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应该是与阳间的作息相反,入夜后开放,可入新鬼,甚至还能进活人。此时阳气最弱,阴气最盛,鬼门松动,幽冥与阳世的界限最为模糊。一旦鸡鸣,鬼市便会隐匿,滞留者将被困在阴阳夹缝之中。
既然这时候阴差路过,那宜年便推测时间约莫是子时到丑时,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三点之间。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不知道天亮之后的鬼市是什么情况,最好是能在天亮前把事情搞清楚。
黑暗中,远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
“喀啦——喀啦——”
虽然黑暗,但宜年作为鬼修,视力已不可同日而语,自然还是能看见大体的轮廓。雾气骤然浓稠,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纸灰味。
先是一双赤红官靴踏出雾霭,靴底沾满湿冷的坟土,每走一步,地上便渗出黑血般的阴渍。随后,黑底红字的“冥”字立牌漂浮在半空晃晃悠悠往前。
阴差的面容模糊不清,只隐约露出两个窟窿般的眼窝,里面没有眼珠,只有两簇幽蓝的鬼火跳动。手中拖着一条锈迹斑斑的勾魂链,链子上串着几颗尚在晃动的头颅,痴傻地笑着,涎水混着血丝滴落。
原本喧闹的鬼市瞬间死寂,摊贩和路人都蜷缩在阴影里,一动不敢动,生怕被阴差注意到。
好面熟,宜年看着勾魂链上的人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又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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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原来写古风才是我的舒适区,写现代的总有点不得劲儿[裂开]
以后不写混搭风格了,这本设计得太复杂了一点[笑哭]不过还在稳步推进中,不慌,只是进度稍微慢了点,不好意思啊[可怜]
宜年屏息凝神, 远远跟着阴差的队伍。
他看不清晰,走了一段,发现脚下的路不知何时已不再是青石砖, 而是一层湿软的、仿佛有生命般的暗红色淤泥,每走一步, 都像踩在什么活物上面似的。
很怪异,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情还不错。
阴差拖着铁链, 链上头颅摇晃,仍在无声开合着嘴, 像是在念着什么。宜年想再靠近些,可刚迈出一步,脚下淤泥突然一陷。
“哗啦。”
一声极轻的水响。
他低头,发现自己正站一条河水的旁边,身后的鬼市又亮了起来。刚刚明明在眼前的阴差队伍却消失了,自己脚下的根本不是淤泥,而是粘稠的血糊,半腐的手从其中伸出,无声地抓挠着空气。
“好可怜。”宜年叹息。
那些鬼手倒没有胆子直接来抓他, 反而是故意避开, 大概因为他身上的艳鬼气息。这里都是鬼魂的碎片,不成形态, 是被抛弃的垃圾。
虽然做了艳鬼, 但宜年只当做是体验,他本身还是佛修。他心中的怜悯油然而生,只觉得三界之间分了三六九等,谁也不愿意做这最低等的脚下亡魂, 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将其超度。
他远远看向阴差走去的方向,河岸边立了一个石碑,上面写着“忘川”。他突然想起来其中那颗熟悉的头颅像谁了,是宁采臣。
明明小倩将宁采臣送离了兰若寺,宁采臣又怎么会在这里?
宜年满心疑惑,抬脚往前走,不惜踏入忘川之中。水没过脚踝的瞬间,他耳边陡然炸开千万人的尖叫。
“救我——”
“好痛啊——”
“为什么是我?!”
“法海,你不是修佛向善吗?但你做这等拆散人间眷侣的恶事,又怎么会是善!”
“作恶的和尚谈什么修佛!”
“玉蝉子,就凭你也想要登莲座?你是凶兽,怎么可能成佛?!”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垂旒一庆宜年酒,朝野俱欢荐寿新。今年丰收,这孩子有好福气,便给他取名为宜年吧。”
“师父!师父!!师父!!!”
乱七八糟的话语如潮水般灌入脑海。
宜年踉跄一步,险些跪倒,却死死咬住牙,不得不站定在原地。水却突然涨了,越来越深,渐渐漫过他的腰际,那些浮沉的手本避着他,这时候却开始试探着拉扯他的衣摆、袖口,如水草般缠上来。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前往远处的阴差队伍,其中有一颗头颅猛地转向他,脸是宁采臣的脸。瞳孔直勾勾盯过来,嘴唇终于清晰开合:
“小倩,快走……”
宜年浑身发冷,耳边的声音太过于繁乱,他根本听不清。他只知道自己陷入了很危险的境地,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水面开始沸腾,无数苍白的手臂破水而出,朝他抓来。
“好喜欢……好喜欢……”
“和我在一起吧……”
“留下来……”
“留下来……”
宜年不胜其烦,伸手将油纸伞打开。他运力使油纸伞在手中旋转,风力使他腾空,逐渐离开了河水与地面。
那些苍白的手和骷髅再也抓不住他了。
宜年重新回到了鬼市热闹的街道中间,收起了伞,却不由得眉头紧皱。离开忘川之后,他耳边一直嗡嗡直叫,声音不停歇。
像是中了什么诅咒似的。
“你又拆散了一对爱侣啊……”
那声音黏腻阴冷,像是从地缝里渗出来的。宜年猛地回头,青石板路上只有几缕飘荡的鬼火,往来游魂自顾自地飘着,谁都不曾驻足。
“谁?”
“宁采臣和聂小倩永世不再相见,便是你想要看到的?”
宜年又环顾了一周,还是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除了这声音,耳边像是有很多人在嘟嘟囔囔,根本听不清楚。
他沉吟了片刻,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是他心里的声音。
“宁采臣继续赶考,聂小倩鬼修大乘,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他回答那个声音的问题。
“哈哈,两全其美?”那声音语气嘲讽,“你难道不记得原著的故事情节了?如果没有你的干涉,宁采臣也能在在燕赤霞帮助下救出小倩的骨灰坛。在鬼门关闭前,小倩能顺利投胎转世。转世的小倩与宁采臣重逢,两人再为一对眷侣。这才是完美的结局不是吗?”
宜年确信了,这声音是自己的心魔。不然也不会提到什么原著情节,《倩女幽魂》的故事有许多版本,刚刚提到的那个是他自己熟知的。
他反驳道:“若不是我的干涉,每一次循环宁采臣不都会死吗?”
“那猴子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你根本没有记忆,你怎么知道宁采臣会死?而且你刚刚不是看到阴差抓走宁采臣了吗?那猴子就是骗你的。”
宜年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为什么骗我?”
“他为什么骗你你还不知道?”那声音冷笑了好几声,“他看你的眼神可不清白,他对你是什么心思你就不要自欺欺人了。孙悟空再是成佛,也不过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妖怪。挂了个斗战胜佛的名头,就以为比弼马温好了很多吗?没有任何实权的东西,都是垃圾!”
宜年越听越沉默,他从不知道自己心底的想法竟然会这样激进。他也有些困惑了,不太能确信这真是自己的心声。
是受到了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你想步步往上,难道他不想?你不知道那猴子的脾气吗?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又被戴上金箍一路西行,他憋屈坏了,他恨透了金蝉子!他不过是以师生情为借口,想要报复,想要反击!他在找机会吞噬旃檀功德佛的圆满。可惜的是,猴子就是猴子,蠢笨!他认错了人,他以为玉蝉子与金蝉子是一体双生,找到了你的身上来。”
宜年想一想也有道理,如果他是孙悟空,受了这么多苦难,也难免会有怨怼。只是他很了解金蝉,即使是一个在五指山下压了五百年的猴子,在金蝉子这样无私无畏的师父手下,怎么也会被感化的吧?
宜年觉得这个逻辑不太对,便反问:“他接近我的目的是为了复仇的话,那他为什么要救我。若是演给我看的话,演技也太好了吧?”
“哦?看来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宜年还想要问什么,但那声音却突然消失了,耳边全是乱七八糟的呓语,听不清晰,又烦得要命。
被这样一说,他更心乱了。
是,他心里却是已经有答案了。他又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小沙弥,从玉蝉子到法海,他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要说完全无动于衷实在是自欺欺人。他必须承认自己修行不到位,作为佛修,心还没有静下来。
可是,就算孙悟空喜欢金蝉子又怎么样?他不是金蝉子,他能有什么办法?徒弟对师父这种感情,太过于背德和不伦了。
宜年摇了摇头,不再乱想,现在对他来说更重要的还是把现下的问题解决。他得找到离开鬼市的办法,或者是说离开这一层劫境的办法。
他按照之前店小二的描述走进了鬼市的巷子里,果然找到了传闻中的醉骨楼。
醉骨楼悬在鬼市最深的巷尾,檐角挂满褪色的红绸,夜风一吹,便如血浪翻涌。
楼内弥漫着甜腻的香味,四壁悬着美人图,走近了才发觉,那并非画作,而是一张张被完整剥下的人皮,用银钩撑开,眉眼口鼻仍保持着生前的样子。若有客人驻足,人皮的嘴唇甚至会轻轻开合,吐出一缕极致魅惑的呢喃。
艳鬼们倚在廊柱旁,个个肤若凝脂,唇染朱砂,可细看之下,便能发觉端倪。有的脖颈处有一圈细细的紫痕,是上吊留下的勒印;有的手腕内侧泛着青黑,乃吞金所致的毒斑。
艳鬼们的笑声像浸了蜜的刀,温柔地剖开听者的神智。
“这位客官,倒是面生呢……”
一道酥媚入骨的声音飘来,宜年抬眼,见一袭红纱如烟般拂至身前。那女子纤指执扇,半遮芙蓉面,只露出一双含情潋滟的眸。待她瞧清宜年的面容,眸光忽地一滞,扇面稍移。
“呵……”她低笑一声,嗓音里的甜腻倏地褪尽,只剩幽冷,“原来不是客官啊……”
她挑起宜年的下巴,评价道:“新来的?死相确实不错。”
她的指尖下滑,在宜年的喉结处流连,指甲突然暴长三寸,“就是不知道……能保持多久不腐烂呢?”
宜年身形倏然后撤,带起一阵阴风。那艳鬼的指甲堪堪擦过他颈侧,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泛着黑气的红痕。
“姑娘这是何意?”他指尖轻抚颈侧伤痕,指腹沾染上一丝腐臭的黏液。醉骨楼内还是笙歌燕舞,四周的艳鬼和客官们并没有注意到门口处的小插曲,以为是哪两只鬼在调情。
“你的皮囊这么好看,不如给我用吧?”那女鬼咧嘴一笑,红绸如毒蛇般朝宜年咽喉缠来,绸缎上浸透的尸油散发出甜腻腐臭。
宜年将油纸伞一展,伞骨间迸发数道幽蓝鬼火,将红绸烧出焦黑窟窿。女鬼厉声尖啸,十指指甲暴长如刃,带着腥风直取他心口。
“看来鬼市规矩,倒是比我想的还要直白。”宜年无奈摇头。他早该想到,这些沉沦欲海的鬼物从不知克制为何物,见着合意的便要强夺,遇着可欺的便要撕碎。
伞骨弹出不短的青锋,宜年闪至女鬼身后。未等对方反应过来,伞尖已携着森冷鬼气,将女鬼整个贯穿钉在了中央的朱漆立柱上。
那立柱上本就浸透了经年血渍,此刻被这一撞,竟簌簌落下暗红色的碎屑来。
“你……”女鬼没有料到她招惹的新来的鬼竟然会这样强,猩红的舌头突然暴长,再次朝宜年面门袭去。
伞面应声而开,那截袭来的鬼舌顿时被旋转的伞骨绞成数段,落地化作腥臭的黑水。
女鬼痛苦地尖啸:“啊啊啊啊啊!!!!”
楼内顿时大乱。
其他艳鬼见有鬼闹事,自然是帮自家姐妹,均现出原形。有的头颅旋转,后脑裂开血盆大口,有的腹部突然撕裂,钻出密密麻麻的婴灵。红烛爆燃,将整个醉骨楼照得如同血狱。
宜年面上不显,仍是那副从容模样,但心里却是有些慌了,收伞的动作明显急促了几分。
他并不想引起骚乱,却没想到自己这鬼修的实力竟然如此强劲,出乎了意料。但面对这么多鬼,他也不太确信自己能对抗到什么程度。他正在想该怎么逃跑,忽然嗅到一丝极淡的香味。
整座楼阁轻微震颤,所有烛火瞬间凝固,一道慵懒女声自顶楼飘下:
“小郎君好大的火气啊。”
宜年抬头,不由得看痴了。
这样的美人,天上人间都不得见,偏在这醉骨楼。她每走一步,楼板上就绽开一朵血莲。待走到近前,宜年才看清晰,实在美得难以描述。
“我家的姑娘待客不周,道歉赔礼便是,可也由不得贵客要打要杀呢。”美人朝宜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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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宜年现在战斗力max了,后面也会持续max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回
美人自称为醉骨楼的主人, 名为虞沛。她每说一字,唇齿间便逸出一缕桃色烟雾,甜香里却又裹着腐朽气。
宜年自然不想要跟他们起冲突, 见有了台阶,立即便往下走。他眸光微闪, 当即顺势收伞。那个被他打得惨烈的女鬼跌落在地, 溃散的鬼气又渐渐聚拢成人形,爬到了虞沛的脚边, 怨怼地望着宜年。
“是在下唐突。”他执伞行礼,腰弯得恰到好处, 既显恭谨又不失风骨,“初临贵宝地,听闻姑娘要取我皮囊,情急之下冒犯了。还望楼主海涵。”
虞沛忽然轻笑出声:“郎君好风度啊,道歉与我作甚?要赔罪该向她才是。”说着她手中的红绫缠住了女鬼的脖颈,脚下一踢,将那招惹宜年的女鬼踢到宜年的跟前来。
宜年心中觉得古怪。这虞楼主看似在维护自家姑娘,可那女鬼被红绫缠住的脖颈已然扭曲变形,显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这般做派, 倒像是借着惩戒之名, 行折辱之实。
女鬼盯着他的眼神恨意更深了。
他面上不显,朝那奄奄一息的女鬼深深一揖:“方才是在下鲁莽, 还望姑娘恕罪。”
话音未落, 虞沛突然收紧红绫。女鬼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身形竟开始慢慢融化,化作一滩腥臭的血水,血水中凝固了一颗血珠子。
“哎呀, 郎君的道歉折煞了姑娘啊。”虞沛惋惜地摇头,血水却顺着红绫倒流,尽数没入她的衣袖,“不过也好,这等没眼力的废物,本就不配留在醉骨楼。”
宜年有些惋惜:“她没做错什么,倒也不必……”
后面的话他咽回去了,因为周围的鬼刚刚明明都远远看着,不敢靠近,现在却自顾自忙起来,笙歌燕舞再起,似乎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这楼主虞沛绝非善类,他得更谨慎小心些。
虞沛转向宜年,女鬼化作的血珠子飞到了她的手中,她笑意更深,问:“不必什么?”
宜年笑而不语。
虞沛也没有再追着问,而是转了话题:“倒是郎君你……以艳鬼之身入醉骨楼,皮肉新鲜漂亮得紧,又这般知礼数,莫非是来寻个执事的位置?”
宜年转了转眼睛,指尖不着痕迹地抚过自己颈侧未愈的伤痕。他既为艳鬼之身,却对幽冥规矩一知半解,来这醉骨楼本就是为了探听消息。此刻见虞沛态度暧昧,索性顺水推舟。
“楼主这般厚爱……”他眼尾微挑,染着几分艳鬼天生的媚意,手中油纸伞却悄然转了半圈,收到了背后,“不如寻个清净处……我们单独说话?”
“那……便到我房中来吧。”虞沛应了,引着宜年往楼上走去。
宜年走入虞沛的房间,心里暗暗吃惊。屋内四壁竟是用人骨拼接而成,每根骨头上都刻着细小的咒文,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光亮。正中央数十个蚕茧般的物体,轻轻摇晃,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寒舍简陋,让郎君见笑了。”虞沛轻笑,指尖划过棺盖改制的案几,上面还留着暗红的寿字纹。她斟茶的杯盏,赫然是半块头盖骨,茶汤里浮沉着几粒眼珠,随热气上下翻腾。
宜年微微欠身,恭敬道:“在下裴宣,误入贵宝地,扰了楼主清净,实在惭愧。”
“好个知礼的裴公子,既然你也知道是叨扰,可有打算怎么赔罪?这可不是嘴上说两句就能揭过的……”虞沛红唇勾起讥诮的弧度,手中玩着血珠子。
宜年一直盯着看,倒也不怕暴露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事实来:“这便是记忆珠的其一,血珠?”
“自然。她没有名字,只是醉骨楼一个无名无姓的艳鬼,但她也有记忆,我可不能让她魂飞魄散,她还有价值在不是吗?”虞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仿佛能把他盯穿似的,“那你呢,你的价值是什么呢?你是以什么样的价值,走入我的醉骨楼。”
宜年自然知道自己的价值,不是他自大,而是他能感受到真相。这整个世界都是围绕着他转的,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价值。
他唯一的难题在于他知道的太少。
他已经经历了两次彼岸法/轮的轮回,他已经知道大概的运行法则。结合之前梵天告诉他的信息,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他过去的投影。但由于过去永远是过去,不可能完全复现,有很多事情就像是潜意识的模拟,仅仅是对他的记忆造成影响。
这里存在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声音,都与他本身的存在有关。但有一些人会相对模糊,有一些人相对复杂而深刻。
比如追着他的这几个男人,玉青、月君和悟空,他们像是活生生存在过,有完整的故事线和人物背景。而另外的一些角色,如刘贤、安澜、将离,已经眼前的虞沛,她们有名有姓,却又显得很平面虚无。
宜年看着眼前的虞沛。
确实是个惊艳夺世的美人,但让他细看她的五官,又很难形容或者描述。让他再观察这屋子里的诡异,都是他能够想象出来的很无趣的一些东西,丝毫不能挑动他的情绪变化。
甚至是他耳边那些嘈杂的声音,嘀嘀咕咕个不停,说着他知道的或者不知道的事情。他不想听,却一直在被扰乱着。
刚刚袭击他的女鬼那么真实,却在下一刻变成了血珠,变成了鬼市的流通货币。
宜年的心境与刚刚踏入这里完全不一样了。
好奇心已经丧失,剩下的变成了疲惫和厌倦。只是他礼数太好,表面还维持着平静的情态。
他变得没有耐心,也许跟耳边不停地噪音有些关心。
“我不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对虞沛说,“虽然我是艳鬼,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寻一个什么执事的位置。”
“那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宜年缓步踱至悬吊的蚕茧下方,指尖捻起一根垂落的蚕丝。那丝线看似纤细,触手却冰凉黏腻,如同浸透了尸液的蛛网。他轻轻一扯,蚕茧应声破裂,一具赤/裸的人体重重摔落在地。
确实是活人,胸膛微弱起伏,皮肤因黏液覆盖而泛着诡异光泽。可当宜年翻过那具躯体,只见头颅空空如也,颅腔里本该盛放脑髓的地方,只剩一团蠕动的血丝。肢体软塌塌地瘫着,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骼,只剩维持心跳的器官在黏液包裹下机械运作。
果然如此。
宜年心道,甩开手上黏连的血丝。这些艳鬼所谓的美貌,不过是靠活人皮囊缝缝补补的假象。就像眼前这具被掏空的躯壳,艳鬼们吸食脑髓以维持灵智,啖尽骨骼以塑形,最后将剩下的皮囊像衣服般披在身上。
“怎么,你来这里,是觊觎我的衣橱?”虞沛在他身后吹着冷气。
衣橱,也是,艳鬼们不过是把人类当做自己的衣服罢了。
宜年凝视着地上那具空洞的躯壳,心头蓦地一凛。这哪里是什么鬼市?分明是阴阳交界处滋生出的魔障之地。艳鬼们将活人视作衣裳,剥皮拆骨,只为一己私欲。如此行径,已与邪魔无异。
在这里做鬼修,就算大乘,也不过是堕魔,坠入深渊。
“堕魔有什么?”那声音又响起来了,“这里又不是现实世界,你就不能感受一下堕魔的滋味吗?你都没有体验过,你就知道不好了?你们这些和尚,默守陈规!泥古不化!太过于腐朽了!”
宜年皱起眉头,很不耐烦:“你别说了,闭嘴吧。”
“怎么,裴公子嫌奴家话多?”虞沛魅气如兰,用手指勾动宜年的下巴。
宜年根本顾及不了她,还在跟那声音吵架。
“我闭嘴?是被我说中了吧?你被我说中了,你还在假惺惺什么个劲儿啊?你早就想堕魔了不是吗?你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要克制,你以前总是忍耐,忍着饥饿,忍着幸苦,忍着这,忍着那,你什么都要忍。现在连想一想堕落的事情都要忍了?”
“我让你闭嘴!”宜年愤怒地叫了一声,虞沛被他一下子弹开。
“我不可能闭嘴的,因为这是你的心事啊。只有你死了,我才能闭嘴。但是你忍了这么多事情,就是忍不了让自己去死。你偏偏要活着啊,就算是作为自己最厌恶的鬼怪,成了艳鬼,要靠他人的皮囊而活,你也要活着。你怎么能忍?你怎么不去死?”
虞沛眸光骤然转冷,整座醉骨楼都为之一颤。
“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她唇边笑意未散,声音却已浸透寒意,“我以礼相待,你倒来砸我的场子?”
话音未落,她十指忽的暴长,指甲化作森森骨刃,带着刺耳破空声直取宜年咽喉。与此同时,四周悬挂的魂茧齐齐炸裂,无数血色丝线如活物般从四面八方缠来,每一根丝线上都附着凄厉哭嚎的怨魂。
楼板下突然探出数十只青紫鬼手,死死扣住宜年双足。虞沛将一柄由人脊骨炼制的长剑已握在手中,剑锋所过之处,连空气都被腐蚀出扭曲的黑色痕迹。
“今日便教你个道理。”她剑锋直指宜年心口,眼中血色大盛,“在这醉骨楼,我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回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刚刚你不是都看到了, 方才她徒手将女鬼搓成血珠的模样,你没看见吗?那些悬吊的活人躯壳,你没看见吗?你还不动手?”
宜年用伞将脚下拉扯他的手砍断, 一个侧翻,虞沛的骨刃堪堪擦过腰侧。他踉跄着撞向人骨拼就的墙壁, 那些刻满咒文的骨头突然活过来般, 伸出尖锐的骨刺扎向他的后背。
“唔!”他闷哼一声,伞尖急转, 将袭来的骨刺斩断,断骨落地竟发出婴啼般的惨叫。
虞沛的红绫如毒蟒追至, 缠住他的脚踝猛力一拽。宜年重重摔在棺木案几上,茶盏倾倒,里面浮沉的眼珠黏在他脸上,瞳孔突然转动,直勾勾盯着他。
“你还在犹豫什么?”心里的声音厉声催促,尖锐得几乎刺穿耳膜,“你对活人怜悯也就罢了,你连对鬼都要讲慈悲?你简直就是废物!你能做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从一开始,一开始你就废了!你还记得自己是六翅凶蝉吗?上古凶兽转世成你这样子, 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