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论间,天海御卫策马经过,崔长亭率先奔出,跟着天海御卫去了。黄师兄不甘落后,率领沙曼宗弟子也追了出去。其余宗族门派呼啦啦涌出门,或施令行,或用秘宝,全都跟上。
没人注意,众人间,混入了一个身穿布衣,背负铁剑的青年。
“铛!”
“两山坍塌,天海决堤,凡我通神一途的,都请……”
这声音一传十,十传百,以极快的速度传遍六州。无论什么族什么派,不管什么仇什么怨,在天海面前,都当众心如城。
只见暴雨如注,无数城镇道路间,百姓携家带口,冒雨朝着西北方徒步。人潮如蚁,各派弟子都踩着两腿泥泞,在百姓间引路的引路,护队的护队。
暮超马停在最后,远远地,看见天上浓云滚滚。
一个御卫说:“飞送令传了数十封,御君都没有回应,只怕……只怕是凶多吉少。”
“诛天银令会亮,证明御君为了镇海弹尽竭虑,没有临阵脱逃。”暮超似乎没有听见那后半句,他表情不变,“我们能做的,就是尽职尽忠,在御君回来前,守住这条界线。”
马蹄前,是一道五人宽,万里长的灵阵。天海御卫数量不多,分散守阵后,更显得人员可怜。好在后头吵吵闹闹,涌上了数百个追赶他们的宗门弟子。
崔长亭滚下马背,理一理衣裳,拱手说:“这位御……哎呀!”
他认出暮超,暮超也认出他。暮超镇定颔首,只道:“一会儿天海下来,第一浪最难守,仅凭我们几个,恐怕独力难支,还需要诸位全力助阵。”
崔长亭见暮超没有提起天海的事,有几分庆幸,只当对方忘了自己,连忙点头,满口应承:“镇海守关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暮超又说:“四个镇海大封印碎了两个,余下的,被散还君一剑钉在天海之中,暂时没有松动的迹象。只是婆娑门徒刚出天海,又失了掌门,要稍后才能赶到。”
众人无不大惊:“什么?散还君她……”
雨水冲刷,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哑巴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黄师兄道:“今日她一剑定天,好,好!四山一体,齐心协力,我们也不要输!”
众人纷纷称是,聚作一团,仿佛都成了好汉:“一会儿我守前方,你在后面支援。”
“那怎么能行?这第一浪,还是我来吧。”
“大伙儿都在这里,谁前谁后有什么区别?我看不如这样,咱们划拳,赢的那个站前头。”
他们争相不下,一是从没碰见过如此天灾,还有些新奇兴奋,二是大难当头,顶在前面的必然能名扬六州。想那天海噱头很大,可是它再厉害,还能厉害得过堕神和永泽暴君吗?
吵嚷中,忽然听得一声“轰隆”,众人脚下大震,全部身体趔趄。
暮超说:“来了!”
乌云旋聚,如同一只巨型漏斗,在狂风暴雨间迸出山一般大的浪头。那浪头好似天神的手掌,猛力拍在地面。众人被这一掌打得七荤八素,再看时,无数大浪就像猛虎下山,瞬间就扑到了灵阵前方。
天海御卫一起结印,卍、卍、卍顺着灵阵依次浮现,银色屏障陡然升起。
“嘭!”
大浪拍在银色屏障上,巴掌似的,直接扇破众人的面皮。来不及看谁先被冲倒,海水火似的,在吞没御卫的同时,直接把人舔成了白骨。
暮超暴喝:“不能退!”
他双手已经露出了骨头,几乎是靠一口气,才稳住身体。
灵阵明明灭灭,在天地间,像是一口就能被吹灭的蜡烛。然而任凭天海御卫决心死守,天海之力也不可抵挡,那银色屏障缓缓后移,连同御卫的身体,也在跟着向后移动。
“我来!”
暮超背后一重,被人给推住了。崔长亭面容狰狞,在这狂风中,甚至无法维持表情。他斜过身,用肩臂顶着暮超,嘶声力竭:“叫世人瞧瞧吧,我,我是个怎样的——”
海水冲过他,他身一软,就要倒下,却被后面的人狠狠拽了起来,继续顶住。
黄师兄勉力向前推,他终于肯给崔长亭一点好脸色,在那刺骨的海浪冲击中,朝着崔长亭耳边怒吼:“你是个什么?你是个假英雄,却也不是个真孬种!起来——”
他两手拽着的,只是个已经被天海吞噬,血肉模糊的残躯。黄师兄托着这具残躯,就好像托着一盏快要熄灭的油灯。雨水海水拍打在脸上、身上,他声音颤抖,叫着:“诸位——”
天海吞没他,往后,是一个个犹如接力般的殉葬。尸体一个推着一个,喊出的咒诀千奇百怪,最终凝聚成一条潺潺溪流般的灵阵。
无数人呼喊着。
风雨中,飞奔追来的布衣青年默然而立。雨淋湿他的剑,他对着眼前的场景,有些难以置信,喃喃道:“……这便是师父说的,天下正道,殊途同归吗……”
天海冲他怒号,风吹乱青年的衣袍。他看着那海,抬手摸到背后的剑柄。那铁剑躁动长鸣,连带着他的手臂也跟着震动起来。
“当年你随着师父,在天海斩过神,后来师父腿断了,你也跟着明珠蒙尘,最后落到我手里,更是成了破铜烂铁。”青年对剑说,“霈都的城门我们守不住,可是这道天关,我们不能再破了。”
浪盖过来,青年猛然拔剑。那铁剑没有鞘,他拔得却十分用力,好似在与天地角力,只听“噼啪”声连响,铁剑通体绕着紫色电光,锈迹从上面缓缓脱落。
剑身如水,一面刻“剑惊百川”,一面雕“天下第一”,随着剑出,周围传出地动山摇的虎啸。
青年说:“山虎。”
群雷暴现,沿着灵阵狂轰乱炸,无数紫光飞扫,以他和山虎剑为界,与那天海巨浪悍然相接!
守门人压着灵阵,脊骨耸立,双臂颤抖,已然托上了性命。他声音沙哑,朝雨借灵:“君主,再助我雷骨门一回吧!”
其他失守的灵阵被海水冲垮,数万人顿时身陷汪洋。群鸦盘旋在浪头,哭喊从南到东,声声不绝。
御君——
无数呼唤里,是洛胥再也无法回应的沉默。
风过来,雨打去。
明晗衣袂翻飘,背对着天,似乎在听群山的悲鸣。他神情庄敬,竟有几分悲天悯人之态:“大浪滔滔,生灵涂炭。苍天,你既然把人生得如此弱小,为什么又要让他们开智通神?倘若人的一生,都像草木,像畜生一样不知欢喜与悲痛,那该有多好。”
乌云压顶,海潮催声。灰黑的天永远高高在上,任由他问。
“艽母因为杀大阿、补天窟而成为万灵始祖,这世上还存在的神祇,不过都是祂的皮肉骨骸。我要问天,就必须僭越世界的秩序和法则,那些道德人伦、良心廉耻原本就是一生痴谈的空话!”明晗周身盘旋起黑雾,他高声质问,“既然天生万物必有一死,那我杀一人,杀众生皆是与天同道!究竟谁配叫做神?不是屈服于秩序法则的艽母和明暚,而是我,也唯有我——”
他霍然回身,独自面天。苍天正在怒号,落下的每滴雨都是死掉的人。明晗走一步,身上的黑雾就浓一分。风雨催开他的外袍,他踩着尸山血海,狂放道:“唯有我不肯认命!”
肉体凡胎,生是死,死是死。万物自混沌起,就注定了是昙花、是刹那。苍天最无情,它看人聚,又听离散。何其痛啊!这一生要谋取、要良知、还要爱与别!
既然蚂蚁是人脚下的蚂蚁,那人又何尝不是苍天掌下的肉泥。
道、道、道!
去听天的规驯吧,去受人的教化吧!去拔掉爪牙,碾断脊梁,从此做个凡夫俗子、鱼羹肉糜!
“诸位,”明晗擒住众生的怨气,施力抬起,“殉道吧!”
傀儡线飞旋,将万千哭喊声穿在一起,交织成足以承天袭地的裹尸袋。海水激荡,白骨森森,黑与灰交错又重叠,如同一层又一层的灰烬。
两条锁链凌空射出,分左右两边,将明濯和洛胥各捆住一只手臂。只听“唰”的几声响,两条锁链绷直,要把他二人也拽入漩涡。
“这下真成生死与共了,”明濯语调嘲弄,“到头来,等着我的竟是这一步。”
“五指连心,你又让我好痛。”洛胥抬起空置的那只手,掌心里,是仅剩的半张火符,“血流那么久,心会慌的。”
“难为你,忍了那么久。”明濯终于肯伸出那只断指的手,放在洛胥的掌心,“你这符皱巴巴的,还能奏效吗?”
洛胥做出“请看”的表情,那半张符缓缓燃起来,颤巍巍地舔舐着明濯的伤口,以一点微不可感的热流抚慰着两个人的疼痛。
明濯说:“其实我还有余力,能叫明晞出来,为我们解开魂魄相许。”
雨很大,御君的银发随意铺散,他牵住明濯的手,眼眸中流露出些许霸道:“要解开魂魄相许,须得两个人都点头,你那份余力,还能用来摁我的头吗?我说要老天把你赔给我,你究竟答不答应?”
明濯瞧着他,如似好奇,把半个身体都凑过来,像初见那天,端详起他:“你这是求亲吗?”
洛胥道:“现在天地为证,生死作陪。你要不要我?”
明濯偏要说:“你没了诛天银令,又被褫夺了御君封号。我要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没有,”洛胥很是遗憾,“我只是你最亲的上药师傅,最好的同床人偶,以及最乖的白毛小狗。好啊,天罚我无灵无职,到这一刻还要我求而不得。”
明濯道:“嗯,其实也不是。”
洛胥说:“怎么不是?”
“如今我们一个身残,一个灵竭,都成了天底下最没办法的凡胎,这怎么不算命中注定,天生一对呢?”明濯脸上、脖颈上布满咒文,他琥珀瞳稍稍向上望,与洛胥咫尺相对,“你知道,我对拯救苍生从无兴趣,外头死的那些人,我一个也不心疼。”
“嘴这么硬,”洛胥俯首,离他更近一些,“心怎么还那么痛?”
“天下苍生不欠我的,”明濯神情傲慢,“我也不要欠他们。”
洛胥说:“我早就知道。”
明濯道:“洛胥,今日与你魂魄相许——”
洛胥说:“是今生与我魂魄相许。”
明濯肆意大笑,说不出的张扬。他抬起那只被锁链拴着的手,道:“天地为证,生死作陪,好!今日他要问天道殉苍生,我与你偏要让他知道——”
洛胥也抬起那只被拴住的手,接着说:“什么是君,什么是道。”
他二人相视一笑,在疾风骤雨中,都显得意气风发。只见两个人身形一顿,猛地将锁链拽住。
明濯说:“君王有令!”
他们一起用力,锁链“吱呀”一声绷得笔直,拖住了另一头的明晗。
洛胥目光凶猛,烧起了自己的命线,将破碎的诛天银令强行重组,在怒雷惊涛中逆天而行:“天罚尽归我洛胥一个人,你要问天,得先问我天海御君准不准!”
“啪!”
明濯捏碎那只赤金灵鼠,在金光涌现中身陷业火。
烧吧!烧尽他二人的性命气力,烧穿他二人的魂魄灵能,将这天地汪洋,众生万灵,都烧成一丛火!
两人托天,齐声说:“溯回!”
万顷海浪剧烈震动,以他二人为源点,地面陡然拔出一条土龙。那土龙金银交错,破土后,瞬间变大、变大、变大!
明晗顶着强风,回首怒斥:“事到如今,居然还想重修承天柱,你们两个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明濯竖起断指的手,勾起唇角,眼神倨傲:“谁要重修?是叫你死前看看君与君的最高之柱。”
那土龙一长再长,沿途土破石裂,最终在持续的轰隆巨响里冲破浓云,顶住了倾斜的天空。然而星辰震动,那山还在长!
守门人脚步一轻,欣喜抬头,朝着那巍巍山柱的方向说:“山虎,是君主在施神通!”
明晗问天的最后一步就是苍生殉道,他有秘法能聚集怨灵,因此死的人自然越多越好。可是如今天柱重生,明濯和洛胥两个人顶住了天海,于他而言,就是功亏一篑!
雷暴狂雨间,明晗恨意滔天:“只差一步……”
他倏地回身,脸上已有斑驳咒文,那是秘法反噬的效果。傀儡线在业火中纷纷断开,他在被漫天业火吞没前,踉跄着挥动衣袖,怒不可遏:“不、不!我不要死,我还没有识破法则——”
他一死,铁链便松动了。洛胥牵着一只手,在灵能飞速流逝中,感觉胸口一沉,那是明濯压来的重量。
“御君,”明濯湿冷的唇贴在洛胥耳边,轻轻笑,“你果然不会让我输。”
他双手抚在洛胥的胸口,脸颊缓缓贴在了洛胥的肩头,像是无力再抬起下巴。
洛胥托着明濯的后背,快要看不清他的脸,几近祈求道:“叫我吧。”
可是明濯如同猫儿蜷缩,在他怀里再无应答。天下的是雨也是火,他们都开始渐渐消散了。
洛胥抱紧他,埋起脸,用低不可闻的声音求道:“你不欠天下人了,从此以后,只与我……”
风过来,雨打去。
天海余浪盖过来,将他俩个,都卷入无尽浪涛中。从此人间既无永泽暴君,也无天海御君。
君与君生死与共,同赴了一场天地浩劫。
雾潮潮,雪瀌瀌。
群鸟徘徊在高楼的檐角,洛胥坐在栏杆上,用手里的米粮,引诱着它们靠近。有几只鸟上了当,收起翅膀,落在他附近,一跳一跳地啄着他的掌心。
洛胥趁机摸了摸它们的背羽,皱起眉说:“不要这样抢,笨鸟,啄得很痛啊。”
鸟和鸟扑腾了几下,仍然我行我素,在争抢中甚至啄到了洛胥的手指。
洛胥吃痛,轻轻驱开它们:“笨蛋。”
鸟受惊吓,扑簌簌地飞开。混乱中,洛胥跳下栏杆,从地上捡起一根羽毛。
洛胥举高这根羽毛,似乎在看什么稀罕物。
天海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的鸟,这根羽毛却是红色的。它不仅红,还隐隐透着金色的纹路。
很突兀地,有个声音问洛胥:“很漂亮吧?”
洛胥道:“很漂亮。”
那个声音骄傲极了:“好,我送给你了。”
洛胥想推辞,又舍不得。他把羽毛看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无功不受禄,我……”
那个声音早不耐烦了,推着洛胥往楼下走:“什么公啊鹿的,我不要听,给你就是要给你。”
洛胥比他高,被他推着,觉得很好玩,不禁笑起来:“这样推着我,你怎么看路?这里有楼梯,你小心脚底下。”
那个声音说:“你家台阶太多了,我走起来好累。”
洛胥自然地蹲下身,一副早就知道的神情:“快上来。”
那个声音搭上洛胥的双肩,伏在他的背上。洛胥起身,摇晃了一下,那个声音立刻说:“啊、啊!我把你压垮了!”
洛胥笑弯腰:“你只有这么一点重量,还想压垮我?放心吧,你就算再趴一百年,我也能轻轻松松地背动你。”
那个声音道:“你捉弄我。”
洛胥心不在焉地下着台阶,栏杆外的雪沾上袍角,心里好想再跟他多说几句,于是答:“是啊,我捉弄你,你讨厌我。”
那个声音说:“谁讨厌你?”
洛胥道:“你讨厌我。”
那个声音扒住洛胥两肩,凑到他耳边:“我没有,我才没有!”
洛胥悠悠道:“不讨厌我,亲我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叫我下流胚?”
那个声音说:“你颠倒黑白,我没有亲过你!”
洛胥出了高楼,走几步,问:“你要不要下来?”
那个声音道:“要!”
洛胥说:“好。”
那个声音纳闷:“好什么?”
洛胥一直反手托着他的背,这下长腿一迈,在雪里转了两圈,作出要跌倒的样子:“是要下来还是要我?”
那个声音顿感上当:“当然是要下去!”
洛胥说:“选错了,不准下。”
那个声音大吃一惊:“你居然对我说不准?”
“我还不准你咬别人,不准你亲别人,不准你抱别人。”洛胥偏头,银发被雪吹开,他似乎贴着那个声音的脸,“你看别人我就心痛,你要别人我就会——”
那个声音从后捂住了他的嘴,动作很不温柔。雪落在洛胥发间,很快,他被抱住了,对方圈着他的脖颈,呼吸很轻。
“你别死。”那个声音和洛胥脸贴着脸,一起看碎雪打旋儿,从天空飘落到地上。他微微侧过头,像是哄:“我不准你死。你听,众生积怨在这片海里,我要你睁开眼,还世间一个太清。”
洛胥说:“饶了我吧。”
他垂下眸,两肩轻轻。地面不知何时变成了水面,倒映着他孤零零的身影。雪盖在他背上,水中的他终于回过了头。
背后空空,什么也没有。
洛胥闭上眼,五指连着心,那痛感催着他,几乎要把泪都流尽了。他说:“不准把你和我,变成我一个。”
群鸟惊飞,忽然朝着洛胥扑了过来,它们发疯一般啄着他的手脚,撕着他的血肉。水面瞬间翻腾起来,无数怨鬼在咆哮,祂们探出手,抱住洛胥的腿脚,将他拖入浪涛中。
是恶鬼,是冤魂,是无穷无尽的怨气,它们吞噬着洛胥的躯体,与天海寒冷砭骨的海水一起,扯开洛胥的皮肤,撕咬他的肉骨。
洛胥脸上的皮肉腐烂,四肢早已变作白骨,身不是身,人不是人!无边黑暗中,他紧闭着双眼,如堕修罗炼狱,耳边除了众生的哭喊,便只剩自己筋骨绽裂的声音。
“很痛,很痛啊——”
小明濯的哭声穿越那些时空,近的像是就在身边。他套着那件不合身的袍子,在不见天日的寝殿里失声哽咽。
“有没有人听见,有没有人知道。”
小明濯捂着自己布满咒文的脸。
“我每一日、每一日都很痛啊……”
洛胥嘴巴翕动,胸口如似火烧。
小洛胥跑过那些亭台楼阁,在灰白的世界里,扑开飞雪。他从不哭的,娘死的时候没有,爹丧的时候也没有,可是万顷浪涛施加在他身上,他做了天地间最小的御君,心里每一日、每一日都是空的。
小洛胥说:“为什么是我?”
小明濯说:“为什么是我?”
倘若老天一定要人承受这些苦,那么为什么非得是我!
“把那银令收走吧!”小洛胥朝着海面大喊,把指链和令牌都抛了出去,“拿走我爹娘还不够?老天,我不欠你!”
海风吹着他,他银发狂乱。
“我不会再让你从我这里拿走任何——”小洛胥红着双眼,狠狠说,“任何属于我的。”
锁链声响起,是套着他们的枷锁。魂魄相许紧紧拴着两头,他们生要一起生,死要一起死。
“叮!”
琵琶声三两成曲,似乎是手生了,弹得很不流畅。
洛胥胸口滚烫,纵使四肢百骸都被天海的怨气分食了,可是他还活着。那气若游丝的金光探出他的胸口,像是一条细线,朝着斜上方轻轻一引。
这是明濯抚他胸口时留下的,赤金灵鼠的碎片所剩无几,在这天海深处,就像一豆火光,经不起任何摆弄。可是他护着他的心,仿佛是明知无望,却仍然在对他说。
若是你,必有办法活下去。
洛胥心脏震动,在那温柔的热流中,骤然睁开了眼。怨魂拉扯着他,他奋力挣扎,一手捂住胸口,像是捂着明濯还没有燃尽的命线。
琵琶声转了调,变得十分激昂,但见万涛海波中,飘来一个好似幽灵的旧袍子。那袍子怀抱琵琶,周身避水,正在专注地拨着弦。
“哗啦。”
晦芒不知几时出现了,祂的锁链连在洛胥的胸口,并不在乎明濯的去向,好似飞蛾扑火,只被那袍子深深吸引了。
袍子见到祂,很高兴,抱着琵琶轻轻转了一圈,曲调有几分欢快。
晦芒的白绸飘浮,祂神情怔怔,逐渐推开周围密如网罗的怨魂,朝着袍子追去。
袍子边弹琵琶,边往上浮。幽暗中,她袖间仿佛伸出了两只素白的手,垂着的脸看不清面容,只是嘴角微翘,露出了很温柔的笑。
晦芒一追,连带着洛胥的身体也跟着上浮。那些怨魂拽着洛胥的身体,让他骨肉撕裂,浑身都受着恶怨焚烧。
洛胥拽紧胸口,指骨俱断。他喘了一下,用残存的手,死死摁住明濯细微的金光。
晦芒根本不顾洛胥,那袍子动作慢下来,如蝶一般,引着晦芒缓缓地走。
众怨间,有女子在轻声哼唱。
“天海飘在悬崖上,有鱼载云浪……你呀你……”
袍子绕着晦芒和洛胥转了一圈,歌声更加温柔了。
“……星也瞧你,月也瞧你,尘世间唯有你……”
唯有你。
唯有——
金光舒展,像是被娘亲柔柔地抱了起来。赤金秘宝的光芒重聚,它们争先恐后地钻入洛胥仅剩的胸膛。那烈火般的剧痛从心开始烧,从没有凡人之躯能够承载艽母的力量,是以洛胥瞬间就要变成一把灰了!
袍子是慈母,却没有停下哼唱。她琵琶轻弹,一边引着晦芒拉着洛胥这具残躯,一边助那赤金秘宝烧遍洛胥的全身。
周遭万怨蜂拥,洛胥顷刻间就已皮开肉绽,筋脉烂裂。
天海的怨火与秘宝的灵火轰然相逢,要将这一具身体烧得面目全非、寸骨不留。洛胥张开口,是痛,是无人听见的嘶吼,他用白骨扶住脸,面容上只剩一只眼。
洛胥已经不人不鬼了,他喉咙和舌头也被烧烂,唯有胸口,似乎要与那金光回应,居然隐隐亮起了一点银芒。
旲娋当年赠予洛氏祝祷之火,那个卍字,是给洛氏,不是给御君的。因而在这一刻,即使洛胥已经不再是天海御君,卍火却仍要守着他的命。
三火聚集,怨与祝交织,洛胥一边被撕裂、被烧烂,一边又被卍火缓缓修复。这场焚烧仿佛没有尽头,痛、痛!无尽的剧痛折磨着他,他骨肉烂了又好,像是真正的天罚,要他从此时时忍受这痛苦!
我要你睁眼。
我要你还这世间一个太清。
“我与你。”洛胥拽紧胸口,仿佛要把明濯从幽冥、从地狱、从苍天手里拽回,连同这汪洋中化作怨鬼的众生——
“过天门!”
烈火轰轰烈烈地烧,洛胥咬紧牙关,顶住剧痛,在那断裂声里一次又一次重修着躯体。万怨分食他的皮肉,他拢着明濯的命线,银发狂乱。
江雪晴正赶到天柱下,见众人聚集,都望着遥远的天堑。她已经摘了遮眼的绸带,不由问道:“诸位,可是新的天柱出了什么问题?”
黄益大袖一挥,指向某处:“你看,这被海冲出的天堑中,万怨正在聚集。”
江雪晴纵目,见浪涛间,黑白两色的鸟正在盘旋鸣叫,苍茫中,似有漩涡在形成。她提一提剑,说:“天地间灵能淆乱,这是大灾之兆。四山如今只剩两山,若是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