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微笑笑:“你想给我造个人?”
“……”钟慎噎了下,语塞。
浓夜里他的面容浮上一层窘迫和忧郁,大约是终于认清自己不适合玩浪漫那套,奚微也不买他的帐,认命地放弃煽情,用普普通通的语气说:“我只是觉得,很难找到和你之间的牢固联系,你是你,我是我,从来都不是‘我们’。”
“所以呢?”
“但追溯到千万年前,我们来自一捧泥。”钟慎的手指沾染湖水的凉,帮奚微打开玻璃罐,“这是我们。”
“……”
“生日快乐,奚微。”
那是奚微印象最深刻的生日礼物,各种意义上。但他实在太醉了,第二天醒来时不确定昨晚发生的一切是不是梦。
装着泥土的玻璃罐搁在他收到的无数礼盒之上,钟慎不知所踪。
他发消息问:“你昨晚对我说什么来着?”
钟慎回复说“没什么”,似乎出于某种隐晦心态,不想再重复一遍。
奚微也没刨根问底,左右不过是钟慎讨好他的一个节目。钟慎编排,他给奖励,一如他们一直以来的模式。
但今天突然忆起往事,竟然有了不同的感触。
——你是你,我是我,从来都不是“我们”。
即使追溯到千万年前,创世神手里也不止一捧泥。
分道扬镳是人间平常事,称心的摆件丢了,换一个新的便是。
奚微回到车里,恰好手机响。屏幕上显示“贺熠”。
巧了,如果贺熠不打电话来,他都忘记今晚约了人打牌。
1月2日,0点14分。
手机突然响起的时候,唐瑜从梦里惊醒。屏幕上“方秘书”的名字威力堪比黑白无常,仿佛是来索她的命。
唐瑜条件反射光速接起电话,清了清嗓:“哎方秘,您有事吗?”
方储冷淡地通知:“明天我去公司,你和钟慎一起来,谈谈解约的事。”
唐瑜一愣:“解、解约?”
钟慎和奚微个人之间没有合同,他的合同挂在华运旗下的星绘娱乐,表面是艺人和公司签署的经纪合约,实际条件很宽泛,跟其他艺人不一样。
唐瑜怀疑自己没睡醒,脑袋发蒙:“等等,方秘,发生什么事了?白天不是还好好的……”
“我不清楚。”方储倒是没敷衍她,如实告知,“我也是五分钟前刚接到的通知,奚总今晚在外面打牌,突然打给我,让钟慎解约。我只负责照办,不便过问原因。”
“……”
电话挂断,唐瑜在床上发了两分钟呆,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下床,动作麻利地穿上衣服,头不梳脸不洗,抄起大衣趿上鞋,一边下楼一边给钟慎打电话。
打了四五遍,都没打通。唐瑜出门太急,忘记拿车钥匙,只能在路边打车——还打不到。
她在冷风里给钟慎发微信。
本来想问“怎么回事”,又想问“你怎么不接电话”,越打字越郁闷,最后删删改改,变成一句气话:“咱俩也解约算了,我不想干了,心脏受不了。”
——钱再重要,能有命重要?
收到经纪人的消息时,钟慎正在睡觉。
妹妹离开之后,钟慎去洗了个澡,身上的水没擦,湿漉漉地走出浴室,翻出锁在抽屉里的药,就水咽下,这才勉强睡着。
生理上陷入睡眠,精神却好像还醒着。他在做梦,并且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出现的第一张脸毫无疑问是奚微,但第二个画面,却是钟念手臂上的那道疤。
被刻意封锁的往事浮出脑海,强行入睡也按不住,梦里梦外没有一处安宁之地。
他被推回七年前,回到第一次听说奚微名字的那天下午。
老式居民区,没电梯的旧楼房。太阳像火炉,墙外一排排空调外机嗡嗡地散发热气和噪音,楼门打开,一个穿西装的精英男士站在楼梯上,脸上挂着对周围环境的嫌弃,他勉强忍耐住,没表现太明显,但不是出于尊重,而是自矜身份,“上流人士”的教养不允许他当面嘲讽“平民”。
这男人说:“知道奚微是谁吗?奚运成老先生的长孙。”
“……”
没人不知道奚运成是谁,对面三个大人都愣了下,只有七岁的小朋友钟念懵懂地扒在门后,瞪着圆眼睛一脸好奇地打量他们。
对方语气自豪,好像只是提到“奚”字,他自己也沾一身光,跟着高贵了起来:“我姓张,是奚微先生的私人秘书,代他办事。虽然这件事本质是包养不错,但我们不用讲那么难听。利益交换,各取所需——跟婚姻其实差不多,用彩礼换陪嫁,图个车子房子和孩子。现代人嘛,思想开放,都可以理解。”
他用礼貌的表情讲着不堪入耳的话,钟氏夫妇都是体面人,从未受过如此羞辱,面红耳赤不知所措,一个下意识叫他先进门再说,在楼道里丢人,一个直接赶他走:“我们不接受!”
“我儿子也不是同性恋!”
“那个奚什么,喜欢男的就找别的男的谈!找我家干嘛?”
“……”
张秘书面上的礼貌有点绷不住:“你可能没看清我们的条件。”他把手里的文件再次递上,食指点着页尾金额,一长串数字,一眼数不清几个零。
“这不是买断,是第一笔钱。”张秘书说,“钱完全不是问题,别的条件也可以提,比如说,”他的目光逐一扫过钟家人,“帮你和你太太升职,把你女儿送进私立贵族学校,儿子捧成大明星。”
张秘书说这些话时,眼神真诚得像是连他自己都心动了,钟家怎么可以不动容?可这家人偏偏就是不动容,还更生气,丢给他一句“无论如何我儿子不卖身”,然后竟然想报警,让派出所来调解纠纷。
张秘书脸一黑:“我劝你消停点!你知不知道奚家什么背景?是你们得罪得起的吗?!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夺下钟慎父亲的手机,把卖身契一般的文件摔到对方身上,一脸蔑视。
钟慎挡在父亲面前,照张秘书的脸摔回文件:“请你离开。”
这一幕发生时,梦境的主人十九岁。虽然没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但钟慎也从未受过什么挫折,出色的外貌和优异的成绩让他一路顺风顺水,考进理想院校,得老师赏识,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来也有机会拍电影,虽然未必能大红大紫,但至少可以当一个好演员,实现自己的梦想。
而当他摔回文件的那一刻,命运轨迹陡然转折。
张秘书平时假奚家的威,处处被人当成人物尊敬,哪有人敢往他脸上摔东西,当即恼火推钟慎一把,气氛剑拔弩张。这时,七岁的小钟念冲出门,有样学样地也推了他一把:“坏蛋!不许欺负我哥哥!”
一切发生得太快,很难说张秘书是故意还是无意,往好处想,他可能也没看清空档里钻出来的小不点,抬手一挥。结果却不往好处发展——钟念被他一下子推到了楼梯下。
高度不算高,但楼道里堆积杂物,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刮到了钟念的手臂,脑袋也磕了几下。夏天衣衫薄,鲜血漫出袖口淌到地上,小女孩却闭着眼睛,不哭不叫,一动也不动了。
前后不过一眨眼,谁也没反应过来。妈妈以为她摔死了,当场心口抽紧,脸一青,昏了过去。
万幸,钟念没大事,只是皮肉伤,外加轻微脑震荡。
也因为她没事,那位秘书松了口气,变本加厉地威逼利诱,迫钟慎就范。
那天,母亲和妹妹都被送进医院,一个心脏病一个外伤。钟慎在医院外面,独自跟张秘书谈话。对方态度坚决,但也没什么非他不可的理由,只是说,奚微喜欢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哪怕只是随便看一眼,评价“还不错”,那么对方便不能忤逆他,无论如何也要乖乖进入他的人生收藏柜,随他宠爱或冷落。——口气之大,仿佛奚微的意志就是世界运行的逻辑。
可偏偏他能做到,像一个随意支配别人命运的恶魔。
张秘书轻描淡写道:“不同意会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想。”
——最严重的威胁不是让人失业,停学,或是名誉受损等明确讲得出的东西,而是“凡你所能想到的恐惧,都会发生”。
奚微碾死他们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
张秘书自信地离开,一天后,又来找他:“考虑得怎么样了?”
梦境为复原的回忆蒙上一层黑白滤镜,世界没有色彩。钟慎半醒不醒的意识犹如游魂,从上帝视角看着,十九岁的他站在一片昏暗里,当时尚未磨平的棱角让他眼里充满忿恨,他厌恶那个素未谋面的“奚微”,但无可奈何。
他说:“我想跟他本人谈两句。”
张秘书说:“算了吧,他忙,没心情搭理小角色。”
但钟慎再三坚持,张秘书可能是抱着临死之前给他吃顿好饭的心态,满足他的要求,给奚微拨通电话说:“奚总,那个钟慎,他想跟您亲自谈一下——”
还没说完,电话那边的男声已经不悦:“我养你干什么吃的?”冷腔冷调,锋芒外露。看得出张秘书是真怕奚微,立刻道歉,恭敬地挂断电话。
“听见了吧?”张秘书默认钟慎已经同意,教他规矩,“以后你在他面前说话也要小心,他讨厌话多的人。万一惹大少爷不高兴,吃苦的不只是你,还有你家人。”
钟慎没有拒绝的余地,不同意也只能同意。
后来,母亲还没出院的那天,他就被送到了奚微的面前。
黑白的世界里暴雨倾盆,车轮辗过马路边零落的花叶,疾驰向一个他无法预见的未来。
车里,张秘书警告:“别丧着张脸,你不会笑吗?”见他不配合,无语道,“行吧,现在不笑没事,待会儿到他面前必须得笑,否则……”
整座城市在黑夜里静默,一栋栋高楼飞驰而过。车开进一条酒吧街,以繁华美丽著称的海京市知名街道,雨天依旧游人如织。
临下车前,张秘书又警告一遍:“别迂腐了,被奚微选中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运气。别怪我没提醒你,千万别在他面前说晦气话,只做你该做的。”
“——记得要笑。”
钟慎下车,顿时被雨水浇透。
繁华的长街在梦境里始终一片黑白,直到那个撑伞的人出现。
沿街的酒吧广告牌突然亮起,透明的伞面折射缤纷霓虹光,夜雨纷纷扬扬,跌落在奚微身侧,不淋湿他半分。
他在岸上,而钟慎在雨中。
时隔七年的梦境略微模糊了当时心情,好的坏的都被雨冲走,只剩奚微望向他的眼神。很酷,也很冷漠。叫人猜不透为什么仅凭一张照片就选中他。
钟慎穿过雨幕,朝奚微走。
印象里那不是一段很长的路,但他走了很久,一直、一直在雨中跋涉,始终走不到奚微的身边。
隐约好像有个念头,奚微和想象中的恶魔一点也不像。
很久以后他想,能支配凡人命运的,从来不只有恶魔,还有天神。
但把奚微比作天神这种自甘轻贱的想法是在哪个“很久以后”的哪一天产生的,梦境不能回答。
一帧帧混乱的画面交错呈现:
初夜那天,他主动约奚微,是张秘书催促的,搞砸之后不得不学乖,也是走投无路之举;
因为感觉奚微并不喜欢他,尝试过交流,希望对方放他走,但见面的次数本就不多,每次奚微也没耐心听他讲话;
起初父母心情压抑,一见面母亲就流泪,关心他受没受苦,再骂一句“同性恋恶心”,诅咒奚家快点倒台;
后来父母和妹妹依旧关心他,寻求解决办法。他却突然开始觉得尴尬,可能因为几小时前他刚和奚微接过吻,对方吻到厌烦,他却情不自禁贴上去再亲几秒。
一面是家人,一面是压在全家头顶的仇人。名为“恨”的情绪在一次次缠绵里变质,梦中世界扭曲。恐慌,渴望,暗中享受不道德的甜蜜。愧疚,耻辱,不知怎么面对为他流泪的亲人。
有人天生高贵,不把一切放在眼里。也有人天生堕落,合该落入无间地狱。求生即是非心,求爱更是妄念,不如早早解脱——
钟慎半梦半醒中咳了几声,闭眼摸向床头。一株钻石仙人掌静静地藏在枕头下,被他捞进手里紧紧攥住。像捞到毒药似的,他又不能解脱了。
奚微很少通宵打牌,今天破天荒地玩了整夜。
贺熠早都困得头脑发晕,陪他硬撑到早上六点,最后实在熬不住,趴在牌桌上当场就睡,无论如何不肯起来了。
奚微踢他一脚:“你睡吧,我走了。”
其实奚微也困,但又莫名地精神。这一宿的牌搭子还有季星闻,贺熠又把这人带来了。有过上回的卖弄出丑,今天季星闻学聪明了点,不再提他不懂的东西,专挑娱乐圈里的趣事给大家讲,是个活跃气氛的好手。
奚微昨晚自己开车来的,没带司机。见他出门,季星闻殷勤地跟上:“哥哥,你休息会吧,我帮你开。”
“……”
可能是因为打过两天牌,勉强算熟人,对方放得开了。但一下子开过头,奚微被他一声“哥哥”叫得鸡皮疙瘩掉一地,沉默了下,想了想道:“也行。”
季星闻当即两眼发亮,亲自送他回家。
“我车技很好的。”很难说这句不带暗示,刚夸完他学聪明了,又开始卖蠢,“哥哥喜欢怎么开,我都行。”
奚微靠着座椅闭上眼:“你闭嘴吧,我睡会儿。”
“……”
虽然蠢,但还算听话,季星闻乖乖闭嘴。接下来一路开得平稳,奚微昏昏沉沉地陷入睡眠。
大约半小时后,车子驶入明湖畔别墅区,奚微还睡着,但不知突然发生了什么,季星闻猛踩一脚刹车,巨大的惯性差点把他弹出去,安全带猛然勒紧——
奚微还没来得及发火,季星闻先爆脏字:“操,有病吧?!”
“……”
奚微随他的目光抬头看,只见前方有一道笔直的身影拦在路中间,擦着车头,险些被撞。
——是钟慎。
第13章 花瓶
别墅区内部道路,早上车少人更少,季星闻开得松弛,眼皮发沉,不料冷不丁被人挡道,吓得瞌睡虫四散而飞,他骂了声脏话猛按喇叭,然后才看清,前面那人竟然是钟慎。
季星闻呆了下,用眼神向奚微求助。
奚微阴沉的表情几乎能淌出冷水,沉默几秒降下车窗,对外面道:“让开。”
“……”
钟慎没动,身上灰白色的大衣像一道遮掩他灵魂的影子,风一吹,即将连人一起消散,迷蒙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叫人有点怕。
季星闻往后一缩,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人家老公捉奸在床的小三,很心虚。——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昨晚打牌时奚微一直冷着脸,打到一半气没消,突然给秘书拨电话叫钟慎解约,全场都听到了,否则他今早也不会这么殷勤地跟来。
“奚总……”气氛不对,季星闻没敢再叫“哥哥”。只见奚微盯着钟慎,突然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从旁边绕过去。
方向盘一转,车轮绕道,钟慎没有再挡路。季星闻松了口气,生怕钟慎凭两条腿能追上他似的,提速转过几道弯,直抵目的地,在奚微的指挥下飞快开进庭院里,这才熄火。
天刚蒙蒙亮,小黑和小白被车声惊醒,冲出门撒欢儿。两条威风凛凛的大狗猛扑上来,又吓了惊魂未定的季星闻一大跳,一惊一乍的,奚微有点受不了他。但想到钟慎在外面,奚微不太想立刻赶他走,假客气道:“进来喝杯咖啡吧。”
“好啊!打扰了。”季星闻求之不得,连忙跟进门。
时间太早,管家刚起床,厨房不知道奚微回不回来吃,什么都没准备,现做早餐,倒也很快。
客人领进门,无需奚微亲自招待,管家自会把人安排好。季星闻在沙发上喝咖啡,坐得端端正正,故作矜持,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到处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据说奚微很少请人上门做客,他是有史以来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之一。
奚微却不管他怎么想,径自上楼洗澡,再下楼时早餐已经端上餐桌,双人份,带了季星闻的。
“……”合情合理,又让人意外。
季星闻没想到自己竟然是来蹭饭的,奚微从头到尾很冷淡,但没他想得那么恐怖,至少表面秉持礼貌,把他当客人接待。不像他认识的某些大少爷,根本不把他当人看,比如贺熠。
“坐啊。”奚微指了指餐桌对面。
季星闻连忙坐下,“我、其实我还不饿。”
娱乐圈是名利场,明星身上明码标价,想红就得当“戏子”,周旋于各路资本之间,被人审视、玩弄,久而久之“不要脸”成了一种自我保护手段,季星闻也不把自己当人。面对把他当人的人,反而尴尬,不好意思往对方身上扑了。
“您……”伶牙俐齿突然失灵,满腹的油腔滑调不顶用,季星闻强行找正经话题,“您和钟慎分手了?”说完想抽自己一嘴巴,哪壶不开提哪壶。
奚微头也不抬道:“嗯。”
“为什么啊?”季星闻好奇,“他做错事了?”长达七年的关系,在圈内也算一段奇闻,怎么可能没缘由说断就断?
奚微还没答,正巧管家突然走过来,略一俯身,附到他耳旁低声说了句话。季星闻竖起耳朵隐约听见好像是说什么“钟慎在门外”。
“别管他。”奚微冷酷地说,“翻来覆去只会这一招,演给谁看呢。”
管家点点头走了,季星闻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没听见。对面的奚微洗完澡后换了一身家居服,气质休闲多了,但脸上冰雪不减,冷不防一沉默,叫人大气也不敢出,只好默默吃饭。
菜色都好,没一样不合胃口。但季星闻最近被网友骂身材管理差,脸都“发面”了,被经纪人强制减肥,每日摄入的碳水和脂肪都是定量的,不敢多吃,拿筷子拨弄半天也没把自己喂饱,眼巴巴地盯着奚微吃。
奚微察觉了:“你减肥么?看着不胖。”
季星闻叹了口气:“上镜就胖了,镜头会把人拍丑。”
奚微脱口而出:“我怎么没见钟慎减过?”
季星闻幽幽地道:“他是骨相美男,那张脸不显胖也不显老,最适合上镜。眼睛也长得好,不然怎么会是导演的宠儿呢?”
“……”后面那句奚微知道,有人说钟慎的长相给演技加分,一看就是很有故事的人。但他们在一起七年多,钟慎从没给他展示过什么故事,只是一个观赏花瓶。
聊到圈内话题,季星闻自如不少:“我没出名时给他演过男三,有同框戏份,当时没人关心,后来我也火了,被人截图对比分析我五官哪里长得不如他,唉,其实我觉得还好吧?我俩是不同类型。”
奚微心里也有分辨,但对比美话题没兴趣,随口道:“所以你和钟慎不对付?”他对娱乐圈拉踩那套略知一二。
季星闻却说:“没有,其实我挺佩服他的。”
前面几句是漫不经心随便聊聊,听到这句,奚微才终于抬头,诧异地看了季星闻一眼。
“抛开粉丝恩怨,他在圈里风评不错。”季星闻说,“因为低调,平和,不跟人起冲突。演技好又敬业,反正合作过的都夸,还是个劳模。”
季星闻顾及对面是奚微本人,有一句没敢直说:钟慎背靠奚微,却不恃宠而骄,大家都觉得他何止是低调,简直太沉得住气了,匪夷所思。
见奚微似乎有兴趣听,季星闻讲得起劲:“不过最让人佩服的还是敬业。干我们这行的,都忙,忙起来就累啊,那能不出力的地方就不出力,能上替身就绝不自己上,镜头前一个样,镜头后另一个样,都是双面人,大家习以为常……钟慎却不这样,他能自己做的事绝不麻烦别人,没必要自己做的也要亲自做,连跳江都敢真跳,吓死人了。”
奚微不明白:“什么真跳?”
季星闻没想到奚微竟然不知道,毕竟这件事广为流传:“他拍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个跳江的镜头,导演让他亲身上阵。二十多米高的跨江大桥,他眼都没眨一下直接跳了,然后被送进医院抢救……”
奚微愣了下:“《最后一夜》?”
“对,”季星闻口吻复杂,有敬佩有羡慕也有不如人的微妙的酸,“这部挺好看的,我看过两遍。”
“……”
奚微记得《最后一夜》,这部电影他曾经很喜欢。
当时影片已经下映,钟慎在某次约会时主动提出:“我最近有部片子还不错,你要不要看看?”奚微同意了,两人上三楼家庭影院,合上窗帘,关灯,一起看电影。
奚微不觉得自己有耐心看完,他只当做是换一个地点和气氛亲热,电影是约会的背景板。没想到片子一开始就吸引了他,他和钟慎并肩坐着,一次也没走神,直到结局。
电影的剧情不复杂,主要讲男主角在与爱人分手之后和自杀之前这个时间段内发生的一系列小事。事情虽小,却每一件都是压在男主角身上的稻草,重量随时间递增,他一声不吭地承受着,直到再也承受不住,终于纵身一跃,跌进汹涌的江水里,了却残生。
单论剧情其实不算出彩,但导演将镜头美学发挥到极致,钟慎的演技也为故事增色,他甚至并没有表现出多么令人惊叹的“演技”,单单站在那里,就是男主角本人,浑然天成。
一场场雨,无数个潮湿的夜。他从没有见过太阳,期盼自己死也要死在雨天,然后想象,那个已经不知所踪的爱人得知他的死讯,终于露出一点不同寻常的表情,那是曾经爱过的痕迹。
但死亡不是因为不再爱,而是因为除爱以外,也没有其他能够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寂寥的生命里堆满稻草,一跃而亡,终于回到本该属于他的归宿。
影片中反复朗诵一首诗。
男主角在梦里见到他曾经眷恋的身影,梦境的画外音,有一个人读:
“我请求下雨/我请求/在夜里死去,”
“我请求在早上/你碰见/埋我的人……”
钟慎把奚微按进沙发里,用力地吻他。他的手在抖,肩膀也在抖,拼命地捂住奚微的眼睛,指缝里漏进一点潮湿,原来室内也会下雨。
奚微被亲得喘不上气,从钟慎激烈的控制下挣出来,问他:“这么入戏?”
电影还在播放,诗歌读到下一段:
“岁月的尘埃无边……”
“下一场雨/洗清我的骨头……”
钟慎又亲奚微,堵住他的嘴,咬他的唇,让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浑身的潮气好似是从屏幕里漫延而来,把他淹没。
奚微难得动情,抚摸着钟慎的下颌说:“你在片里像只水鬼,我很喜欢。”
他终于知道,原来那座桥钟慎真的跳过,所以那些半死不活的“鬼气”,可能就来自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