是伤痕的手生生抱起还未熄灭的木柴,如同抓住神明的福音。他把它们放在木屋的墙下,将最后一捆稻草散开堆在火焰周围。
大火轰然烧起来。
点燃了所有稻草,点燃木屋的梁柱,点燃四面的墙面。
在这铺天盖地的烈火里,他终于看清了神明的脸。
那样美丽,那样神圣,那样岑寂。神明就该是这样,所有疯狂的爱慕和信仰都应归于祂,只要祂向自己伸出手——
“救……我……”
他往火中走去。
灼烫着,眼前越来越亮,那光芒将整个世界都湮灭了。就该这样,神明就该在光与热的最中央。
神明就在他前面了,再走一步就可以碰到。再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