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您真是脚印遍天下,”裴溪亭随口闲聊,“干的什么单子?”
“那年水灾后,宁州大疫,白二爷也染了伤寒,高热不断,卧病不起,被安置在房间里养病,院子里的人全都被赶出去了,就留下两个小厮伺候。当时他儿子为了找人给爹送药,偷摸拿出了一千两白银,虽然对他们白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我们江湖人来说,还是笔不错的生意。”
裴溪亭听着不大对劲,虽说时疫伤寒是传染病,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是单纯送个药就能得到千两,有的是人抢着干,可白二爷的儿子却要偷摸拿钱请江湖人来做,说明事情没这么简单。
果然,元方接着说:“这送药可不是谁都能干的,因为当时白二爷名为卧床,实则是被软禁等死,院子里到处都是护卫。白二爷其实也不是真的伤寒,而是毒症引起的连续高热,我送的其实是他儿子找来的解药,这不药吃下去人很快就醒了,和他儿子里应外合,好歹捡回了一条命。”
“能把白二爷软禁在自家院里,”裴溪亭说,“白家内斗?”
元方说:“寻常老百姓家里的兄弟还要争个一亩三分地呢,更别说一方富贾。白老太爷老了,对于底下的争斗也是有心无力。”
裴溪亭说:“诶,那白三姑娘是几房的?”
“长房的,据说是最得白老太爷疼爱的孙女,生得娇艳,有‘宁州桃李’的美名。白老太爷逐渐不能事,这两年白家的生意多是由长房嫡子嫡孙,也就是白老爷和儿子白云罗管,由白二爷协助,白三爷是个花天酒地的老纨绔,最不受重用,也不管事。”元方说。
这么看来,大房二房之间最有“火花”。裴溪亭说:“那文国公夫人出嫁前是几房的?”
“长房嫡女,白老爷的亲妹。”元方说。
两人穿行雨幕,入了街头的一家百锦行。伙计拿着干净的帕子上前来伺候,说:“外头潮热,二位爷请擦擦身子,喝一碗绿豆百合汤解暑生津。”
元方合伞撑地,接过帕子擦了脖子和手,习惯性地扫了眼店内的情况:
雨天没什么客人,几个伙计正在打扫,几个绣娘坐在帷幕后的方台上做工,拨着算盘的掌柜飞快地将裴溪亭扫了一眼,立刻就断定这少爷非富即贵,从柜台后出来亲自招待。
裴溪亭往店里去,入目布匹绸缎光滑细腻,各色样式颜色眼花缭乱,挂示的成衣可见手艺极好。
他走了一圈,掌柜的很有眼力见,并没有一上来就卖力推销,只是随着他的停顿介绍布匹及花样,言辞精炼,对自家的布料和手艺十分自信。
裴溪亭选了件中长袍,荷花纹绿绫,衣摆的荷花浸着一抹雪粉色,清新淡雅,摸着也轻薄柔软。
他瞅了眼身旁的木头桩子,挑了一套米白色的对襟短衫,拿到对方身上比划两下,问:“把米浆穿在身上似的,喜不喜欢?”
“喜欢,”元方评价说,“但这个颜色易脏。”
裴溪亭翻个白眼,“让你平时穿,没让你钻洞爬树的时候穿,脏了就洗,洗不干净就买新的。”
元方表示都听大款的。
裴溪亭让掌柜的换一身大一号的给元芳,先拿着衣服去衣帐里头换了出来。
窗边的长几上放着果盘点心,伙计端上莲子百合水,裴溪亭坐在竹榻上喝了一口,倒是分外清香。他点了下墙根的那身沉香罗袍,说:“那一身我要了,再帮我挑两身闲居的短纱衣和短裤,宽松点儿的。”
“好,您稍等。”掌柜吩咐伙计去挑,站在裴溪亭身旁与他闲聊,“我见二位爷带着行李,可是来宁州游玩的?”
掌柜的先前一打眼,裴溪亭虽非穿金戴银,但也是纱袍着身、玉带绾发,更生得唇红齿白,皓腕玉容,仪范清冷,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相。随行之人虽其貌不扬,穿着普通,但精神干练,一双俊目内敛平和,也不似普通人,便猜测裴溪亭多半是外地来的官家子弟。
裴溪亭拿勺子别着莲子,说:“嗯,我出门走走,顺道来江南作画。”
元方换了新衣裳,走到裴溪亭身侧站着,拒绝了伙计端来的瓷碗。
掌柜见状说:“店内煮着热茶,还有果酿果子饮等,给爷另上一样?”
裴溪亭说:“不用麻烦,他不喜欢喝甜口的汤水。”
掌柜便没有再问,转身接过伙计递来的托盘,放到长几上请裴溪亭检查,待裴溪亭点头便吩咐伙计拿去包好,转头说:“爷若无亲朋投奔,可以考虑到淮水附近选家客栈,那里商铺店肆奇多,买什么都方便,晚上更是曲乐悠扬,香风动人。若是不喜热闹,便可以考虑到禅寺闲居或是去山上的避暑山庄暂住。对了,这个是咱们百锦行的‘采莲笺’,凭它可以在六月廿四观莲节当日来咱们行里领取一只莲花灯,虽不值什么大钱,只当是应个节令了。”
裴溪亭接过那采莲笺一看,是一幅蜻蜓点荷图,左上抄着一句诗:“金桨木兰船,戏采江南莲。”
他看着那笔秀丽颀长的字,“这字……有些眼熟啊。”
“这是文国公府赵四公子的墨宝,”掌柜看向裴溪亭,“爷莫非和赵四公子认识?”
裴溪亭说:“吃过几顿饭,赏过几回画。”
掌柜一惊,忙说:“爷是赵四公子的朋友,怎么不早说,我该请云罗少爷来招待您才是。”
“云罗少爷忙于商行事务,我们买几件衣裳而已,不好劳动他。”裴溪亭把莲子百合水喝完了,起身说,“结账。”
掌柜的说:“您是赵四公子的朋友,我哪敢收您的钱?”
“开门做生意,我没有占贵行便宜的道。”裴溪亭挑着柜台边的扇子架,“认识赵思繁的人多了,各个都来你们店,生意还做不做了……这把扇子我也要了。”
掌柜的正要拿匣子包装,见裴溪亭摇头,又放了回去,恭敬地将扇子递给裴溪亭,笑着说:“真认识还是假认识,关系如何,一说话,基本就有数了。我斗胆跟爷套个近乎,猜一猜:您身边这位带的油纸伞,如果我没看错,这是邺京杨柳街‘李家伞’的手艺,六节竹伞骨,半面花绘,它家用的都是好竹子,工序多,手艺好,所以成品是价格高做得慢,有时候一把伞要做大半年,寻常人肯定是不舍得花钱花时间的等一把伞。再说说爷,您说话简单,下手爽快,待下温和,穿着气质相貌无一不佳,和赵四公子年纪相仿,又会作画,那与赵四公子引以为友是极有可能的。”
裴溪亭瞧了眼那把伞,是上回从朝华山别庄出去的时候,内侍给他的,他觉着好看,就留下了,没想到还是把颇有名声的牌子货。
“掌柜好眼力,难怪能做百锦行的掌柜,但是钱我还是照给,赵思繁的便宜,我只会当面占——”
“阁下是赵四公子的朋友?”身后陡然响起一道年轻男声,打断了裴溪亭。
裴溪亭转身,看见一个刚进门的素袍少年,十六七岁,生得目若朗星,若非脸色疲惫,必定是神采飞扬。
少年眼底浮现出惊艳,把裴溪亭看了好几眼才又看向裴溪亭身侧的元方,这一看不得了,只见他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又惊喜万分,竟然猛地抬腿走到元方身前,“扑通”跪地,亮声道:“爹!”
掌柜和裴溪亭同时:“啊?”
元方:“……”
第34章 夜行 小裴下江南(二)
一句“爹”喊得大家都不会了, 店里寂静片晌,不知谁的针掉在了地上,清晰可闻。
裴溪亭略带惊讶地瞅着元芳,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年纪轻轻,儿子都这么大了。”
元方嘴角抽搐, “别逼我扇你。”
裴溪亭不说话了。
掌柜脸色青白交加, 颤颤巍巍地走到少年跟前, 说:“云缎少爷, 您认错人了, 这位爷和二爷长得不能说有些相似,只能说两模两样啊。不说别的,二爷是罗汉肚, 您再看这位爷,这小腰, 像吗!”
原来少年正是白二爷的儿子, 白云缎。
白云缎是宁州有名的小纨绔, 凭着整日逗猫喂狗、玩鸟打牌的本事和自家那位年轻老成、成熟稳重的长房嫡兄白云罗并作白家的两尊截然不同的招牌。
城中谁人不知白二爷与云缎少爷“父慈子孝”,三天两头拿着打狗棒四处追撵, 却少有人知道,当年白二爷命悬一线时,就是这位不成器的“小畜生”四处奔走,冒险找江湖中人救了父亲一命。
元方不知道白云缎是怎么认出自己的,也不会主动提及当年的事, 只说“你认错了”,然后使了个眼神。
好在白云缎只是性子虎了点,再加上没想到茫茫人海中还能再见恩公, 一时惊喜才激情下跪,见状也反应过来,连忙“噌”地站了起来,假装淡定地说:“哦,是我认错了。”
掌柜:您这眼睛……唉!好吧,总比认对了好!
白云缎压着情绪迅速表情管,随后看向裴溪亭,捧手道:“公子是赵四公子的朋友?”
裴溪亭回礼,“嗯。”
“既是赵四公子的朋友,来我百锦行,我该招待一番,以尽地主之谊才是。”白云缎目光直勾勾的,“不知公子肯不肯赏脸?”
裴溪亭不用眼睛看都能感觉到这少年眼中的期待和渴望,想了想,说:“赏。”
片晌后,隔壁街的燕楼,二楼雅间。
伴着白云缎对着元芳激情背诵《感恩赋》的动静,裴溪亭翻着食单点菜,说:“烧鸭,糟虾,糯米糖藕,莲房鱼包,旋切莴苣,咸菜,再来一碟灌浆包。”
元方说:“两碟。”
“好嘞,诸位爷稍等片刻,菜很快就上。”堂倌拿着食单退出房门,轻轻关上门。
“打住。”元方在白云缎换气的档口抬手阻拦他继续往下背的动作,麻木地说,“你的诚心,我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就此打住,否则我不保证你爹会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爹头发还没白……”
元方拔出匕首,白云缎改口,“……白了。”
“你结了账就可以走了。”元方插回匕首。
“爹……”
元方再次拔出匕首,白云缎连忙说:“当年您救了我爹,对我有再造之恩,如再生父母,我叫你一声爹,有何不可?”
裴溪亭品着燕楼的荷叶露,说:“按照这个逻辑,你爹该叫他什么?”
“对哦,”白云缎立刻修改称谓,“爷爷!”
元方把裴溪亭好事多嘴的头往杯口一摁,说:“既然是钱货两讫,那就只是生意,没有恩情,你再乱叫,我割了你的舌头。”
这话不像是唬人的,白云缎斟酌一二,也怕惹得元方厌烦,于是改了口,说:“恩公来了宁州,我肯定要随身侍奉,鞍前马后,以尽地主之谊,以表感激之情。”
“不需要,”元方松开挠着自己手背的裴溪亭,冷酷地说,“别打扰我们。”
“我们”——白云缎抓住重点,看向对坐的裴溪亭,“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裴溪亭从魔爪中逃离,施施然地头发,说:“草名不足以污公子尊耳。”
“好,我不问。”白云缎是个爽快人,轻轻一拍桌,“公子是赵四表哥的朋友,还是恩公的朋友,什么都不用说了,来了宁州,你的一切我都包了,千万别跟我客气!”
裴溪亭礼貌地笑了笑,说:“你很热情,但我们实在不好意思在这个时间多麻烦你,有你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这个时间?”白云缎纳闷地瞅了裴溪亭两眼,“什么时间,我怎么听不明白?”
裴溪亭说:“方才在铺子里,公子进门时的脸色可谓如丧考妣啊,必定是正有烦心事。”
“公子慧眼如炬,我近来确实是有一桩大麻烦事,但招待你们的功夫还是有的。”白云缎说。
“我此行来宁州,只为闲逛作画,没什么需要麻烦公子的地方,公子的情,我们领了。我们要在宁州停留一段时日,公子是思繁的表弟,若有我们能帮助一二的,不妨说来。”裴溪亭不紧不慢地说。
白云缎心中早有念头,只是犹豫该不该开口,怎么开口,此时裴溪亭主动说了,他稍微一踌躇就下了决断,说:“公子这样说,那我也就直说了,近来,我家里出了一桩祸事。”
白云缎把白三姑娘的事情迅速道出,看向元方,说:“恩公武艺高强,能不能帮我找找三妹?放心,钱一定不会少你的!”
元方撞了撞裴溪亭的胳膊,说:“你来发言。”
“好的。”裴溪亭顺从地放下水杯,看向白云缎,“他武艺再高强,也不一定就能帮你找到人,毕竟歹徒是谁、白三姑娘现在何处,我们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去?”
“的确。此事我家上报了官衙,请何知州帮忙寻人,但这么大地方,一处处的找,要找到什么时候?等把人找到,黄花菜都凉了!”白云缎握拳锤桌,“我这个三妹性子不柔,但到底只是个刚及笄的女孩子,落在那穷凶极恶的歹人手中,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
房门被敲响,裴溪亭说了句“进来”,堂倌推门,鱼贯而入,将菜摆上桌,又退了出去。
裴溪亭把面前的灌浆包换到元芳面前,说:“耗时耗力还不一定能找着人,歹徒既然有所谋求,还提出了时间,不如就坐等他来交易。”
“可是我们家哪里能给歹徒要的东西?他说是要传家宝,其实要的是山河卷,还不许我们泄露出去,否则就立刻杀我三妹!”白云缎说,“说来也奇怪,这歹徒不知是不是开了天眼,仿佛对我们家的反应了如指掌,昨夜我大伯偷偷去衙门报官,走到半路就被翻了马车,被下人搀扶起来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一封信,上头写的是:‘若敢暴露山河卷之事,就立刻杀你女儿’。因此我大伯只是报官,未曾向衙门提及山河卷。”
游踪竟是猜对了,歹徒要的是山河卷。
裴溪亭摩挲着筷子,说:“这倒是有意思,歹徒竟允许你们报官,是笃定官府找不到自己,有恃无恐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可山河卷早八辈子就献给无上皇了。”白云缎气愤不已,“难道要我们去皇宫里偷、抢吗!”
歹徒肯定不会想着让白家人去皇宫偷抢,因为白家人不会不敢也干不了这门狠活,可却仍然来白家索要,为什么?山河卷放在皇宫这么多年都没人觊觎,白家也没有因此遭致祸患,今年四宝的流言一传,就有人点名要山河卷,这让裴溪亭不得不怀疑歹徒的目的。
他吃了一块糯米糖藕,点头表示味道不错,而后说:“你们家的长辈对此事是个什么态度?”
白云缎无心饮食,正欣赏着一口一只灌浆包的恩公,闻言说:“大家都很惊惧,特别是祖父,他本就身子不好,因着这件事彻底病倒了,大夫都直接住在院子里了。”
裴溪亭抢下最后那只灌浆包,“那你们家有没有商议出个对策?”
元方略表遗憾地顿住筷尖,一个小转弯,夹了小块烤鸭。
“具体的我不知道,他们不让我参与,每次有大事,长辈们都只会和大哥商议。”白云缎叹了口气,“我今日还是偷跑出来的。出了这档子事,大哥让我少出门玩,在家里待着安全,可虽说我爹和大伯有仇,我也讨厌大伯,但我和大哥、三妹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她如今下落不明,我怎么坐得住?只能出来到处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裴溪亭想了想,说:“这样,这件事,元芳不应承你,但我们会关注这件事,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帮你找回妹妹。”
“公子能这么说,我已经很感激了,来!”白云缎给他们满上一杯荷花露,举杯说,“以水代酒,敬你们一杯!”
碰了杯,裴溪亭说:“对了,友情提示,最近要小心行事,那歹徒对你们家的动向了如指掌,不是他开了天眼,而是在暗中盯着你们家,或者,你们家有内奸。”
白云缎一惊,忙说:“多谢提醒,我记下了。”
谁都没再说话,裴溪亭和元方吃饱喝足,留下一口没吃的白云缎结账,三人就此分开。
天色侵昏,雨幕灰朦,元方撑伞罩着自己和裴溪亭,慢悠悠地逛到了淮水岸,找到了那棵弯垂的杨柳。
道旁的客栈粉墙黛瓦,一方黑色木匾,“杨柳岸”三个字风骨峭拔。
“好眼熟的字体,”裴溪亭微微眯眼,“好像和百幽山烤兔状元门前的那面酒旗出自一人之手。”
元方说:“瞧门口竹椅上的那个汉子,还有拖地的那个伙计,都是习武之人。”
“哟,二位,打尖儿还是住店呐?”老板从竹椅上起来,晃着斗大的竹篾扇子走到檐下,把两人一瞧,又把裴溪亭着重看了两眼,随后问,“可是裴三公子?”
裴溪亭说:“正是。”
“后院请吧,”老板说,“游公子选好地方了,您挨着住就成。”
裴溪亭跟着进去,随口道:“阁下怎么识得我?”
老板前头带路,“游公子说的啊,皎月面柳翠眉,‘一双瞳人剪秋水’,风姿挺秀,一眼摄目的年轻公子就是了。”
元方闻言看一眼裴溪亭,说:“看不出来,游公子平日寡言少语,还挺会夸的。”
裴溪亭淡淡地笑了,说:“说个大实话而已,怎么就是夸了?”
元方不再搭他。
从廊下穿到后院,清秀的一座小院,院中种着紫薇,纤俏绮丽,犹如在雨幕上勾勒的一卷烂漫紫霞。
游踪不在,老板将两人引到旁边的两间屋子前,说:“有什么需要,尽管叫前头的伙计。”
裴溪亭道谢,吩咐元芳把行李腾出来,说:“你不必守着我,想出去玩就自己出去。”
笼鹤司的衙门在邺京,可按照它的职权,怎么可能只在京城办事,必得是要遍布各地。那汉子以及伙计个个儿猿腰蜂臂,精神干练,和邺京的笼鹤卫一样一样的,再者说游踪直接报了“杨柳岸”的名,说明这客栈有说法,必得是游大人信任熟悉的地方。
综上,这里多半是笼鹤司的地盘。
元方把衣服抖落开,一一挂进衣柜,出门散步去了。
裴溪亭靠在竹椅上休息,外头雨声催眠,他很快就昏昏欲睡,直至一道曼妙的歌声穿透雨幕,悠悠地打在耳畔。他偏了下头,蒙蒙地睁眼一瞧,外头的天俨然全暗了下去。
曲是《越人歌》,那嗓子似让桂花蜜浸过了似的,甜进了心头。
突然一声琴音,又似是流水潺潺而下,涌入山泉,与点滴雨水合为一体。
竟是《荷塘清露》。
裴溪亭当即起身出了屋子,穿廊循声而去,路上的“伙计”并没有拦他。
后门门前是一条青石径,一条静静流淌的寒月河,青幽幽的单层画舫从雨中荡来,在岸边稍稍停了停。
裴溪亭毫不犹豫地上去了,他踩着木板,从男伶拂来的香纱中穿过,径直走到那方柏木琴桌前,抚琴的人眉平眼垂,眉眼如画。
裴溪亭在琴桌前坐下,看着抚琴的那双手,恨不得把它们绑起来,任自己一寸寸的看个清楚,瞧个明白,形状长短,肤色肌,血管指节……他浅浅地呼了口气,和男伶的唱叹融为一体,眼神却比男伶直接胆大了千万倍。
抚琴的手停下了,独留琴弦余震。
太子抬眼看着裴溪亭,“你到底在馋什么?”
裴溪亭撑着下巴,说:“您的手啊。”
“并不好吃。”太子说。
“但是好看。”裴溪亭伸出右手,隔着一层空气放在太子的左手上,比了比,“您的手比我宽大,都有茧子。”
太子没有责怪裴溪亭的胆大冒犯,却是手掌一翻,从那只纤长白皙的手下翻上来,食指轻轻点在裴溪亭的手背上,说:“翻过来。”
裴溪亭言听计从,手背轻轻枕上琴面。
那掌心的小红痣裸/露在昏黄的花灯下,太子眉眼未动,食指向下,覆住了它。
“嘶……”裴溪亭手腕一抖,不慎蹭过琴弦,古琴嗡鸣,惹得太子抬眼看向他,淡淡地说,“抖什么?”
“痒。”裴溪亭直勾勾地瞧着太子的眼睛,语气里有些委屈,“我只是抖了一下,这歌声可是有好几处都走调了,您怎么不说?”
那男伶闻言心里一跳,连忙收回目光,情绪,继续认真唱曲。
春声是淮水岸的名伶,平日见惯了达官贵人、富家公子,今日却才见识到何谓矜贵出尘。他虽然被人捧出了心气,但也能猜出客人大有来头,不是自己能攀附上的,本打算来个春风一度,不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个千年狐狸的模样!
这两人你来我往,莫不是趁夜幽会,他倒成了个摆设幌子?!
背后的眼神幽怨又不甘,一股子酸溜溜的味儿,裴溪亭眉梢微挑,突然笑了一声。
太子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却见裴溪亭反手抚摸琴弦,看似漂亮实则全无章法地抚了几下。
到底是极好的琴,出不了呕哑嘲哳的声,但太子还是拿起折扇,用扇头摁住裴溪亭的手背,说:“糟蹋琴。”
“它是问水,我是问涓,好比同名弟兄,我哪里舍得糟蹋它?我呀,是笑公子,您说您在家的时候好一派生人勿近、不好美色的派头,来了外面竟然还点上男伶小唱了。”裴溪亭轻轻翻手,用手心垫着扇头,食指顺着扇柄摸上去,又滑了下来,轻轻一点,笑着说,“了不得。”
太子没有阻拦裴溪亭的小动作,说:“听个曲罢了,只要合意,谁唱不是唱,在哪里听不是听,有什么雅俗之分,清秽之别?”
裴溪亭怔了怔,而后笑着说:“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太子一顿,却见裴溪亭笑眼弯弯,毫无勾/引暧/昧之色,仿佛那句话只是赞叹和感慨,别无他意。
“倒是你,这样会给人扣帽子,好在不是御史,也非刑狱官吏,否则朝廷不知要多多少冤案。”说罢,太子轻轻抬起扇头,不轻不重地打在裴溪亭掌心,似是惩罚。
裴溪亭指尖蜷缩,被这一下打得心都痒了一阵,他不禁坐得直了些,说:“朝堂有太子殿下那样明察秋毫的储君,就好比铁板一块,我哪怕做了那样的官儿,也要撞得头破血流,掀不起什么风浪。”
太子说:“看来你对太子颇为敬爱。”
“不仅敬爱,还仰慕,”裴溪亭叹了口气,煞有介事地说,“我若是能得见玉颜,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了。”
那船外的雨水、花灯的芯子似乎都点在了他的瞳仁里,水润璀璨,有种惊人的神采。
太子指尖微紧,下意识地放下折扇,垂手时念珠滑落,被他按住。
“再近一步,我若是能和殿下一同乘船,”裴溪亭抚弄琴弦,“‘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他念的和男伶唱的撞在了一起,同样的词,一低一高,太子却只听清了他和缓的低声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