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酌,大哥对不起你。”喻君泓俯身,一手按在了少年后肩。
少年尚未死透,听到他的声音后忽然一抖,口中发出呜咽声,像是求救亦像是悲鸣。
“要怪只怪你想要的太多,我只是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喻君泓不忍再听弟弟的呜咽声,另一手握住箭身,猛得一拔,竟是没有成功。
箭头卡在了少年脊骨中。
喻君泓换了一脚踩在少年身上借力,再次用力,强行把箭从对方骨缝中撅了出来。箭头上的倒刃带出了染着血的碎肉,看上去触目惊心。
而地上的少年,终于没了动静。
箭伤到脊柱,不可能再有生机。
喻君泓没再逗留,抹去自己的脚印后,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处。
他一口气奔出很远,几乎到了猎场另一侧的边缘,才找到一只猎物,用那只沾着弟弟血肉的箭,射中了一只兔子。至此,凶器彻底被“销毁”。
兔子在雪地上挣扎的画面,让他想到了少年的呜咽。
喻君泓翻身下马跪在地上,闷着声音吼了一声,强忍住了夺眶而出的泪。他要冷静,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破绽,否则他的弟弟就白死了。
他没做错。
是父亲和喻君酌逼他的。
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不是故意的。
喻君泓不住颤抖,极近癫狂。
直到寒意浸透他的身体,让他慢慢恢复冷静。
这下好了。
世子之位,是他的了。
喻君泓从猎场里出去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他用了半个时辰,就把自己对弟弟的愧疚都埋葬了。他骑在马上出来,佯装随意地朝遇见的熟人打招呼,语气平淡坦然。
仿佛不久前踩着弟弟的身体将箭从对方骨血中撅出来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不过,他很快发觉了异样。
旁人看他的目光,为何那么凝重?
被发现了吗?
喻君泓心中一慌,竭力保持镇定。
不会的。
猎场里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怀疑到他头上?
何况他已经处了凶器。
随即,他发觉那些人看他的目光,并不是看凶手的目光,反倒带着点别样的意味……是同情和安慰。
这就对了。
喻君酌是他的弟弟。
弟弟惨死,哥哥自然该得到安慰。
这个念头令喻君泓心中狂喜。
这说明他成功了,且没有被怀疑。
“怎么了?”喻君泓佯装自然地问一个同僚。
“你快去王妃的营帐里看看吧。”那人道。
喻君泓装出一无所知地模样,朝着营帐的方向奔去。
守在营帐外的护卫见了他并未阻拦,甚至让出了门口的位置。喻君泓挑开营帐的门进去,霎时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本就不大的营帐内挤了好些人,正中的铺盖上躺着一个人,旁边围着好几个太医。成郡王和和另外几个喻君泓面熟的少年立在另一边,看到他都投来了目光。
“怎么了?”喻君泓问。
“喻大公子,你可算是回来了。”一个太医朝他道:“令弟今日在猎场遭到了暗算,背后中了一箭。那箭卡在了脊骨中,贼人为了不留下证据,硬是用蛮力把箭弄了出来……”
喻君泓闻言这才摆出了一副震惊慌乱的模样。
“他如何了?”喻君泓颤声问。
“令弟命大,性命算是保住了,但伤了脊髓,怕是这辈子都废了。”
喻君泓心底一沉,想到了自己说的那几句话。
“废了是什么意思?”他又问。
“身体瘫痪,口不能言,将来只能以流食过活。”
喻君泓一颗心又落了回去,暗道身体瘫痪就是动不了了,也不能说话,那应该是不会指认他了。
“君酌,君酌怎会被人……暗害?”喻君泓语气愤懑道。
“大哥,为何会觉得被暗害的人是我?”
身后忽然传来少年清亮的声音,喻君泓呼吸险些窒住。他怔怔回过头,便见喻君酌身上换了件靛蓝色的披风,正眸色幽沉地看着他。
他怎么没事?
喻君泓心念急转,甚至连表情都忘了控制。
他刚才太过紧张,完全没有留意到太医说的称呼是“令弟”而非“喻少师”或“王妃”。他有两个弟弟啊,除了喻君酌之外,还有……
喻君泓如坠冰窖,快步走上前去,这才惊觉趴在那里的人竟是喻君齐。
少年的呜咽声在他耳边再次响起。
喻君泓意识到,那是重伤的弟弟听到他声音后想要提醒他。
可他当时只想着把人弄死快些离开,是以没有觉察任何异样,他甚至没有发觉喻君齐头上的发带还是他送的那条。明明是两个从身形到模样都截然不同的人,他怎么会认错?
是披风!
是那件红色的披风!
喻君泓猛地转过头去,恨恨地看向喻君酌:“是你,你故意把披风给他穿,你想让他替你去死?喻君酌,你想让他替你去死?”
“大哥,何人告诉过你二哥中箭时穿了我的披风?”喻君酌冷声问。
喻君泓这才回过神来,然而此时帐内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话。
一瞬间,痛苦和绝望将他淹没。
他忽然暴起,如疯狗般扑向了喻君酌。
然而不等他靠近,便被人一脚踹翻在地,摔在了铺盖旁。
“找死。”周远洄收了脚,立在喻君酌身边将人护在身后。
“你竟也来了。”喻君泓苦笑,这才反应过来城门口时喻君酌朝他说淮王没来,只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
因为周远洄的威慑力太强,若知道对方在场,他未必敢动心思。
真是好手段!
喻君泓死死盯着弟弟,恨不得生啖其肉!
不过,很快他就被人从帐内拖了出去。
“走吧,这屋里血腥气太重了。”周远洄道。
“我想,看他一眼。”喻君酌说。
周远洄并未阻拦,只帮喻君酌紧了紧披风。少年来时穿的那件红色的披风已经染血,如今身上穿的这件靛蓝色的,是周远洄的。
喻君齐被人抬回来时,他没让喻君酌看。
饶是他这样见惯了生死的人,在看到喻君齐后背的伤口时,也不由觉得心惊。活生生将卡在脊骨中的箭撅出来,还是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喻君泓可比他狠多了。
想到那箭原本是冲着喻君酌来的,周远洄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当场暴起。
喻君酌慢慢走到了喻君齐旁边。
喻家二公子趴在铺盖上,露出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颊。许是听到了动静,他抬了抬眼皮,但很快又昏了过去。
喻君酌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看到此情此景,他并不觉得畅快,只感受到无限的悲凉。
不过是一个世子之位,没有又能如何呢?
喻君泓竟然会两次对他动了杀心……
周远洄怕他伤怀,强行搂着人出了营帐。
昏迷中的喻君齐恍恍惚惚做了个梦,梦到了许多他未曾经历过的事。他梦到喻君酌并不是如今的淮王妃,而是个无人庇护的少年,还被送到了武训营。
他见不得对方在父亲面前那副讨好的模样,便费尽心思刁难欺凌,还伙同武训营里的玩伴殴打辱骂喻君酌。好几次,喻君酌在街上被刘四他们踹倒在地拳打脚踢时 ,他就坐在不远处的茶楼上观看。
等几人打够了,他再花银子请人吃茶。
很长的一段日子里,约莫是半年,又好像是更久,他都以欺凌这个弟弟为乐。喻君齐自己都没有想过缘由,可能是因为看对方不顺眼?可能父亲无意间夸了对方一句什么?也有可能就是府里的下人说了句“嫡出”之类的话。
具体的缘由,喻君齐自己都忘了。
后来,似是腊月的某一日。
他听说兄长买通的杀手准备动手,生怕出了岔子,就支走了侯府的马车。
他在梦境中看到喻君酌倒在雪地上,流出的血把那一小块地都染红了。
冰凉的寒意自梦中浸入他的身体。
喻君齐恍然回到了中箭时那一刻。
彼时他也倒在雪地里,浑身动弹不得。喻君齐终于知道死亡是什么感受了,恐惧,寒冷,无助,他不想死,他想活着。
然后他听到了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对方一手按在了他肩膀,开口时却是大哥的声音。
是大哥!
喻君齐以为自己得救了。
他说不出话,拼命发出呜咽想要引起大哥的注意,可对方竟没有认出他来,径直去拔他背上的箭。
一次不成,他的大哥又试了第二次。
箭头撬开他的脊骨,倒刃生生划开了他的血肉。
太疼了。
那可是他的大哥啊。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喻君齐欲哭无泪,心中怨恨又茫然。
他只是穿了喻君酌的披风而已。
他有什么错呢?
彼时……成郡王喝茶时无意间弄湿了他的外袍,喻君酌见他身上湿了又要去猎场,就把身上的披风给了他。一开始喻君齐也没想穿,他觉得红色太张扬,而且他不想穿对方的衣服。
但成郡王的一句玩笑,让他改了主意。
“你们兄弟俩身量差不太多,你要是穿着君酌的披风,说不定旁人都能把你错认成是淮王妃呢。”
把他认成淮王妃?
那他到了猎场里,定然会被人百般礼让吧?
喻君齐记起他此番来冬狩的目的,是为了表现一番,引起皇帝的注意。以他的实力,若想脱颖而出定然不容易,有人相让就不同了。
一念之差,喻君齐便接过了那件披风。
为了让人分辨不出,他还故意弄了条围巾挡住了脸。
若非如此,喻君泓未必认不出他。
这算什么呢?
这是……报应吗?
喻君酌的营帐用来安置喻君齐,他只能挪到了成郡王的帐中。
周远洄让人在屋里多点了个炭盆,把喻君酌抱在怀里捂着。许是京郊太冷了,少年身上一直捂不热,冷得叫人担心。
“就不该叫你来。”周远洄多找了条毯子把人围在怀里,一手慢慢探进了喻君酌的衣服里。他的手是热的,因此喻君酌并未抗拒。
男人指腹在喻君酌脊背上一寸一寸地抚过,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似的。
“受伤的又不是我,你摸我脊骨做什么?”
“害怕。”周远洄轻描淡写地道。
但他过于紧张的举动,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你今日不是说好了不来吗?”喻君酌问他。
“本王不来,谁敢这么抱着你给你取暖?”
周远洄看着怀中人的眉眼,总觉得对方眼中带着点怆然。于是他忍不住凑近,在喻君酌的两只眼睛上,分别落下了一个吻。
“你想办的事情,算是办完了吧?”周远洄问。
“不算。”喻君酌眸光微凛:“我要去永兴侯府,亲口告诉我爹。他的大儿子想杀他的小儿子,却错手伤了他的另一个儿子。”
上一世喻君酌死后,并没有机会见到父亲,因此不知道永兴侯在失去儿子时是何种神情。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这一次他应该是能看到的。
他一定会看着对方的眼睛,亲口告诉对方这个噩耗。
他很好奇,自己这位父亲得知同时失去了最疼爱的两个儿子时,是悔恨更多,还是懊恼更多。
第61章 周远洄把人抱着,只觉十分不甘
喻君酌被周远洄抱着暖了一会儿, 身上总算渐渐有了暖意。晚饭后,他抱着手炉去了一趟关押喻君泓的营帐。
喻君泓被缚着手脚,营帐内外都有人看着。
经历了大起大落, 他的情绪已经渐渐冷静下来。他现在唯一想不通的事情就是,喻君酌是怎么提前识破他的?
设计这么一个局, 还把喻君齐也扯了进来,绝不会是临时起意。他忽然想起了数日前,喻君齐曾问过他一句冬狩之事,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对方就已经开始入局了。
可他今日动手是临时起意, 并非提前谋划, 喻君酌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知道。除非对方知道他此前所为,猜到了他的心思,故意为他挖了这个坑。
说不定,这次冬狩都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喻君泓脊背发寒, 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个三弟心思竟如此之深。
帐帘被挑开, 喻君酌被两个护卫带着走了进来。
少年看向兄长的眸光冰冷疏离, 丝毫没有从前的温情。
“你是来奚落我的?“喻君泓问。
“你做这一切,仅仅是为了世子之位吗?”
“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轻松啊。”喻君泓苦笑:“你是淮王妃, 有淮王殿下庇护,陛下也赏识你。世子之位, 你当然看不上。”
喻君酌看着他, “是啊, 我确实不放在眼里。”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争?”喻君泓问。
“你若是来找我说你想要, 我定会带着赤金令去面见陛下,求他将世子之位赐封于你。”喻君酌道:“可是你宁肯找人杀了我,也不愿问问我, 为什么?”
喻君泓双目骤然一缩,竟是被问住了。
是啊,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去求喻君酌让给他呢?
以他这个弟弟的性子,多半不会和他争抢的。
是他以己度人,还是不愿放下那可笑的自尊心?
喻君泓双目通红,一时之间几乎被懊恼淹没了。若他一开始就坦然地去找喻君酌,说不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君齐也不会就此成了废人。
“你既然知道我的心思,为何不主动让给我?”
“呵。”喻君酌险些被气笑了。
若对方不是上一世雇凶取他性命之人,若对方这一世没有再朝他动手,或许他真的会那么做。可喻君泓两世加起来,对他动了三次杀心……
喻君酌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离开了营帐。
“君酌!”喻君泓忽然叫住他,问道:“你恨我吗?”
喻君酌并没有回头,而是冷声道:“这话你该去问二哥,可惜他回答不了你了。”
说罢,他大步离开了那里。
不多时,背后传来了喻君泓撕心裂肺的叫喊。
可惜,大错已经铸成。
再多的懊悔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次日一早,众人便启程返回了京城。
重伤的喻君齐被安置在了一辆马车上,随行还安排了太医照料。
今日天不亮他就醒了,背后伤口的痛楚不住袭来,疼得他不住呜咽流泪。但他除了这些,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声。
喻君酌亲自把二哥送回了永兴侯府 。
喻夫人见到喻君齐后,尚未等太医说完伤情就昏了过去,好在有太医随行,能及时给她诊治。喻君酌不忍叫她一会儿醒了再受到打击,让人把喻夫人挪去了偏厅。
永兴侯不久前受的伤勉强养好了大半,但整个人精神都不太好,这会儿他俯身看着喻君齐那张苍白的脸,大口喘着气,身体摇摇欲坠。
“扶侯爷坐下。”喻君酌朝小厮道。
小厮忙上前搀扶着永兴侯坐在喻君齐身边。
“怎么会这样?”永兴侯问:“是谁伤的我儿?”
喻君齐是三个儿子中他最疼爱的一个。
“箭是大哥放的。”喻君酌说。
“不可能,他箭术一向高明,怎会失手射伤齐儿?”
“不是失手,是故意。”喻君酌神色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大哥原本是要杀我的,但二哥昨日衣裳沾了水,穿了我的披风。”
永兴侯浑身打着哆嗦,像是恨极了,又像是伤心过度。幸好先前成郡王日日给他送参汤补身子,不然这会儿他还真未必能撑得住。
“大哥的箭是从二哥背后射过去的,正中脊骨。父亲应该参加过冬狩,知道每个人的箭上都做了标记。大哥射出了箭之后,怕人发现他,于是想把箭拔出来。”喻君酌一字一句地道:“那支箭不巧卡在了骨缝里,大哥使了蛮力将箭头撅出来,直接把脊骨撅开了一个口子……”
永兴侯看着喻君齐的脸,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可怜二哥受了伤趴在地上,口不能言,大哥只想脱罪,竟是没有认出来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喻君酌叹了口气,“太医说,二哥性命保住了,但往后不能再行动自如,也说不出话了。”
永兴侯听到这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呕出了一口血。
小厮忙去把太医叫了过来,可怜太医今天忙前忙后,治完了这个治那个。
“陛下原是打算将永兴侯府的世子之位赐封与我,但我不想要。大哥为了这爵位,一再对我动杀心,更是让二哥成了废人。所以我朝陛下说了,放弃永兴侯世子的赐封。”喻君酌冷冷看着父亲,对永兴侯的无助视而不见:“陛下说,永兴侯虽贵为侯爵,却教子无方,致使府中出现手足相残的局面,依律该褫夺爵位,以儆效尤。但陛下仁厚,决定依旧让你做你的永兴侯,只不过喻家这爵位至此中断,不会再传下去了。”
言外之意,喻家至此便再也没有前途可言了。
永兴侯闻言看向喻君酌,几次想开口,却被剧烈的咳嗽压了回去。
皇帝这般待他,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空留一个永兴侯的爵位给他,只会让他成为全京城的笑话。
“正式的圣旨应该今天就会到。”喻君酌迎着永兴侯赤红的双目看过去,冷漠地如同地府的判官一般,永兴侯第一次发觉这个儿子,竟会有这样决绝冷酷的一面。
“父亲。”喻君酌最后一次这么叫他,“依着律例,对皇家之人行凶,是要株连的,最差也该是凌迟。但我会朝陛下请求,让大哥死得痛快一些。二哥一辈子只能瘫在榻上,而我……你仅剩的唯一一个还算健康的儿子,嫁给了一个男人为妻,这一生都不会有子嗣。”
也就是说,喻家的血脉,在他这里就断了。
永兴侯素来看中的便是喻家的荣辱与血脉,喻君酌这话无疑戳中了他最大的软肋。
只见他面色灰败,仿佛顷刻间苍老了二十岁。
“不,不。”永兴侯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
那一刻,他心中的怨恨和哀恸悉数化成了要“断子绝孙”的惶恐。仿佛同时失去两个儿子,都不及让他“断子绝孙”来得痛苦。
不会的。
他有三个儿子,怎么会绝后?
不会的。
不会的。
永兴侯几近癫狂。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
他还有喻君酌啊,喻君酌还活着。
喻君酌也是他的儿子!
对,这也是他的儿子!
“君酌,君酌,我儿。”永兴侯用一种略带疯狂的眼神看向喻君酌,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和,“你是个男儿,你是我的儿子,你可以有子嗣的。”
喻君酌活了两世,第一次听到父亲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听上去温厚,亲近,像是他从前想象出却从未见过的慈父那般。
“你就甘心一辈子无儿无女吗?你看淮王殿下,他都有自己的儿子。凭什么他娶了男妻,他却可以有后,你却不行?”永兴侯道:“君酌,听爹的话,为父去帮你找人,找最好的姑娘给你,可以养在咱们家的老宅里。你偷偷留下血脉,我与你姨娘帮你养着,绝不叫淮王殿下知道……”
周远洄不放心让喻君酌一个人来侯府,此刻他就立在厅外,将永兴侯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中。
“男人的心思没有长久的,他如今再怎么爱重你,等将来你色衰爱弛,他便会厌弃你。你若有了子嗣,哪怕将来离开他,也有个依靠啊,不然等你老了谁陪着你?”
喻君酌看着失去智的父亲,忽然觉得对方有些可怜。
他曾经一直觉得永兴侯不爱他,只爱另外两个儿子。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对方也许谁都不爱,三个儿子于永兴侯而言,都不过是延续血脉的工具而已。
当真是可笑。
这一刻,少年上一世所有的遗憾,尽数释怀了。
不是他没有得到父亲的爱,是这个做父亲的,压根没有爱。
回王府的马车上,喻君酌一直沉默不语。
周远洄坐在一旁,脑海中还在想永兴侯的话。
他其实不在意对方怎么说,他在意的是喻君酌的态度。少年在听到永兴侯那番“偷偷留下子嗣”的话时,并未反驳。
这让周远洄不禁怀疑,喻君酌心动了。
周远洄几次想开口询问,又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
若喻君酌说想,他该怎么办?
答应是不可能答应的,一想到喻君酌会去碰别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他都无法接受。他若是知道,定然会持刀去把人砍了,然后再把喻君酌带回王府锁起来。
周远洄不知道别人的爱是什么样的,他只知道自己对喻君酌的爱,充满了绝对的占有欲和无数自私疯狂的念头。若非智尚存,他恨不得不让任何人接近对方,这样对方的眼里和心里就只剩他一个了。
然而没等到他开口询问,喻君酌回到王府后,刚一进门便倒下了。
大夫匆匆过来诊了脉,说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因为连日来紧绷着一口气,今日这口气忽然松了,人就撑不住了。
休养一阵子就好。
喻君酌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梦里,他梦到了自己的娘亲祁小婉。
祁小婉模样与他有几分相似,眉眼柔和清丽,五官很精致,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虽然喻君酌从未见过她,但在梦里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娘亲……”他开口唤道。
“我儿都长这么大了。”祁小婉抬手抚过喻君酌的眉眼,眸光温柔无比,“怎么这么瘦?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喻君酌怕母亲担心,拼命摇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祁小婉将他抱在怀里,那一刻喻君酌仿若变成了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在腊月天里,他被裹在襁褓中,被母亲紧紧护着。
在这个梦里,祁小婉没有难产而死。
喻君酌在她膝下一天天长大,母子俩相依为命。
醒来后,喻君酌怅然若失。
他想,母亲一定知道他太想她了,才会来梦里安慰他。
喻君酌这场病养了许久,一直养到过年。
期间,舅舅和祁丰来看过他好几次,成郡王也日日过来。
直到除夕这日,他才算好利索。
周远洄怕他出去再着凉,除夕便请了祁掌柜一家过来,众人凑在一起过的年。这是喻君酌第一次和亲人一起过年,心中高兴,便喝了两杯。
结果就是祁掌柜他们离开王府的时候,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周榕白日里便吆喝要陪哥哥和父王守岁,但没过多久也依偎在喻君酌身边打起了小呼噜。
周远洄送完了客回来,蹲在矮榻边看着呼呼大睡的一大一小,心里又满又软。
他奔波了这么多年,老天总算待他不薄。只要喻君酌将来不琢磨生孩子的事情,他们一家三口就能一直这么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