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他会对安菲说:你的永昼真是一团破烂。
作者有话说:
那么,这一切是谁的原因呢?(低语)
猩红的灯盏依旧挂在街区的每一处, 阴暗的城邦里,到处都是看不见的罪恶,以及从这罪恶中滋生的规则。
但是, 无论如何, 这就是它运行、维持、保护自己的方式, 不是吗?
光明或黑暗只是一种划分,人在这样的世界里只有一个真正在意的目的, 那就是生存。
而所有的名词——诸如爱与美、罪与罚这样的词汇,都是只是通往那里的路径之一。
能够俯视整座城邦的塔楼顶部,一群人围坐, 他们面前摆着几瓶颜色各异的葡萄酒, 一个转盘, 还有一株绿幽幽的小藤蔓。
海伦瑟:“既然大家都清楚了规则, 那我就开始转喽?”
担任了兢兢业业的导游职务,带着他的主和他的主的朋友们进行了深度旅游后,在闲暇的间隙里, 见多识广的海王阁下又提出了一起玩些游戏的建议。
疯酒神慷慨地开放了他的酒窖,所以输的人要喝一杯酒。
海伦瑟伸手拨动了转盘,箭头停下后, 指向的是一个瘦瘦小小,戴一顶黑色棒球帽的少年——这是安菲这段时间交到的朋友之一。
被指到的第一个人要开口说一句关于自己的真话, 至于这句话是真是假,有最合适的裁判来判定。
那少年想了一秒钟, 然后说:“我是一个小偷。”
藤蔓开出一朵小花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然后, 轮到他顺时针放方向的下一个人说话, 下面的人都要按照第一个人的格式, 也说真话。
“你这也太容易了, ”第二个人说,“我是一个骗子。”
毋庸置疑,这也是一句真话。
第三个人是魅魔小姐。她也坦然道:“我是一只魅魔。”
虽然委婉,但这当然是真的。
“而我是一个酒鬼,”一旁调酒的疯酒神叹了口气,“主,这就是你交朋友的品位吗?”
安菲但笑不语。
“去去去,”海伦瑟说,“你怎么不说这就是你地盘上居民的成分?”
下一个轮到安菲了。
“我……”安菲开了个头,然后就眨了眨眼睛。
“我是……”
五双眼睛都用等着看好戏的目光看着他。
“我是一个……我认输。”安菲选择把那杯酒喝了。
然后当然是受到了无情的嘲笑。
到下一个,似乎是想要在他的主心中留下一个好的印象,海伦瑟转了转眼珠:“我是一个好人。”
藤蔓发出嘲笑般的抖叶声,海王阁下遗憾地被罚了一杯酒。
“好吧,也许我不是人,但我绝不算是很坏。”
下一轮指针指向魅魔。
其实要说一句关于自己的真话是很难的事,因为在这里,连真正的聊天都不会发生,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魅魔小姐最后说:“我杀过人。”
藤蔓开花,是真的。
安菲这次答上来了。
“我也杀过人。”他说。
对面的小偷朋友和骗子朋友发出“哇哦”的起哄声。
海伦瑟思忖了一会儿:“我没杀过人,但我会把他们丢进海里喂鱼。”
藤蔓勉勉强强地放过了他。
后面的两位,虽然职业并不是杀手,但他们的答案也都一样。
“我杀过。”
“我也是。”
疯酒神大笑着鼓掌两下:“了不起,如果这里是永昼,你们都要被抓去关监狱。”
“那你就没有份了吗?”
“哦,那当然也有我的份。”
所有人都笑其中也包括安菲,顶楼上一片欢声笑语。
接下来,指针又转到了小偷朋友那里。
“我杀的第一个人是被我偷的人,”他说,“因为我被发现了,我怕他会打死我。”
“其实你也可以逃走。”
“没想到那么多,”小偷说,“那时候我九岁。”
下一个轮到骗子。
“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副本里,他想骗我去送死,我反过来骗了他,然后他死了。”骗子说。
疯酒神为他鼓掌。
似乎在追忆往事,过一会儿,魅魔小姐说:“我杀的第一个人是我的客人,用尾巴勒死的,因为他也想让我死。”
“好死,好死。”
众人的目光转到安菲身上。
“我杀的第一个人……是我的老师。”安菲说,“因为我有想做的事,但他不许我那样做。”
“哦~~~天呐,好凶哦。”酒神说。
“表演得有些过了,酒鬼。”
“该你了,色鬼。”
“我吗?我杀的第一个人,是为了报仇。他杀了我的很多朋友,于是我把他喂了我的朋友。”
“好可怕哦。”
指针再转,这次指向了海伦瑟。海王阁下看看安菲,又思考了一会儿,神情看起来有些狡猾。
海王说:“接下来我打算回我的世界去了。”
藤蔓摇摇晃晃似乎不是很认可他的话,但最后还是开了一朵小花。
小偷说:“接下来我还是要在黑市干活。”
骗子:“我要趁最后的机会去找几个副本下。”
魅魔小姐:“也许我去找点别的事情做。”
安菲想了想,说:“我还会继续在永夜里待着。”
海伦瑟喜形于色。
下一轮,这次指针指向了安菲。
安菲抱着酒杯望天,似乎露出想要认输的表情。
“嗯嗯?怎么有人连关于自己的一句真话都想不出来吗?”
“这次你不许再耍赖了!”
安菲又望了一会儿天,最后,轻轻舒了一口气似地,终于抱着杯子开口。
他说:“我觉得活着也还不错。”
“啊?这让我们怎么接?我觉得活着就是一团破烂。”
“附议。”
“附议。”
安菲莞尔。
夜间,安菲在庄园周围游逛。
海伦瑟神神秘秘地出现在他身边。
“我的主,听说你还打算继续在永夜里待着。”
安菲:“这不是你亲口听到的吗?”
“那么……我是说……那个那个,既然黑市里的东西都玩过一遍了,你有没有兴趣,去我的沉帆海洋看一看呢?”
“嗯?”安菲微微笑,“你是想把它丢给我吗?”
“不不不不不,”海伦瑟矢口否认,“我只是说,我那里的风光和这里非常不同,也许您会喜欢。”
“我那里阳光很好,完全不像酒鬼这里那么阴暗,海的颜色也很漂亮,岛上有很多美人,大家都非常热情。”
这似乎没有引起安菲的兴趣。
“在海里,有很多鱼。你喜欢水母吗?它们有一个庄园那么大,晚上会发光,在你身边游来游去。我还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是鲸鱼们的家。”
“我的邻居们也很有意思,旁边就是美杜莎夫人的世界,另一边是一片雪国,当然,还有几个很有意思的小碎片。”
安菲听着,神情认真。
“哈哈,你答应了对不对?”海伦瑟说,“我保证那里真的很漂亮,我的主。”
这天晚上,海王阁下的精神状态又让管家先生有些怀疑了。
“海王阁下真的没有在迷雾之都里出什么事吗?”
“谁知道呢……”
回到庄园的建筑下时,安菲看到魅魔小姐倚在露台的栏杆旁,不知在想什么。
“夜安,女士,”安菲说,“你在做什么?”
魅魔小姐回头看向他,这个对白像极了第一天见面的时候。
魅魔说:“你要走了,对不对?”
安菲点头。
“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魅魔小姐摇了摇头。
她向前跨出去,向外坐在栏杆上,这样的位置有点危险,但对灵巧的魅魔来说绰绰有余。
魅魔小姐托着腮:“大家都说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危险了,也许我也应该去找一些副本,而不是一直待在黑市里……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知真的可以,我……不太适合。”
“算了,不说这个。”她转向安菲——神秘的朋友已经和她一样也大逆不道地在悬空的外栏杆上落座了。
“这么多天了,我好像还是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吗?”安菲轻声说,“我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人。”
“没听说过永夜里有你这样一位神。”
“因为我根本不是神。”
“鬼才会相信。”魅魔小姐皱了皱鼻子。
安菲就笑。
“也许……那是因为我改变了很多?”他说。
“那你以前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罚喝酒。”
“好吧。”安菲无奈,“如果你死了,我会难过。”
“如果是以前的我,你死了,我也会很难过。”安菲说,“也许,还会觉得是我的过错。即使我完全不认识你。”
魅魔:“那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如果死了,谁都不会为我难过。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么残破。”
“我会呀。”安菲说。
“那你岂不是每天都很难过?”魅魔歪歪头,“而且,每天都会有很多过错。”
“嗯。”安菲说,“但我现在不太记得那种感觉了。”
“哈哈哈哈哈哈……”魅魔笑得捂着肚子:“你真怪,像个疯子。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不是来做什么的。”安菲想了想,“就像今天下午的游戏,我们都有一些事情可以说,我们都有一些……难过的事情,也都有一些了不起的事情。所以,其实我们根本没有什么不同,对不对?”
魅魔点点头。
但又摇摇头。
“当然有不同!”
“什么不同?”
“有客人教给过我,怎么感受别人的本源。”魅魔似乎是炫耀地晃了晃尾巴,“酒神和海王的本源我都能看到一点点,其他人的,还能看到更多。但是我如果想看你的,我什么都看不到。就好像根本没有那种东西一样。”
安菲温和看着她,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是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刚刚开始说话的时候,你为什么说自己不适合去外面?”
提到这个,魅魔小姐像是怅惘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我就是不完整的。我从出生就不会完整了。如果你死了,我一点都不会难过。”
“因为你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在我们这个世界里出生的魅魔,拥有外表的美丽和身体的欢愉,作为代价,就再也不会感受到别的东西。”
“所以你……尝不出味道,也感受不到难过或者开心吗?”
“是啊。”魅魔小姐笑了笑,“都怪你非要问我,我本来不会告诉你的。”
“可是你一直陪着我,我以为你会很开心的。”
“因为我想让你开心啊。”魅魔晃了晃尾巴,坦然说。
安菲看着她,用一种悲伤的目光。
其实人又何必用爱与美去重新塑造一个人的神呢?
那些东西不是本来就在每个人的心里吗?安菲忽然想。
就如罪与罚一样。
“看着我。”
“嗯?”
“看我的本源。”
“我看不到的。”
“会看到。”安菲手指在她眼前轻轻一晃,温声说,“我给你一双能看到我的眼睛。”
魅魔小姐忽然睁大了眼睛。
她看到——
她看到无尽黑暗的尽头,所有的力量的背面,一个用所有语言都无法形容的金色的核心。
它好像曾经破损过,好像曾经黯淡过,因为它的外部和边缘很大的一部分都是那样黯然失色的残破的结构。
可是,那璀璨晶莹的,新生般的光芒从中央向外缓慢地流淌,好像一切都在复苏。
它真美,又那么浩瀚,像整个世界的心脏。
看见的那一霎,心中涌起诸多不可思议的感受,就在那一秒之中,所有她生来不应感受到的东西全部在身体里苏醒蔓生,她如被赋予新的生命。
“我就说……”眼泪止不住从魅魔眼里掉出来,她又哭又笑,“我就说你是神吧……”
“我不是啊。”安菲微笑说,“现在你能看到我了。所以,我们真的没有不同,对不对?”
“鬼才信啊……”
作者有话说:
真的只想鬼混但是有关不掉的宣教被动技能怎么办呃呃呃呃呃呃! 算了反正有的人看不见。
海浪拍岸的声音如一段起伏的乐曲, 异样的旷远,异样的安宁。
阳光不算炽烈,海风温凉。天幕是深沉的藻蓝, 海是神秘的蓝绿色调, 颜色越往里越浓郁, 如同色泽饱满的油画。
安菲在岛屿的沙滩上慢慢走,雪白的沙子里偶尔出现奇异的贝壳, 或是爬出几只钳子不对称的小螃蟹。
另一边的礁石下,几只海龟在睡觉。
“这里是沉帆海的边缘,不算彻底封闭, 偶尔会有些客人来。我的邻居有时也会来这里度假——我在永夜里的人缘还算不错, 这在永夜里算是很安全的一个地方。”海伦瑟兴致勃勃地朝安菲介绍。
“那难道不是因为大家就算把你的海打下来也没什么用吗?”疯酒神跟在后面, 嘴里叼了一支狗尾巴草, 姿势吊儿郎当。
“你懂什么!”
海伦瑟现在对他的朋友很不满。
明明应该是他和他的主单独在沉帆海玩耍,见鬼的酒鬼非要跟上来,让人想狠狠把这段只会添堵的朋友关系断绝掉。
“喂, 那边有人。”疯酒神拿眼神示意了一下另一边,“我隔着纱布都看见了。”
安菲和海伦瑟都看向海滩的另一边。轻盈灵动的白色小建筑里,两位女士在显眼处对坐, 似乎在边喝果汁边聊天。其中一位穿着火红的长裙,另一位则披着庄重的皮毛斗篷, 雪白的长发高高挽起。
“是我的两位邻居,美杜莎和雪国的女王卡涅。”海伦瑟阴阳怪气道, “我就说, 你那个黑市上的眼睛太多。”
疯酒神:“不如说是你上蹿下跳得太明显了。”
酒神与海王两个似乎有打起来的倾向, 安菲选择性将其忽略。
“海伦瑟还真是深藏不露啊……”美杜莎夫人若有所思。
“也许他只是单纯的老毛病犯了。”对面的卡涅平淡说。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美杜莎轻笑。
卡涅:“最近有没有觉得, 好像力量和规则里都少了点什么?”
“当然, 连一座迷雾之都都能瞬间湮灭,恐怕缺少的那些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我还有一种感觉。”卡涅沉吟了一会儿,“力量的运转,好像比以前……容易了。明知缺少了什么,可是又好像有些东西——轻盈了很多。”
“原来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也许这和那座天平有关。报丧人一个不留地杀光了玻璃室,据说有不少他们的研究资料流出来。上面说,天平是这世间最高的权柄,也象征着终极的秩序。前不久它从彻底失衡的状态好转了一些,如果真的会有两端彻底平衡的时候,那我们的世界——”
“世界还能怎样呢?”卡涅说,“天平又怎样才会平衡?”
“嘘,他在看着我们。”
两人俱看向安菲的方向。太远了,看不清他的面孔与神色。
于是遥遥朝他举了一下杯。
“咦……”美杜莎夫人忽然轻出了一声,一只美丽的火焰色蝴蝶不知道从哪里出现,在她身畔环绕一会儿后,停在了她的高脚杯沿,仿佛特意前来点缀。
卡涅也微微笑了起来,落在她杯子上的是一只冰蓝闪蝶。
再看过去时,那人已经转身了。在浓烈的天与海之间,雪白的身影,像一幅安宁的旧画。
“这就是你们之间表达感情的方式吗?”安菲回过身,凝视着已经扭打起来的海王与酒神阁下。
“喝多了,有些手痒罢了。”疯酒神叼回他的狗尾巴草。
“这是在委婉地告知那两位女士,这里并不欢迎她们。”海伦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扣。
“表演得有些过了。”安菲学会了一句新话。
“哼哼,她们要来也只能在边缘喝杯果汁罢了,我的主来到这,可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说着,海面产生奇异的变化,波浪涌起,一道海水链接成的路径若隐若现地浮现在海面,它通往的地方是汪洋大海的深处。
安菲走了上去。
走在上面,像是走在大海的脊背之上。
走过了珊瑚缤纷的浅海,逐渐深入幽深的海域。
这里什么都有,鱼群和扇贝们过着安宁的生活。但是正如“沉帆海洋”的名字,海面上没有任何一艘船。
“这就是你的规则吗?”安菲似乎颇感兴趣。
“是的是的。”海伦瑟说,“船会打扰我的朋友们的生活,它们不喜欢。”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脚下的海水蓦地变深了,仔细看,却是一头山岳一样巨大的鲸鱼从水下缓慢地游过。它动作悠闲缓慢,路过他们的时候,似乎发出一声人类听不见的悠长鲸鸣。
安菲带些着迷地看着它,然后说:“我很喜欢你的这些朋友。”
“我亲爱的主,如果你能把后面几个字去掉那就更好了……”海伦瑟小声嘀咕。然后恢复正常的语调,乐观道:“是的是的,我也非常喜欢它们呢。”
“——虽然没有船,但我的朋友们会很乐意载我们一程,海中央有一座风暴岛,海底有我非常喜欢的沉船坟墓和海底宫殿,怎么样,我的主,你想先去哪里?”
安菲的目光却随着巨鲸游弋的身影,看向远方。他目光怅惘,似乎想起往事。
“我离开故乡的时候,也曾经途经一片美丽的海域。”他说。
“也是一头鲸鱼载着我们渡过了那片海。它很美,背上的花纹像星空一样。”
“哼哼,什么叫‘我们’……”海王阁下抓住了某个或许只有他在意的关键词。
然后再恢复正常的语调:“那一定是很美妙的经历,我的主。”
“是啊。”安菲微笑,但笑意随即缓缓淡去。
“它送我到达了对岸,然后告诉我,当我想踏上归途的时候,它很期待能再送我回去。我说,我也等着那一天。”安菲说,“但是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听到这个故事的两个人俱是沉默。
最后,疯酒神说:“那是多久前的事了?”
安菲:“……太久了。”
“嗯……那个……”海伦瑟忽然出声。
安菲看向他。
海伦瑟:“我想……我……”
疯酒神:“你怎么忽然吞吞吐吐。”
海伦瑟:“呃……我是说,我想,也许我认识它。”
安菲和疯酒神两个人都露出微微惊讶的神情。
“不是吧?你活这么久?”疯酒神说。
“不,我只是在永夜里偶然认识……也许根本不是主提到的那个鲸鱼——它可不是什么鲸鱼,是个恐怖的大的没边的怪兽,当然也没有什么星空一样美丽的花纹,但是……”海伦瑟犹疑说,“但是它告诉我,它一直在等一个人。”
“……它在哪里?”
离开平静美丽的海域,他们已深入永夜的最深处。
“甚至可以说,除了我没人知道它。它从来不和外面的人打交道,当然外面的人见了它也只会想逃跑。”
“当然,它一定来自很古老的时候……”
——昏黄浊重的天空下,狂风暴雨与惊涛骇浪永不止息,混沌的海水如同末日的呼唤。
周围已经看不见任何正常的世界了,到处是破碎和畸形的遗迹。这亦是一种惊人的美,纵然只与毁灭有关。
海伦瑟在尖锐的石滩上摸索,最后扒拉出一枚白惨惨的海螺,他吹响了它。
低沉的呜叫混入狰狞的海风中。放下海螺,海伦瑟对海面大声喊道:“利维——老兄——你还在吗?我带了一个人见你——”
安菲轻声道:“它叫利维吗?”
“那倒不是,一百多个纪元之前这里还有点原住民,他们尊称它利维坦——也许是传说里的什么古神的名字吧。”
忽然,海面变得更为漆黑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都在那一刹那彻底停住。
在这蓦然降临的死寂里,昏黄的天空忽然被漆黑的幕布自下而上覆盖。
……并不。
那是一个庞然巨物从海中浮现,那就像整个海面都被陆地取代一般——当它再度上升,整个天空都被笼罩,视野里只有它。
狰狞的体表如同最为复杂陡峻的山脉,一个超出人类认知的……怪物。
却有一滴眼泪从安菲眼角滑落下来。
“……是你吗?”他问。
它缓缓地压下来——当这样的,一整片大陆般形貌狰狞的庞然大物向岸边压来,任何一个人在下意识里只会有转身逃跑的念头,因为再下一刻一切都会被碾碎。
但它在即将碾碎他们的那一秒停住了——那距离正好让安菲伸手可以碰到它的皮肤。
粗粝如礁石。
直到这个时候,站在它面前的人才终于能分辨出,这确实就是它的头颅,在两边,还有它的眼睛。
低沉的声音从这个恐怖的巨物身体内部发出,经过了无穷的怪异器官的混合,最后,他们在古老混沌的交响中,听见了它的回答。
“是我。”它说,“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安菲眼中泪迹未褪,他向前一步,把自己的脸颊贴着它的身体,声音里微带哽咽:“可是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要等我?”
“我没有觉得很久。”它说,“因为想等,所以就等了。”
“就这样一直等着吗?”
“如果我离开这里,你想回去的时候,谁来载你呢?”
“可是我的故乡和你的故乡都已经不存在了,太久了。——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已经是永夜的最深处了。如果不是偶然说起,我永远不会到这里来,我也永远不会想起你了。”
“哦,那完全没关系。”它用低沉的声响告诉安菲,“请到我的背上来吧,我带你看看这里,任何地方我都可以送你。”
它更低了些,好让安菲可以爬上它的背部。脊背如此宽广坚实,的确如它自己所说,它足可以穿行于永夜的所有惊涛骇浪之中,不论那些地方有多么恐怖和虚无。
猎猎的海风里,安菲大声问它:“你不问问我这么多个纪元去了哪里吗?不问问我都对这个世界做了什么?”
风里传来它的声音,是雷霆般低沉恐怖的声响,那回答里却有无尽的温和与包容。
“不,我不在意你究竟想要去往何处,”它说,“我只在意你是否尽兴而归。”
安菲在它背上笑着伏下去。
“好像还没有做到,”他说,“但是,我会的。”
天幕下,一轮昏黄的落日沉入万古混沌的海水。
在万物背后,那璀璨的金色本源再度向外延展,柔和的金色脉流满含生机,从中心向外围缓缓流注,曾经黯淡残破的一切都重归完满,它复苏的进程已经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