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医直接被吓出一身的汗,提心吊胆等了等,却没等到那句危险的词。
姬恂揉了揉眉心,哑声道:“先煎药。”
府医轻轻松了口气,战战兢兢起身去煎药。
姬恂对赵伯道:“去太医院请人来。”
赵伯忙点头,快步退了出去。
床榻上,楚召淮看起来难受极了,张开唇艰难喘息着,墨发凌乱铺洒满床,衬着面容更为病白可怜。
炭盆搬远了,姬恂怕他再受寒,伸手按住楚召淮要掀被子的手,蹙眉沉声道:“别乱动。”
楚召淮动作一顿,茫然地睁开烧得全是水雾的眼,瞳孔涣散失神,像是不认人了。
他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什么。
姬恂俯下身:“怎么?”
楚召淮喃喃道:“你在哄我吗?”
姬恂一怔。
他做得这么不明显吗?
让璟王殿下说出一句软话太困难。
姬恂好像真不会风花雪月,拿着湿帕子将楚召淮汗湿的额头擦了擦,随意道:“没哄你,本王特意推了公务带王妃去上元节玩、看打铁花、送宫灯,只是京城十大酷刑之一,想让王妃招供的手段罢了。”
楚召淮:“……”
楚召淮脑浆子都要烧成甜豆腐脑了,一时间无法理解姬恂的阴阳怪气,只挑选几个关键词。
没哄你,想让你招供。
“好吧。”楚召淮脾气好,脑袋烧得咕噜噜冒泡,还在问,“那王爷想让我招供什么?”
姬恂对上他的视线,一向铁石心肠的他竟罕见有种负罪感,他蹙眉伸手捂住楚召淮的眼:“先睡觉。”
楚召淮羽睫动了动:“可我热。”
姬恂冷酷无情:“忍着。”
楚召淮茫然道:“可是你不是让我别忍着吗?”
姬恂没想到这话能用在这儿,挪开手似笑非笑道:“王妃倒是会举一反三。”
楚召淮热得要命,后知后觉到姬恂方才盖他眼的手冰凉,下意识就伸着脑袋凑了过来,乖乖往姬恂掌心撞。
姬恂手一顿,宽大掌心贴着楚召淮汗湿的额头。
楚召淮眼眸眯起,终于不再闹着要掀被子。
等到府医将药煎好送来时,抬眼一瞧榻上差点“噗通”一声五体投地。
王爷常年衣衫单薄,连件厚外袍都没穿过,现在却坐在床沿将浑身滚烫的王妃半抱在怀中,凌乱锦被披着,将楚召淮瘦弱身躯遮掩得严严实实。
姬恂眉眼冷淡,掌心贴着楚召淮的额头,像是在安抚不听话的猫,有一下没一下抚着。
楚召淮蜷在他怀中,好像比之前要安分些,呼吸也均匀了。
嗅到药味,姬恂抬眸看来。
府医不敢再看,小心翼翼将药端上前。
外面寒风凛冽,药已被吹得散了些温度,刚好能入口。
姬恂端起药,另一只手扶着楚召淮的下颌,道:“喝药。”
楚召淮不抵触喝药,眼睛都没睁开就听话地喝了一口,吞咽下去后,他小声嘟囔:“好苦,驱寒药麻黄剂量不对,少了,白术怎么才放一点,火候,火候呢……”
姬恂:“……”
虽然喋喋不休,楚召淮还是乖乖将药喝下,继续挂在姬恂身上。
姬恂将碗放回去,问:“何时起效?”
楚召淮如今还烧着,这热意来势汹汹,竟比姬恂的体温还要烫人。
府医道:“一副药下去许是半个时辰左右能起效,可王妃身虚体弱……怕是会反复。”
姬恂蹙眉,抬手示意他下去。
楚召淮的心疾随时会发作,姬恂垂头问:“你上次服的心疾药丸还有吗?”
楚召淮含糊道:“有,在小矮柜里,第三格。”
姬恂瞥了一眼那破破烂烂的小矮柜——那锁大概也有些年头,都生锈了还挂着,随手一拽就能给扯下来。
不确定这锁是不是铁公鸡的家产之一,拽坏了要和他拼命,姬恂只好问:“钥匙呢?”
楚召淮有问必答:“脖子上。”
姬恂低眼瞧了瞧。
楚召淮脖子上的确有跟红绳挂着。
手指探进楚召淮衣襟里去勾那根绳子,指腹似乎触碰到滚烫的皮肤,烫得姬恂指尖一颤。
楚召淮热得满脸是汗,水珠顺着下颌滑落脖颈,浸出一层暧昧又色气的暖光。
姬恂倏地侧头,目光落在锦被上不去看。
凭着感觉将钥匙从楚召淮衣襟里扯出来,姬恂将人放下,拿着钥匙打开小矮柜。
熟练寻到楚召淮所说的药丸,姬恂正要掩上,无意中看到柜子角落里放置着的小麒麟木雕。
威武咆哮的小麒麟如今委委屈屈缩在黑暗一角,木雕出来的眉眼好像都有几分黯然。
姬恂漠然注视许久,若无其事地关上柜门。
天逐渐亮了起来。
赵伯匆匆从前院而来:“王爷,大事不好了。”
姬恂坐在暖阁床沿漫不经心看着书,听到赵伯的大呼小叫眉头轻皱:“太医到了?”
“还未。”赵伯擦了擦汗,“前院兵马司的人来了,说是王妃和江洋大盗勾结,要将他带去大狱对质。”
姬恂眼眸冷了下来。
楚召淮喝完药后烧退了片刻,可瞧着又有烧起来的趋势,他连床都下不来,更何况要去大狱?
赵伯也觉得离谱。
堂堂王妃之尊,怎能因几句胡乱攀咬就去大狱?
想必太子也掺和了一脚。
赵伯正想着,随意一瞥微微愣了下。
那放着西洋钟的桌案上破晓时还空无一物,如今怎么放着个小麒麟木雕?
王妃病成这样也惦记着拿出来摆吗?
姬恂垂眼看着脸色苍白的楚召淮,淡淡道:“去前院告知兵马司的人,王妃病重无法出门……”
楚召淮翻了个身,皱着眉嘟囔了声什么,听不懂。
姬恂一笑,慢悠悠摩挲鸠首杖上的鸠眼。
“本王会替王妃去大狱一趟,好好和那两位,对、质。”
江洋大盗被关押在南城兵马司的大牢。
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大冬日出了一身的汗, 他擦了擦额头,犹豫地看向座上的三皇子:“殿下,这王妃之尊……”
按规矩来说, 哪怕死囚攀咬也不能让天潢贵胄来大狱对质。
“指挥使大人慌什么?”三皇子温和一笑, “这两个贼人闹出人命,还将望仙楼的祭祀法器给盗了。人命不要紧,可法器若寻不回, 父皇震怒, 可就是兵马司的过错了。”
听到这个“人命不要紧”, 指挥使脸都绿了, 面上还是诚惶诚恐道:“那两人受了刑已吐出这段时日盗窃的赃物, 却没瞧着望仙楼的法器,卑职已告知锦衣卫今日便将犯人移去诏狱……”
三皇子笑着喝了口茶:“对质完再移交也不迟。”
指挥使:“……”
看往锦衣卫那甩不了锅,指挥使叫苦不迭。
神仙打架, 为何要殃及他们这些小人物?
璟王极其爱护这个替嫁的璟王妃,此事已满京城都知晓, 他虽然让人去请, 可定不会如此顺利就将人带来。
指挥使正忧愁着, 就听外面传来木轮划过石板地的声音。
全京城也就璟王一人是这动静。
指挥使眼皮一跳。
璟王也跟来了?
众人赶紧去迎。
姬恂的确来了,却不是跟来的。
今日璟王身边并未带常年跟在他身后的殷重山,反而是周患在后头推着轮椅。
此人瞧着双眸清澈,没心没肺,可所有人都警惕地望向他腰后那把又快又狠的刀。
姬恂进来后, 指挥使赶忙行礼。
三皇子视线落在后头, 发现王妃并没有来, 眉尖轻轻一蹙,恭恭敬敬颔首:“见过皇叔。”
姬恂懒洋洋扫视一圈:“你是哪个?”
若在寻常, 殷重山早就准确无误地将所有人用关键词一一告知,唤醒王爷的记忆,但周患是个没长脑子的,挠了挠头:“属下也记不得,要不我去问问?”
三皇子:“……”
三皇子年纪还小,并没有修炼到太子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脸色一僵,才勉强笑着上前恭敬道:“回皇叔,我是姬靖。”
唤他皇叔,名字又是从立,想也知道是姬翊的同辈。
姬恂却像是喝药喝坏了脑子,手撑着脸侧:“不记得。”
三皇子微微咬牙。
这时周患忽然“啊”了声,大声对王爷说悄悄话:“王爷,这人是三殿下啊,就是上个月在画舫,咱们王妃关扑赢了他好几千两的那个。”
姬恂想了想:“唔,记起来了,原来是你啊,不必多礼。”
三皇子:“……”
姬恂又看向一旁跪着的指挥使:“这位?”
指挥使正要说,周患道:“这位是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胡大人,年前刚上任,昨日上元节南城明和坊险些失火,便是这位胡大人力挽狂澜才救了一条街的百姓。”
姬恂点头:“胡大人爱民如此,当真仁心。”
胡大人:“……”
胡大人差点跪下去。
被煞神夸他可受不起!
三皇子被涮了个够,笑容越来越难看,却不能在姬恂面前表现出丝毫不悦。
寒暄完,姬恂笑着说正事:“拙荆昨日受了风寒,如今卧病在榻不便出门,本王便代他走这一趟。胡大人,你想如何对质?”
胡大人擦了擦汗,将两份供词奉上前:“回王爷,这是两个贼人的供词。”
姬恂接过,漫不经心扫了一眼。
这伙江洋大盗在江南极其有名,杀人越货为祸多年,去年终于被新上任的浙直总督剿灭,这两人侥幸逃脱,从江南一路来到京城。
男人姓薛,排行老四,海捕公文名字只写薛四。
另一位是个女人,传闻极其心黑手黑,江南众人叫她云娘子。
不知是兵马司用的刑够狠,供词密密麻麻,写了两人在江南如何为祸百姓,又是如何一路北上在京城大胆盗窃。
姬恂眉头轻挑。
这个男人的供词最多,攀咬楚召淮的话便是从他口中说出。
姬恂将供词看完,随意按在桌案上,淡淡道:“传人上来吧。”
胡大人颔首称是,让人将贼人提上来。
趁人来的空挡,姬恂慢悠悠喝了口冷茶,对垂首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的三皇子道:“三殿下,功课可做好了?”
三皇子笑起来:“回皇叔,已做好了。”
“那怪不得。”姬恂淡淡道,“本王一直都觉得国子监布置的功课还是太少,放假二十日就该写四十篇策论,省得三殿下闲着无事,能乱逛到兵马司来插手江洋大盗之事。”
三皇子被骂得脸一僵,讷讷道:“皇叔,望仙楼的祭祀法器丢失,我只是想为父皇分忧。”
姬恂点头:“那是本王错怪三殿下了,兵马司、锦衣卫、巡捕营、太子殿下,加上本王这个皇弟都是尸位素餐的无能之辈,连个江洋大盗的赃物都查不到,还得靠三殿下才可力挽狂澜。回头本王必定将此事好好告知皇兄,怎么说都得给殿下讨个封赏,也不至于浪费了你的这番劳心劳力良苦用心。”
三皇子脸色唰地就变了,立刻敛袍跪下:“皇叔息怒,我并未想这么多,也更不曾有过大逆不道的心思!”
虽然是太子让他前来兵马司,可这话若是传到圣上耳中,不知会被如何曲解。
姬恂笑了,漫不经心地抚摸鸠首杖:“本王说什么了,这不是在赞你为皇兄解忧吗,起来。”
在战场厮杀的将军气势凛然,三皇子脸都白了,讷讷道:“皇叔……”
姬恂一眼望过去。
三皇子一哆嗦,艰难地爬了起来。
胡大人始终垂着首,心中叹服不已。
传闻璟王嘴毒心狠,此番一见果不其然,短短几句话就将方才趾高气昂的三殿下给说得像是怂鹌鹑般。
几句话的功夫,那姓薛的男人被押了上来。
这人满脸匪相,一瞧身上便带着人命——也不知楚召淮是不是吐晕了,竟将他当做好人。
薛四受过刑,衣裳带着血,带着镣铐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伏地磕头。
姬恂拿着供词慢条斯理地看:“你说楚府大公子带你们进京城……呵。”
后面的话有些可笑,姬恂没忍住笑了起来,饶有兴致道:“大公子缺少银钱又贪财,为一己私欲让侯府管家暗中相助,带贼人进京盗窃,事后五五分,望仙楼的祭祀法器就在大公子手中。”
连胡大人都觉得这供词离谱。
堂堂王妃之尊,又是侯府大公子,就算贪财也不至于在京城和贼人勾结。
姬恂带着笑问:“胡大人,这两位江洋大盗盗窃的金银总共有多少两?”
胡大人回道:“仔细算来,已有上千两。”
“那就奇了怪了,五五分也不过五百两银子。”姬恂耐心极了,好像真是过来认真对质的,“王妃医术师承临安白家,为本王调养身体一次诊费便是一百两黄金,何必冒险和贼寇勾结,做这得不偿失的事?”
薛四额头触地,并不说话。
姬恂笑了:“三殿下,你说呢。”
三皇子浑身紧绷,硬着头皮说:“贼寇攀咬不可信,王妃身份尊贵,定不会是勾结盗贼之人——只是人言可畏,若不细查,恐怕满京城的人都要议论纷纷,也有损皇叔的名誉。”
姬恂笑意更浓:“按三殿下的意思,本王要将王妃下狱用刑,如此大义灭亲,本王在京城人心中便是芝兰玉树品行高洁之人?如此甚好,甚好啊,本王这些年的污名也算能洗清了。”
三皇子一僵。
姬恂说话和他行事一般无二,皆是不可控且疯的,他从不自证也不争辩,反而一路顺着对方的话夸大。
说的话越真诚,越显得阴阳怪气。
“皇叔息怒。”三皇子吞咽了下,低声道,“只是城门司的官兵上报,去年腊月的确瞧见王妃和这二人一同进城。”
“是吗?”姬恂拿出另一个人的供词,“那为何这位云娘子的供词却是从未瞧见过大公子?”
三皇子犹豫:“这……”
姬恂随意一瞥,胡大人察言观色,忙将云娘子请上来。
这位云娘子传言是个极其心狠手辣之人,面相却是极其温婉柔和,她受了刑,脸上带着血,神色却是淡淡的。
她跪地行了个礼:“见过诸位大人。”
胡大人道:“薛四招供你二人是由楚府大公子带入京城,可有此事?”
云娘子回道:“民女从不认识什么楚府大公子。”
这话一出,薛四诧异看她,没忍住厉喝道:“放屁!明明就是那小子说要报恩,让那什么侯府的人和城门官兵打了招呼,否则你我哪有本事进城?!”
云娘子默不作声。
薛四急了,踉跄着一把拽住她。
胡大人刚要让人去拦,姬恂却一抬手制止,饶有兴致看着。
薛四急声道:“那人身份尊贵,你供出来他也不会有事,你我可不同,若是再掩藏便是杀头的死罪。”
云娘子不为所动,还是那句话:“我并不认识楚府大公子,偷盗之事皆是我和薛四所为,望仙楼的祭祀法器我们却没见过,望大人明断。”
“胡言乱语!那人到底给了你多少银钱,能让你这般守口如瓶!” 薛四咆哮完,又屈膝往前拽住三皇子的衣摆,“殿下,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这一切皆是楚府大公子指使的……”
三皇子脸都白了,厌恶地往后一退。
姬恂似乎是倦了,懒洋洋撑着侧脸,随意道:“保护殿下。”
胡大人正要让人将薛四拖下去,就见周患微微挑眉,倏地上前。
刀光被朝阳照得寒芒一闪,唰地落在众人眼中。
周患眼睛眨也不眨,手起刀落,锋利刀刃悍然劈下。
血瞬间喷涌而出。
薛四的身躯轰然倒地,不可置信地捂着脖颈挣扎了几下,便瞪大眼睛咽了气。
周患的刀太快,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已轻飘飘杀了人收剑入鞘,重新溜达回王爷身后,刀刃之上甚至没有半滴血。
胡大人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惊叫出声。
狰狞的血四处飞溅,鲜红诡异,三皇子离得最近,衣襟处已溅到血渍,还有几滴落在脖颈上。
他浑身一哆嗦,似乎被吓懵了,脸上已没半分血色。
姬恂依然倦倦地坐在那,淡淡道:“此人攀咬王妃不成,又胆大包天敢行刺当朝皇子,此罪当诛——三殿下可受惊了?”
三皇子虽然跋扈,但年纪太小,从未见过这种鲜血淋漓的场面,浑身僵硬愣在原地,已吓得魂儿已没了。
姬恂点点头,笑了笑:“看来是无事。胡大人,重新审了后,便将人移去锦衣卫询问望仙楼法器之事吧。”
胡大人瞳孔颤抖,艰难道:“是。”
京城人人都道璟王爷这个“璟”字实在是名不副实,无德无情,简直辱了这个字。
这种传言姬恂自然也知道,可他从不在意,这些年所有脏水污名他来者不拒,就算不喜也该是派属下来光明正大杀了胡乱攀扯两人——大不了罚俸。
今日却极其反常,不光恭恭敬敬对质,还费心寻了个“刺杀皇子”的罪名,如今还要继续审?
人已死了,能审的就只有云娘子。
胡大人瞧出姬恂的意思,战战兢兢颔首,让人将云娘子带下去。
哪怕同伴身死,云娘子也无动于衷,眼底全是事不关己的冷血无情。
云娘子起身被带着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回头看向姬恂。
“王爷……”
姬恂随意一抬头,胡大人机灵得很,带着其他人退了出去。
三皇子僵在原地,呆呆注视倒在身下的尸身,还没回过神。
姬恂淡淡道:“想说什么?”
云娘子屈膝跪下,额头抵地,轻声道:“敢问王爷……他,知道了吗?”
“为何问他?”姬恂垂着眼看去,淡淡道,“你在船上伸手相救,他带你们进城,早已互不相欠。”
云娘子垂着头看不到面容,只能听到声音没什么情感波动:“卑劣之人不敢求其他,只求王爷,不要让他知道。”
姬恂笑了:“自然。”
好不容易将人哄好,自然不会再将这腌臜事往他面前捅。
云娘子俯身又行了个礼,这才起身离去。
周患注视着地面上的几滴水珠,不解地道:“她是愧疚了?”
姬恂懒得管,瞥了还在发抖的三皇子一眼:“回府。”
周患应了声,推着轮椅离开。
璟王府忙活一早上,太医也到了。
楚召淮身子骨弱,高烧好不容易退下,天一亮又气势汹汹烧了起来,将人都烧傻了,开始说胡话。
赵伯正急得团团转,姬恂终于回了府。
“王爷回来了。”赵伯赶紧迎上去,“兵马司那边可摆平了……唔,王爷衣摆怎么有血?”
姬恂没答,只问:“太医来了?”
“来了来了。”赵伯忙不迭应道,说完却又有些为难,“只是来人……”
姬恂回头看他。
赵伯道:“是白院使。”
姬恂一时没记起来。
周患挠挠头,也满脑门“别看我啊,我也不知道”。
殷重山不知何时过来的,提醒道:“王妃的舅舅,白鹤知,前段时日为了王妃,拿刀闯入侯府砍人,虽没砍着可英勇无畏。”
姬恂若有所思。
楚召淮的舅舅?
殷重山再接再厉:“护国寺,他曾见过王妃一面。”
姬恂一挑眉。
记起来了,楚召淮袖中的毒药就是他所给。
寝房暖阁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声,姬恂听得眉间一紧,握着鸠首杖起身,抬步走了进去。
楚召淮烧得稀里糊涂,早上吃的药全都吐了出来,脸色泛着惨白,稀里糊涂说着胡话。
白鹤知一袭官袍还未来得及换,正眉头紧蹙坐在床沿,他怕楚召淮呛到,他将人扶起抱在怀里,一手拍着后背一手将药丸往他口中放。
“召淮?召淮乖,将药丸吃了,是甜的。”
楚召淮浑身是汗,墨发汗湿贴在面颊,额头靠在白鹤知肩上,难受得想吐但还是极其听话地将药丸含住。
白鹤知轻声说:“很乖,告诉舅舅,还有哪里不舒服?”
楚召淮恹恹半阖着眼,半晌才听清:“舅舅?”
白鹤知将他脸上的汗擦去:“嗯。”
楚召淮呆呆注视着他,好一会竟不知想到什么,乖巧笑了起来:“舅舅从京城回来啦?过年了吗,召淮什么都不要的。”
白鹤知只当他有胡言乱语,刚要哄他,就见楚召淮眼一眨,忽然毫无征兆地哭了。
白鹤知呼吸都要停了,不自觉轻柔下声音:“怎么哭了?哪里难受?”
“小鱼摆件,被抢走了。”楚召淮呜咽着哭道,“我并没有不喜欢,只是打不过,舅舅别生气。”
白鹤知愣愣看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好一会他才从记忆深处想起,十年前他的确送给过楚召淮一个漂亮的琉璃摆件,孩子似乎很喜欢,高高兴兴将摆件摆在房间的桌案上。
后来第二年回去,桌案空无一物。
这十年,楚召淮竟觉得自己是生气才不给他带其他贵重之物吗?
白鹤知心像是被狠狠揉皱了,疼得眼圈微红,他忍着心尖酸涩,柔声哄道:“舅舅不生气,等召淮病好了,再重新送给你一个。”
楚召淮已无法像清醒时那样控制情绪,放任自己呜咽哭了半天,好像要将这些年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哭累了,他又突然变脸,趴在白鹤知肩上小声嘟囔:“这药好甜,甘草多了,甜,小孩喜欢。”
白鹤知一愣,简直哭笑不得。
这会下人已将新开的方子煎好,白鹤知接过,一勺一勺哄孩子似的喂过去。
楚召淮含了口药,明明脑子都烧成浆糊了却下意识在那品药的火候和药效。
白鹤知身为太医院院使,自然医术高超,楚召淮喝了好几口也没挑出毛病,一本正经点头:“神医啊,神医啊。”
终于将熬好的药喝下去,楚召淮彻底消停,也不吐药了,乖乖侧躺着陷入沉睡。
白鹤知松了口气,拎着药箱刚要去写方子,刚出来就见暖阁连榻上璟王不知何时来的,正盘膝坐在那慢条斯理喝着冷酒。
白鹤知一见此人脸色便冷了下来,面无表情行了礼:“见过璟王殿下。”
姬恂笑着道:“舅舅不必多礼。”
白鹤知:“……”
白鹤知脸都绿了。
他如今才而立之年,楚召淮个半大孩子叫自己舅舅,白鹤知只觉得满心柔软心疼,姬恂一叫他恨不得以下犯上洒他满脸毒粉。
“殿下说笑了。”白鹤知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假笑道,“召淮只是代替楚召江嫁来璟王府,日后圣上记起后两家许是要和离,担不起殿下一句‘舅舅’。”
听着这不客气的话,殷重山呼吸都吓得屏住了。
姬恂却并未生气,轻悠悠地道:“舅舅这话就说得不对了,皇兄圣旨已下,赐婚哪有和离一说?舅舅不如再去护国寺求神拜佛,期盼本王短命遭报应,小水成了寡夫,自然解脱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