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扒皮说:“没看见时意君是孤身前来?要死的徒弟心里有鬼,不会露面,不过子债母偿,我看,不如就留下时意君的一只手吧。”
时意君抬起两手,左看看,右看看:“可是我不是他娘啊,就算留下手,也很没道理。”
景纶道:“你没敢反驳,便是承认我说的了!”
黄益说:“莫非天下流言,只要有一个没反驳,便是承认了?小兄弟,这话实在太没有道理了!”
悬复饮酒,不紧不慢:“怎么闹成这样?恶神的事还没有说完,又扯去那些旧事。但是诸位既然提起了仙音城,我倒想起来另一个地方。”
一个稷官说:“司主想说三羊山?”
悬复颔首,道:“大家都知道十年前太清封印松动,却不知道,那次朔月离火失控,把一个叫三羊的地方给烧了。百姓无端受难,被朔月离火烧得哭天喊地,可是那火怎么也灭不了,他们只好求请当地的神祇,也就是三羊。”
他深深一叹,似乎不欲重提。
还是任百行说:“三羊也被烧死了,惨啊惨啊!后来那里变作荒地,久不下雨,也是各处精怪畏惧太清,不敢前去继任。这下子,可害苦了当地百姓。”
悬复道:“这本不过是太清做的恶事之一,可是说来奇怪,不久前,我听稷官回来禀报,说是时意君的爱徒,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江四公子突然到访三羊山。”
江雪晴惆怅:“这故事怎么也是知隐做主角。”
悬复道:“毕竟他身负重任,是去办事的。”
江雪晴说:“我猜猜呀,你是不是要说,他去办的事与那恶神太清有关?”
孔扒皮冷哼:“看来你也知道,他去三羊替太清遮掩当年的惨事,把那里的百姓都杀了!这还不算,他还在山中留下了一个极丑的泥森*晚*整*理偶,用以嘲讽——”
忽然有人笑出声,听得金铃声“叮当、叮当”响,众人抬头,见一片黄灿灿的,好多铜钱。
“你说极丑的泥偶,”那女人倒吊在半空,抱着把很长的剑,晃来晃去,“我可以作证,一定是江四干的。师父,我早说他不行,那事就应该交给我。”
江雪晴拿起酒:“你就能办得很好吗?”
迦蛮说:“我不会捏偶留证据。”
座席间立刻有人道:“好啊,你们师徒居然如此明目张胆,想来是早与太清勾结。难怪李象令今夜不到!”
江雪晴说:“朋友。”
几个宗门齐喝道:“谁是你朋友?我等耻与邪道为伍!”
迦蛮抛起铜钱,在“哗啦、哗啦”的钱声里游荡:“师父,人家不要和你交朋友。”
孔扒皮说:“自古正邪不两立……”
迦蛮和任百行喷笑,一个在地上拍断手,一个在半空笑弯腰。孔扒皮面皮一红,喝道:“总之婆娑门和雷骨门联手构陷我司在先,又勾结太清祸害百姓在后,今夜誓要当着天下百宗的面,先把她们拿下!”
黄益颤抖着撑着鱼头杖,说:“如此武断,无法令人信服——”
众鬼师早已起立,杀气腾腾,右侧的宗族门派中尚有人存疑,可是事关恶神,又在悬复眼前,一时间除了黄益,居然无人声援。
“象令和永元从前很好的,”江雪晴饮酒,她的剑放在身侧,碰也没碰,“姐弟吵架不是常有的事?要是吵一次就杀一次,那我家这三个早就死千百次了。”
她饮一杯,又满一杯,把满的这杯推向桌角,像叙旧,全然不在乎面前的剑拔弩张。
“你们说这么多,都是象令来晚的错。”江雪晴向后靠,朝殿外说,“好慢的天下第一,让我平白挨了一通骂。”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有人上阶,接着抬手掀起纱帐——
“雨真大,”江濯打开折扇,扇了两下,“人真多啊。”
洛胥跟对面的江雪晴对视,又朝上看,经过迦蛮,最后落到中间,忽地笑了,语气友善:“就差我俩了。”
李象令打另一边进来,拍了拍外袍上的雨:“也算赶上了。吃了吗诸位?没散的话就再添几双筷子。悬复,你也不差这会儿吧?”
他们三个来得突然,还不是一路。大殿内落针可闻,无论鬼师还是宗门,都傻了眼似的。最惊骇的莫过于一干鬼圣,他们敢对时意君发难,正是因为一日前收到了宋应之的回信。
那信里清楚地说:李象令已除,时意君可杀。万事俱备,只待今晚!
红童子说:“客齐满。”
绿童子道:“戏开锣。”
灯花爆响,悬复微微一笑。
第150章 光阴前
孔扒皮感到错愕,但是有悬复在,即使李象令来了又能如何?他稳住心神,兀自嘲弄道:“李掌门真是贵人步缓,每次都要姗姗来迟。”
江濯火鱼袍醒目,他也不坐,而是看向孔扒皮:“我们分明来了三个人,你怎么只跟李象令打招呼?”
孔扒皮拂袖:“今夜百宗聚首,论资排辈,你还不配与我说话。”
洛胥搭着木箱,黑发湿了些许,一张英俊的脸上笑意更深。他偏头,无视全场:“知隐,见到师父这么高兴,对路边的阿猫阿狗都和颜悦色的。”
江濯晾着幽引,琥珀瞳沾了殿外的水气,湿湿濛濛。他半阖着端详起折扇,目中无人:“谁说不是呢。少爷愿意给他多说几句话的机会,可是他偏偏不稀罕。”
景纶指着江濯,怒目切齿:“江知隐,你还敢来!”
迦蛮的辫子在半空摇摆:“你这话太狗屁不通了,你该说,‘江四,是不是你杀的我兄长’,那是事实,他肯定会点头,然后你就不必再废话,直接对他动手。他是臭少爷脾气,看见你动手,不仅不会解释,还会极尽刻薄嘲讽你。这样多好?你非问什么‘你还敢来’,这不是助长他的威风吗?也显得他太有胆量了。”
“我是很有胆量,”江濯抬眸,很真诚,“他夸得没错啊。”
迦蛮抛出两枚铜板儿:“一个人来叫有胆量,你怎么是两个人?”
“今非昔比,”洛胥接住一枚,翻过来,“大师姐没听说吗?我们现在是狼狈为奸,暗通款曲,自然去哪儿都是两个人。”
他们三个你一言我一句,像饭桌上叙话的。景纶怒火冲心,一把抄出骨笛,作势要吹。
“我奉劝你,”洛胥轻轻抛出铜板儿,“别在这会儿坏我兴致,这笛子我听一回就很烦了。”
那铜板儿平平无奇,着空翻动。景纶抵唇,只将气一吹——
“咔!”
骨笛裂开,音也跑了调。殿内的纱帐齐飞,几丛照明用的烛树倏地换上幽冥蓝火,整个宴会都变成了恶怨鬼堂,听得无数怨魂从四面涌入,把众人撞得人仰马翻,发出一阵鬼哭狼嚎。
“啊啊!”
“好冷,好冷!”
“是恶怨,快施咒救我!”
铜板儿落回洛胥掌心,他眸子幽深,有几分邪性:“小把戏。诸位,不要跪着了。”
随着他的话音,烛树又倏地换回寻常火焰。那些纱帐垂落,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唯有殿内的座席翻倒,鬼师鬼圣模样狼狈,都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
孔扒皮擦一擦袖口的酒水,心下骇然,右侧的百宗也无不惊悚。
满座噤声,唯有悬复抚掌,赞叹道:“你真是御鬼有道,只须一枚铜板儿便可以调令群怨,如此厉害的神通,可真让人羡慕。”
洛胥说:“你召请百宗,设计今夜,为的不正是看看我的神通?”
悬复侧容微笑,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与当年操控香神时一模一样。那张脸让灯影叠盖,眉目间隐隐有些冷诮。
“这话是你说的,”悬复轻声,“诸位,刚刚那些事,俱是我天命司一家之言,说起来还不足全信,但是现在正主现身,想必无需我再举证了。”
黄益扶着鱼头杖,紧紧盯着洛胥:“这位小兄弟,样貌风采倒有些眼熟……”
“黄长老,”悬复肩头耸动,像是在忍一件好笑的事,“你可真是老糊涂了,居然忘了他的模样。当年天海决堤,可是他的失职,若非他被褫夺了封号,那散还君又何至于以身固封呢?”
咚咚!咚咚!
殿内鼓声催促,黄益心跳骤急,失声说:“御君——”
“这称呼早从天海决堤以后就不算数了,”悬复手撑膝头,以一个俯瞰的姿势说,“如今我们都叫他另一个名字。”
江雪晴一手盖住了自己的剑,目不斜视:“叫什么呢?”
悬复说:“太清。”
雨点密集,纱帐内原本鸦雀无声,听得这两字,便犹如油锅沸水,顿时嘈杂喧议起来。这下不论鬼师还是宗门,众人不约而同地齐齐后退,对洛胥避如蛇蝎。
江濯“咦”一声,纳闷道:“今夜咱们不就是为了太清来的吗?他既然在这里,诸位又跑什么?”
迦蛮道:“杀人放火召恶神,江四,你坏到极致了。这下我们婆娑门就算跳进祈愿河里,也说不清楚了。”
江雪晴说:“知隐,到师父这里来。”
孔扒皮哪里还有镇定,慌不择路似的,连连撞翻几个桌案:“司主,司主还与他们废话什么?速速召集人手,快——”
快跑吧!
任百行坐在桌子上,踢他两脚,嘲笑道:“孔兄孔兄,你怎么跟个耗子似的?快爬起来吧。我看太清脾气很好,没有那么可怕。”
有人说:“你懂什么?当年太清降世,离火从天而落,烧死了多少人!”
又有人道:“那三羊山的事情不假,我早也听说过,百姓都道那夜的火扑不灭!”
“祈愿河畔盗匪横生,全是向祂献祭的!”
“恶怨年年作祟,搞得民不聊生!”
“我就说今年为何会有那么多的堕神,原来都是受太清指使……”
“悬复!你镇守神埋之地不力,居然连太清跑了都不知道!亏我平日那么敬佩你!”
“祂必不是本尊——”
环视一圈,俱是惶恐的脸。酒菜都掀在了地上,众人顾不得仪容,踩踏推搡着向四边后退。
“李象令是不是早就知情?!”
“你们沆瀣一气……”
“早说了李永元死得不冤!”
“你们几个大宗苟且争利,现在连太清也牵扯进来,究竟还要害死多少无辜百姓?我真是痛心!”
“畜生!”
“此事与我宗毫无关系,快开门,让我们走……”
悬复终于忍耐不住,放声大笑:“瞧瞧啊,这就是天下正道,这便是世间真理!你们通神问道数千年,在六州打打杀杀,分明都是些刽子手、胆小鬼,却总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真让我恶心,真叫我作呕!”
纱帐骤然飞掀起来,众人惊叫,原来外头的雨不是雨,而是线。那些线细如发丝,交错纵横,将整个宫殿都包住了。
悬复站起来,他的影子落在地上,背后有千万条傀儡线。那些线操控着他,就如同操控着一只木偶。
“江濯,”他抬手,保持微笑,“我再问你一次,我是谁啊?”
江濯说:“要我猜猜——”
“咔!”
悬复勾指,隔空掐断了一人的脖颈。那人是个普通的宗门弟子,头颅一垂,身体却摇晃着动了起来。
杀人做傀,不过眨眼!
孔扒皮狂喜:“司主发威,我等……”
“咔、咔、咔!”
鬼师稷官宗族门派无一幸免!悬复十指弹放在半空,仿佛着了迷,沉醉在那断头断骨的声音里。
“好听,”悬复笑不停,“实在太好听了。江濯,快一点啊,猜猜我究竟是谁?如果猜错了,今夜太清又要罪加一等!”
江雪晴拇指顶住剑柄,呼吸一轻,正待拔锋——
“咔、咔、咔!”
身旁众人又断了一片的头!
“时意君,我也劝劝你,你摸一下剑,就会死一个人。今夜大伙儿既然进了我的天罗地网,”悬复慢悠悠,“我便要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景纶酒已惊醒,结结巴巴道:“司主……司主,是我们啊……”
江濯叹气:“你叫他司主,他可不是。我来的路上就很疑惑,悬复失心疯了,竟敢在此时召请百宗,商议太清的事情。”
任百行说:“太清一直由我司看管,怎么就不能在此时商议?难道你们狼狈为奸以后,还不准天下人议论了?”
“宋灵芝下山围杀李象令是表面,他真正的目的是去引出太清。奇怪的是,这样大的事,你们自己人却像是毫不知情。”江濯折扇一晃,指向孔扒皮,“孔老狗,你今夜敢这么威风,一是收到李象令已死的消息,以为她绝不会出现,二是你根本不知道太清已经被宋灵芝惊动,几天前就现世了。”
江濯和洛胥去借剑的时候,庞规与媒公的对谈就很蹊跷。围杀李象令是要事不假,但是太清现世更加可怖,然而庞规言谈之间,竟然对此事只字未提。
他要么是装得太好,要么就是毫不知情。
还有那媒公寥寥数语,便引得庞规重提仙音城旧事,但是做客卿的哪有不知道主人旧事的道理?他引庞规说那番话,真实目的是为了让江濯记起旧仇,别放过庞规。
江濯说:“连守在山下的庞规都不知道李象令到底死没死,你们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敌党却敢料定她来不了,这其中除了有人在假传消息,我想不到别的原因。”
早在小胜镇,陶圣望三人密谈的时候就曾提到过,宋应之在天命司内部树敌颇多。他虽然贪功自私,但是为人十分谨慎,这差事既然还没有办成,他绝不会草率回信,以免落人口实。
况且众人畏惧太清到何等地步,若是知道他已经现世,又怎么敢以“镇压太清”的名义在这里饮酒作乐?
“你借太清异动的理由,把我们聚集到这里,若是只是为了让我们看看悬复的真面目,那也太无趣了。”江濯望着悬复,似乎要透过他,与背后的人对话,“这世上没人知道你的名字,传说你是大阿留给壶鬼族的赐福。”
四个童子转身,面朝悬复。
江濯说:“圣女。”
悬复的身体顿时萎缩,老了下去,像是干瘪的酒囊。他驼着背,扶着王座,用一双浑浊的眼胡乱张望:“我的,我的厘鸟……还给我,快还给我……”
景纶难以置信:“司主!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悬复哆嗦着双手,在王座上摸索。他口齿不灵,急得跺脚:“快,快还给我。要来不及了……圣女,娘娘……要来不及了!”
大殿深处,有人轻声慢语:“告诉他们,什么来不及了?”
悬复涕泪交下,捂着面容:“老啊,老得太快了。”
江濯看着他,几乎快要忘了他的模样。
这是当年以塌山之力,要献祭众生,质问天道的明晗啊!他如今蜷缩在那里,连直视众人的勇气也没有。
肉体凡胎。
悬复说:“让我脱胎换骨。”
生是死,死是死。
悬复道:“就要来不及了。”
道、道、道!
明晗痛哭:“再给我一百年吧,你看这六州!除了我,谁又能重整山河?二十年弹指间,我也成就了一番大业。天命迢迢,若是没有我,你又靠谁去问天!”
殿内空旷,四个童子静静注视着他。
明晗滑下王座,只觉得周围俱是高柱。那台阶由他面前层层延伸出去,是他这一生都爬不到头的大道。
“废物,”左侧的王座上,有人俯瞰着他,“像个君主一样,站起来吧!”
“不肖子孙。”右侧的王座上,斜坐着明晞。她声音清朗,头戴王冠,居高睨着明晗:“天命迢迢,有生有死,老有什么可怕的?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大道的尽头,是个高不可攀的王座。那个曾经逐鹿六州,问鼎众神的帝王沉声说:“起来。”
明氏君主齐声道:“起来!”
明晗颤抖着,匍匐在地上。他太老了,老到无法凭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便只能哽咽着说:“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明暚垂下一只手:“一百年。”
明晗道:“一百年怎么够?一百年怎么行!”
明暚眼眸沉静,仿佛透过了千年岁月,直逼明晗内心:“到期了。”
明晗胡乱摇头,他推开台阶,向后爬去。地面忽然消失,变成平如镜面的湖,在湖的倒影里,他正值壮年。他摸着自己,扑向那个影子。
“哗啦。”
水中月,镜中花,唯有雨还在下。
明晗仍然蜷缩在殿内的王座上,犹如绝望的囚徒,听着众人的议论,还有自己的哀嚎。
圣女说:“如此滑稽,真是好笑。”
江濯和洛胥不再看王座,而是看向大殿的深处。江濯道:“我答对了。我们就叫你圣女吗?”
圣女说:“你要是乐意,也可以叫我先知娘娘。”
江濯收起幽引,缓声应答:“圣女。”
圣女道:“你便是这样,才让我感到讨厌。”
“哪样,”洛胥稍作停顿,“叫你圣女?”
“啪!”
场景瞬变,江濯和洛胥眨眼间就到了大殿深处。门像扇面似的合上,把他们和众人都隔绝开。
一个女人,一个雪鬓霜鬟的女人,正坐在屋内。她也很老了,只是一双眼睛很奇特,一只是金色,一只是蓝色。
“你们两个都很讨人厌,”圣女瘦骨嶙嶙,拨弄着桌面上的棋子,“有人会下棋吗?”
室内安静。
圣女又问一遍:“有人会下棋吗?”
江濯说:“都没人说话,你怎么又问一遍。”
圣女道:“明氏完了。”
洛胥说:“这都是百年前的老消息了,要完的早就完了。”
他们一左一右,在桌前落座。那桌上的棋子奇怪,不像是金玉石头,倒像是人的骨头。
圣女拨乱棋局:“这是骨头做的。”
江濯合起幽引,又打开,对老婆婆态度很坏:“其实没人问。”
室内又陷入安静。
半晌后,洛胥语调散漫,开口补天:“这棋子是什么做的?”
“这是骨头做的,”圣女把棋子一个一个拾回去,“这么多颗,要杀很多人才能做完。”
江濯盯着那些棋子:“都是你的族人吗?”
圣女不理睬他,对着没人的空位说:“不然是什么?谁还不知道,全天下最好杀的就是我们壶鬼族。”
“霈都的河道底下有个坑场,”洛胥把她落下的棋子还给她,“以前我们两个掉下去,在里面看到了几个石画。那是你留下的吗?”
“不是我,”圣女两指微微打开,做了个勾傀儡线的动作,“但那的确是我的族人留下的。这个人你们也见过,他就在外头,没手也没脚。”
江濯说:“你借他的脸扮作媒公,就不怕我们一进来就先把他杀了。”
没手也没脚的是任百行,他那张鬼画符似的脸,正和媒公长得一模一样。
“我们这一族最不怕死,”圣女表情嘲弄,“谁有我们死的多呢?他能活着与我筹谋到现在,已经办完了自己的差事,就算是死,也什么好遗憾的了。”
洛胥道:“二十年前,明晗以悬复的身份找到你。”
圣女竖起两指,夹着一颗白骨棋子,用异瞳看着他们:“错了,是二十年前,我找到了明晗。我知道他有个问题要问我,我必须让他问出来,于是我早早设局,不惜牺牲了一批族人,才将自己埋伏到了他身边。”
那颗白骨棋子落下来,放在了三人中间。
“你们想问我的目的,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报仇。”圣女没有眨眼,她目光里别样的东西,是恨,也是悔,“很久以前,六州战乱,我带着族人躲避纷争,逃进了桃花源。那时天下的神祇还没有名字,我们不会通神,自然也不会向神祇借灵,因此祂们既是我们的同伴,也是我们的朋友。”
房间四面的墙壁坍塌,桌子旋转,周围的景致飞速变化,从亭台楼阁变作荒野沼泽。圣女的面容也变了,她变得年轻,像是十几岁,神采奕奕。
那双异瞳从金蓝,变成了红绿。
圣女声音清脆:“一切欢喜尽止于某一天。那一天,有个人跋山涉水,来到我的桃花源。我见到她第一面,就知道她有一颗豺狼心,但是那时我太年轻,自以为能靠这双眼掌握未来,于是当她俯下身——”
湖面漂着落英,倒映出两张脸。
女人以手做鞠,喝了两口水。春寒刚过,湖水冰凉,她穿着一身肮脏陈旧的甲,从那一头望着这边的倒影。
“是你吗?”她目光直率,“圣女。”
湖面涟漪阵阵,圣女抬起头,看见一朵新采的白薇花。这一瞬间她看见了刀光剑影,也听见了悲痛哭喊,但是那都太迟了。
因为那个女人说:“我叫明暚。”
第151章 尘归尘
“她翻山越岭来找你,想必不仅仅是为了喝这两口湖水。”江濯看着明暚的身影被落英湮没,托起脸,“你被她骗了?”
“我知道未来,没人能骗过我,”圣女凭空折出一朵白薇花,拿在指间,“你用‘骗’这个字,也太小瞧我了。我说过了,当我见到她第一面,就知道她有一颗豺狼心,她的未来我早看到了。”
桃花源里,她们并肩而行。艽母与大阿的力量相会,但她们不是仇敌。
起码在那一段路上不是。
“她那时还是个马前卒,一个普通的日族小兵,”洛胥认出明暚的旧甲,“她来找你是为了问自己的未来吗?”
“在那样的战乱里,谁不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呢?”圣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白薇花吹散,“创造一个王朝其实没什么,六州那时遍地都是王,尸山里埋得最多的除了小兵,就是王,因此当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奇特。”
那些花瓣飘出桃花源,风来了,它们变作飞舞的箭羽,还有漫天的厮杀声。天成了红色,血水弥漫在荒野,秃鹫落在尸海中,翻啄着残喘的活人。
“战火遍及每个角落,很快,桃花源也不能幸免,我必须带着族人离开,可是我们是大阿的信徒,六州把我们视作最低贱的奴隶,天下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扒皮、斩首,掏心,每个战场都有我们的尸体,我们就是六州各族用来献祭的贡品。”圣女抬起那盒白骨棋子,“我每隔一百五十年苏醒一次,然而不论我醒多少次,我们永远都在逃亡。这世上是有人要做猪狗畜生,但是为什么是我们?但是为什么只能是我们?艽母与大□□生于混沌,你们究竟比我们高贵在哪里?”
圣女把白骨棋子泼了出去,那些棋子滚落在地上,生长出皑皑白骨。这些白骨堆积如山,逐渐生出血肉。
“大伙儿不都是肉体凡胎吗?畜生也有感情啊,待宰的猪都会嚎叫,更何况我们呢?”她俯向桌子,那双异瞳变幻,“于是我决意忤逆天命,做一场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