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飞尘看向安菲尔,安菲尔仍和往日一样安静,不见有任何表示。但心中一旦有了“这人隔岸观火”的想法,见他眨个眼睛都像在故作无辜。
来到上课地点,喇叭照旧发出播报。
“同学们,又见面啦!接下来请进入14号教室,开启第四天的课程。提示:这是很~难的历史课哦。”
“很难?”
“历史?”
文森特:“它对咒语课的形容是什么?”
莉莉娅模仿着喇叭的语气:“这是不~简单的咒语课哦。”
超简单的传动课,很简单的动力课,不简单的咒语课,现在到了“很难的历史课”。
莉莉娅喃喃道:“可我怎么觉得,它说的最简单的,对我们来说反而是最难的……它说难的,反而很简单。”
“老子偏要看看这破喇叭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陈桐说着,跨入了教室门。
跨进去以后,就听见他气急败坏的声音:“妈的,这次真回到课堂了。”
只见教室里摆着十几套金属桌椅,桌子上有纸有笔,原本该是黑板的地方是一块光滑的金属板,黑板下方竟然还垒高了二十厘米,相当于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讲台。讲台旁边立着一个捧托盘的机械偶,机械偶一动不动,托盘里也什么都没有。
“亲爱的同学们,第四节 课——历史课正式开始~
课程目标:聆听老师的讲述,完成随堂笔记~
提示:下课后,记得把随堂笔记写上自己的名字,一起交上哦~
下课时间:时针下一次垂直于地面时~
教学完毕,请同学们认真完成学习任务~”
郁飞尘觉得这个堡垒不错。之前以为它在单纯地培养流水线操作工,但现在竟然有了历史课堂。当他以为摸清了规律时,这地方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展开。
喇叭话音落下,教室最前方那块金属板颤了颤,缓缓往上滚动,没入机械装置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新的金属板,上面用略显笨拙呆板的笔法绘制着几个简单的图形。
第一个,是个锤子。
第二个,看起来像个斧子。
薛辛一一说出了它们的名字:“锤子、斧子、铲、钻孔凿……这是工具大全吗?”
莉莉娅:“我好像没见过这些东西。”
陈桐:“等等吧,喇叭不是说了,得聆听老师的讲述。”
然而教室里寂静无声,并没有响起任何讲述的声音,只是一张图案静静悬挂在最前方。
灵微语气沉静:“你我乃是活人,以言语讲述,堡垒乃是器物,以图案默示你我,即为讲述。”
莉莉娅托腮,道:“那随堂笔记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期待回答的眼神看向安菲尔。
安菲尔没有说话,郁飞尘说:“看图总结。”
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能创造“随堂笔记”的方法了。
他在纸上标了个序号一,然后依次写下了那些工具的名字,另起一行,写下总结:简单工具。
之前的课堂都有实物产品作为测试依据,但这次只有一个文字笔记。堡垒能读懂文字,起码当时他们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喇叭就能念出来。可是这个机械世界真的理解人类的语言吗?它批改他们的笔记是通过判断含义还是捕捉关键字?
图案迟迟不换,郁飞尘决定多写一点,于是他把各个工具的用途也概括了一下。其它人过来看了一眼,开始照葫芦画瓢。灵微道长写了一句端正飘逸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被抄走。叽里咕噜在众人之间游走,艰难地对着文字照抄文字,由于对语言的陌生,他的笔画极为麻木。
等一群人搬空了肚子里的墨水,也相互之间抄无可抄,甚至对着黑板开始发愣后,那块金属板终于上升离开,新的金属板出现。
陈桐“嘿”地笑了一声:“这幻灯片不错。”
新的金属板上也是几个图形,但比先前复杂了一些。第一个图案是个横杠,横杠两头各放着一团什么东西。
郑媛:“这是杠杆?”
“第一个是杠杆,用来撬动重物,第二个是斜面,然后是滑轮、轮轴、螺旋……这是五种最原始的简单机械!”
有专业人士解释名字与功能,随堂笔记很顺利。
第二张幻灯片停留许久之后,第三张出现了。这次,图案上的机械复杂了许多,出现了齿轮和齿轮之间的传动,而且——这张图上出现了人。
一个简笔画的人形站在机械臂的一端,手里是一个摇杆,摇杆连着转动轴,带动最初的齿轮转动,继而带动整个机械臂摇动。复杂机械初现雏形。
第四张图案上的机械果然更加复杂庞大,薛新辨认出这是个大型鼓风机,用于催动大量的燃料燃烧,帮助金属冶炼或者其它工作。这张图上的人也变多了,二十几个简笔人拉动着牵引摇杆的绳子,为鼓风机提供动力。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最初的机械是由人力催动的。那么根据他们现在了解的知识,很快就会有红黑晶石出现,取代人力为机械提供动力了。奇怪的是,在这些图案中,关于机械的部分都很精细具体,人却只是寥寥几笔勾画。
所有人围成一圈,引颈观察别人的答案,不停说话。这是进入这个世界以来最像课堂的一节课,也是最热闹的一节课,只有金属黑板和黑板前的机械偶静静站立着,如同雕塑。
莉莉娅托腮看着黑板,道:“历史课……所以,我们是在听一个大机器给我们讲它逐渐长大的历史吗?它认为这是很难理解的事情,所以上课前才会提前告诉我们这节课不简单。”
是,这就是机械所理解的历史。它或许花费了很多功夫才构造出这些图案,并努力地把它们“讲述”给来上课的人类。
但是对于听课的人类来说,这节课比之前的所有课都简单,那些被评价为“简单”的精密齿轮传动、流水线完美分拣却很难。这个碎片最大的反常之处是由机械本身所主导。
郁飞尘看着图片上那些与机械相比无比渺小简单的简笔画小人,心中浮现一个问题——机械本身知道是这些人创造了它吗?
幻灯片继续, 下一张图案里果然出现了晶石的影子。
画面主体依然是一个复杂的大型机械,这次提供能源的却不是人力了,原本的动力摇杆处变成了二色晶石的抽象图。黑色用空心圆表示, 红色用实心圆表示。上一张图案里奋力推动摇杆的小人们则散落在机械的各个部件上, 做出一些扭曲怪异的姿态。
郑媛:“红黑晶石成为动力源, 彻底解放了人力。那这些人又在做什么?”
莉莉娅小声道:“他们好像在跳舞。”
灵微:“群魔乱舞。”
陈桐大哥用几乎贴在上面的姿势在黑板上琢磨了很久,指着一个向上伸手的小人道:“这人好像在擦机器。妈的, 连个放大镜都不给,老子怎么看懂你这幻灯片。”
他们围过去看陈桐指出的地方,那个小人果然是一副擦拭机器的样子。确认了一处后再看其它小人的动作, 顿时容易理解了。
“这个在换零件。”
“这个抬着头, 可能在读表。”
“这个在往机器上倒水。”
“倒水吗?可能是冷却液。”
“这几个人把一样东西扛起来跑了, 代表把产品运走了?”
随着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 一个繁忙的生产车间逐渐成型,只是人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估计是机械把记得的所有人类对它的举动都呈现出来了。
“郁哥, 你不是说要用机械的思维想吗?如果从机械的角度看,一群小人对自己擦来擦去,摸来摸去, 看来看去,还给自己倒东西, 再拿走自己的产物……”白松托腮,若有所思:“好变态啊。怪不得一开始看起来像是群魔乱舞。”
陈桐咋舌, 感同身受得仿佛自己已经被这样对待了一般:“真变态。”
薛辛郑媛二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两个。
接下来的第六张图片上, 机械的体型又大了, 几乎铺满整个黑板。但机械上活动的人却少了, 想必是又有什么进展发生, 解放了更多人力。
郁飞尘在图案的最右下角找到了那个“变化”。右下角一个怪模怪样的装置附近,多了几个小图案,第一个图案是个简单的矩形,第二个是个倾斜的短线段,第三个则是个水滴状的图形。
薛辛:“莎草纸、鹅毛笔……这说的应该就是‘咒语’体系的出现,旁边的装置和我们那天见到的读咒机差不多。那这个水滴状的东西——”
郁飞尘道:“白色。”
昨天他和墨菲见到的最后一个车间里生产的就是一种水滴状的白色液滴。这东西消耗矿石很多,产量却很少。用墨菲那套物质和力量的理论来说,就是蕴含的“力量”很多。
昨天,他们无从猜测餐食里的白色究竟象征着什么,这张图一出来却有了眉目。
显然,这东西是和魔法联系在一起的。
“我知道了!”来自魔法世界的莉莉娅下笔如飞,边写边对他们解释:“莎草纸是咒语载体,鹅毛笔是写咒工具,但咒语只是一个契约符号,最终起效是因为符号引动了魔法力量,我在魔法原理课上学过的!所以这个白色的东西要么是魔法力量,要么就是连接魔法力量与咒语的介质!”
灵微微蹙眉头,少年道长眉目如画,认真思索的样子仙气飘飘,思索完,他说道:“不错,虽有符箓图案,但仍需有天地间的灵气方能起效。”
薛辛揉了揉脑壳:“什么咒语魔法,最后不就是起到了信号的作用吗?有了各种信号,机器就变得灵活起来了,生产力飞跃。我看这东西就是电磁波。”
三个人的理论建立在完全不同的体系上,但竟然没有鸡同鸭讲,而是殊途同归。他们说的确实是同一件事:“咒语”引动了一种特殊的魔法力量,能够在机械间传递开启、关闭以及其它各种各样的信号,机械于是能够灵活转变功能,应对种种变化,也更加便于操作和使用。
但是这个世界的“咒语”只在两个机械部件离得极近的时候才起效,没办法像薛辛说的电信号那样远距离隔空传送。所以堡垒虽然有了魔法的加持,却仍然停留在蒸汽金属时代那种巨大、精确、齿轮严密咬合的状态,没能跨越到另一个阶段。
到这个时候,上课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写完分析后,陈桐盯着黑板:“老子倒要看看你接下来还有什么幺蛾子。”
郁飞尘也想看看它还有什么幺蛾子。只不过陈桐的心态犹如看一场电影,他则在想:之前所有图案都在描述机械一步步进展的过程,那么堡垒之外必然有相应的原材料输入和理论进展,属于一个世界的正常流变,也就是说,截止到目前,它还和外界有沟通,不是个破碎的世界。
他去过完整的世界,也去过碎片世界,却没见证过一个碎片世界的成形过程。
就在这时,幻灯片变了,第七张。
新的图案上,机械还是那个机械,人却不是那些群魔乱舞的小人了。简笔画小人不仅数量极少,还七零八落地倒在机械下方。
“死了?”
“死了吧。”
“是死了。机械也坏了,这里还冒着火花呢。”
——工厂里的人死了,因为无人维护,机器也出现了故障,但图案所展示的还不止于此。
“看这里。”郁飞尘道。
右下角的地方有个门状图案,看起来和堡垒大门形状差不多。然而这扇门上却画了一个大大的“X”号,甚至打上了一个工业中常见的骷髅头图案,示意极度危险。
它是想说出门很危险吗?
郁飞尘道:“世界破碎了。”说完他看向文森特,根据以往经验,文森特的科普态度远好于守门人,略好于划水看戏的安菲尔。
下一刻他却注意到,文森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安菲尔。这一眼过后,文森特才复又看向黑板图案,接上了他方才的话:“原本的世界破碎了,堡垒开始作为一个碎片独立存在。”
教室中静了静,大家都开始听他上课。
文森特缓缓道:“失去与外界的联系后,堡垒中原本的工人逐渐死去,想从门口出去的人也都没再回来,所以它给大门打上了危险标记。碎片世界在最初形成的时候都会遇到一场灾难。灾难过后,世界的生存意志会逐渐学会从外界捕捉力量和人类,建立新秩序,变成现在的样子。”
果然,下一张图案上,门口出现了源源不断的矿石,机械的形态变得更加张牙舞爪,原本破损的地方也不见了。
——门口还进来了一批整齐站着的小人。
“一个世界并不具有人类的智力,它的认知是模糊的,几乎只有生存本能。它渴望得到力量,也记得死去的工人,于是借助缝隙捕捉到了流落在永夜里的人类。”
薛辛开口:“它把人捕捉过来,一定是以为大家会像原来的工厂成员一样工作,但是按照你们的说法,我们这些外来人类来自各种各样的世界。所以事实是这些人什么都不会。”
陈桐复读:“什么都不会。”
白松:“什么都不会。”
第八张图片上,小人们的身边出现了一只铜喇叭。
——什么都不会,那就只有教了。一个机械世界笨拙地用机械的方式教育、测试人类,试图找回当初那些它熟悉的工人们。这才诞生了所谓的“爱丽丝魔法学院”。
陈桐不由得抽了抽嘴角:“还挺感人。”
但是死去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单调的机械也培养不出真正的工程师。同时,堡垒中没有人类的维生原料,只能用机械的热能、动能、魔法力量来饲养人类,久而久之,鲜活的人类也被这座钢铁堡垒同化为僵硬的机械偶。
幻灯片来到下一张,时针也即将再次垂直于地面,看来这是最后一张了,历史课走到尽头,往往会讲述现在。
在这张图案里,机械依然运转,人类依然受教,唯独有一个地方不同:画面的左边偏下部分,印刷体刻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号。
“这是什么意思?”
郁飞尘心中微动。他把笔记翻到前几页,回看之前简单记下的第五张草图。
在第五张图上分毫不差的左下位置,是小人搬动产品的图案。
他把那个位置指给安菲尔看。安菲尔看向幻灯片,又看回草图,伸出右手,指尖轻轻触在那个问号的位置。如果郁飞尘没看错,少年人的眼里流露出黯然神伤的情绪。
安菲尔轻声道:“它用尽所有力量维持机械运转,不断培养人类,却忘记了……自己最初是为何而存在。”
于是所有机械夜以继日徒劳空转,于是一代代外来者永留堡垒。可纵然从外界汲取再多力量,它也早已回不到最初的模样,制作不出原本该有的产品。
它没有情绪,没有情感,甚至组织不出人类能读懂的语言。对于这一切,它只能在金属板上留下一个茫然的问号。
它在期冀有人类能解答这个疑惑吗?
永夜中的碎片世界永远无法再回归当初的完整,只能为了生存变得愈加畸形。就像那些同样迷失在永夜里,无法归乡的人类一样。
郁飞尘恍然明白了上个副本里路德维希对茉莉说的那句话。他说——
他说它们也是一些孤独的碎片,不要怕。
莉莉娅的笔尖顿住了,少女抬起头来,纯净的目光穿过历史教室的透明玻璃窗,久久停在那些转动不息的齿轮上 。
“……真寂寞。”她说。
第76章 命运齿轮 18
时针垂直地面的时候, 下课了。他们把自己的笔记交到了托盘上,一起往外走,一旦离开这间唯一算得上正常的有课桌有黑板的人类教室, 机械世界的冰冷与寂静又笼罩了一切。
喇叭用甜美的声音说着欢送语。
“今天不喊你傻逼喇叭了。”陈桐嘀咕, “前提是你让我们都及格。”
没人知道今天的笔记会被判定为合格还是不合格, 它或许很寂寞,但对于他们这些外来者来说, 它绝不仁慈。不过他们已经写了所有能写上的东西,心态还算坦然。走向火车时候,薛辛甚至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今天上了历史课, 明天不会是思修课吧。我可不想写论文。”
郁飞尘则在想另一个问题。这节课后, 他已经了解整个副本的机制和来龙去脉, 即使现在就被拉到系统空间里, 也能把它解构个差不多。然而,他却还没想到离开的方式。
按理说,碎片副本逃生, 存在误打误撞找到了离开路径却没解构成功的情形,却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已经明白怎么解构了, 却还不知道该怎样离开。
莉莉娅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满眼迷惘, 道:“难道我们要替堡垒找到它的产品,帮它实现愿望吗?可是这怎么找?”
车厢里的人都陷入思索, 短暂的寂静后, 郁飞尘道:“不是。”
所谓的产品, 其实找不到, 也不必去找。
机械堡垒不像上个副本的圣子那样有清醒的神智。对于一个这样的碎片, 消失的产品就像永远无法回去的故乡。甚至,即使他们将产品双手奉上,它也辨认不出了。它失去了原料供应,也失去了制作流程,也明白维持运转才是自己唯一的生存之路,还存在着的只是那种怅然若失的落寞。
扣好安全锁扣,将自己锁在座椅上的时候,郁飞尘抬眼看了看窗外的茫然空转的机械回廊。
碎片世界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譬如他自己。很多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辗转在这些世界里是在追寻什么,或许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他有的只是一种想去追寻某种事物的愿望,就像在海洋的惊涛骇浪中漂流的舰船想要一条航路那样。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他又遇到了安菲尔,也就近似地寻回了故乡。这种感觉难以形容,虚飘飘的心脏忽然落在实处,在这个寂静到诡异的非人副本里,他反而觉得安稳。
安菲尔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郁飞尘觉得这人或许是误以为自己在担心他的晕车,不然何以轻轻用右手搭了一下他的左手背以示安抚。
其实没有,他对安菲尔的标准已经降低到了不死就行。
他的思绪重新回到副本上。一定还有什么没注意到的地方。
火车停在走廊口,郁飞尘思索片刻,决定不回去,继续跟着火车去往堡垒其它地方。
“但你没吃晚餐。”安菲尔的眼神因为晕,已经有些涣散了,但还是认真道。
晚餐注定吃不上了,在宿舍走廊一来一回的时间,火车已经开走。但是不进食那些“能源”,后果又难以预测。郁飞尘权衡一番,还是决定留在火车上。
课程的难易程度已经从“超简单”变成了“很难”,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拒绝了其它人一起去的要求,这举动是在冒险,没必要多一个人。
临走前他摘下校徽想交给安菲尔。安菲尔却没接。
“不要摘下。”他对郁飞尘道:“里面写了几个能保护你的咒语。”
郁飞尘有些意外,意外过后,他戴回校徽,觉得这待遇很不错。
告别环节很短暂,郁飞尘提前去了动力室。没多久,同伴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火车汽笛也长鸣一声,车身颤动,离开了走廊口。
郁飞尘轻车熟路找到了位置固定自己,望向窗外,打算等火车带他去些新地方。
然而,外面掠过的景物却越来越熟悉,直到一个令人记忆深刻的钢铁长轮吊与车窗擦肩而过,郁飞尘确认——这还是那条曾经走过的老路。
老路走到尽头,火车减速继而停下,来到熟悉的堡垒大门前。大门打开,巨石滚滚而下倒满车厢。震耳欲聋的巨响声里,郁飞尘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们。
此情此景,与昨天他和墨菲一起经历的,又有什么区别?
故地重游很快结束,火车装满矿石,驶向同样熟悉的道路。可想而知,新一轮故地重游即将开始——他首先会到达生产红黑晶石的第一车间,然后是第二三四车间,最后回到宿舍门口,任何新事物都不会看见。
机车轰鸣着在第一车间的魔导炉丛林里停下时,郁飞尘难得一见地回顾了自己以前的经历。
他不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甚至是个从不介意铤而走险的人。在过去,他冒了很多次险,但这些冒险都收获了超出预期的结果,是有价值的。这次,他的冒险却好像……是一场寂寞。
如果不走这一趟,这时候睡着的热水袋已经自发贴在他胸前了。
车身倾斜,矿石自车厢门滚落,来到传送带上。郁飞尘看着缓缓前移的传送带,它们会被送往不同的魔导炉,来自外界的力量被堡垒同化成自己能够掌控的结构——变成红黑晶石,而后成为整座堡垒的动力。这些红黑晶石被消耗完之后,新的外界矿石又被投入。如同人类被消耗完后,新的外界来客继续补上。
没有新的道路,也没有新的事物。火车就这样行驶在固定的轨道上,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周而复始”一词出现在郁飞尘脑海里的时候,安菲尔的话语忽然鬼魅一般在他耳畔浮现。
第二条路,寻找它和完整的世界相比缺少了什么。
暗示着逃生之路的,是缺少之物——
郁飞尘怔了怔,呼吸和心跳仿佛刹那间停滞。一个念头如同雪亮的闪电陡然撕破阴霾的夜幕。
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火车的路线只有一条,它在大门、车间、宿舍、课堂间往复,控制着一切的只是一个循环。
为什么他会觉得夜晚的火车会驶向一条新的路线?
——为什么会有夜晚?
堡垒永远封闭,灯火永远长明,这个地方没有昼夜的分别。所谓夜晚只是他们这些人类睡眠的时间段而已。人的一天是一昼一夜,对于堡垒,却已经度过了两个周期。
没有的不是夜晚,而是时间。
在黄铜喇叭的广播里,上下课的标志不是某个时间点,而是表盘唯一的指针走到了垂直于地面的位置,魔导炉产生一批产品的度量不是两个小时,是时针走过了30度角。机械堡垒里没有时间的刻度,甚至,对机械来说,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时间——它们只在意一个周期进行到了几分之几。
火车载满矿石,是一个小周期的开始。
新一批外来人进入堡垒,是一个大周期的开始。
人在时间里行走,每一刻与上一刻相比都有变化,所谓时间就是推动这些变化发生的无形之物。
可机械不认得时间。推动着它们进展变化,在一个又一个周期间往复运转的是有形之物,那东西就藏在数以亿计精密咬合的齿轮之间。
所谓“时针”只是浮于表盘之上的假象……机械表的表盘之下,左右着指针转动的,是同样匀速运转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