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珍珠砖在光下闪着贝母般的光泽,光泽一路延伸向墙壁尽头紧闭的玻璃窗,窗中映出游弋躺在床上熟睡的脸,冥冥之中,他睁开眼睛,发现哥哥不在房里,办公桌上的电脑却亮着。
哥哥呢?
他下床去找人。
听到楼下传来模糊的说话声,是哥哥的声音。
哥在和谁说话?
小飞哥来了吗?
他坏笑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向楼梯口,想吓这俩人一大跳。
然而当他看到楼下的光景,却愣在当场。
没有小飞。
没有别人。
没有任何人。
只有梁宵严在对着一团空气说话。
他侧身站着,手里握着水杯,声音很轻,一贯的看似冷漠实则纵容的腔调,边说边把脚一左一右地从拖鞋里退出来,向后一步,地上并排躺着两只拖鞋。
“头发长了。”
这句音量大了些,他温柔地伸出手,指尖捋了一下空气,又将手里的水杯往前一递,松手,“啪!”
杯子四分五裂,玻璃渣溅得满地都是。
清脆的碎裂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无比响亮。
响亮又尖锐的一把刀,插进梁宵严心窝。
他像被这声音吓到似的,肩膀一缩,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满地碎片和消失的弟弟,很无助很无奈,但更多的是麻木。
下一秒,麻木的心骤然悬起。
一道微小的啜泣声飘进耳朵。
某种万劫不复的预感,从他被水打湿的裤脚,贴着小腿阴恻恻地爬了上来。
他循着声音,僵硬地扭过头,看到游弋瘫在楼梯上,拼命捂着嘴巴,眼睛瞪得极大,眶里托着两汪血淋淋的泉眼,泪水化作血海从里面淹出来。
那血淹没了这个美好的夜晚,也淹没了他和弟弟。
他最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很长很安静的一段时间里,梁宵严都没作出任何反应,他只是呆立在那,看着弟弟捂着嘴哭。
哭声一开始只是小小的,毛毛细雨。
慢慢地变得哽咽、变得嘶哑、变得撕心裂肺、变成倾盆大雨。
雨水落在他锈迹斑斑的缝隙里,就像盐落在没有壳的蜗牛上。
弟弟在哭,他在吞咽。
滑过喉咙的不是口水,而是碎玻璃。
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吞咽困难,感觉到撕裂般的痛感拉扯着咽部。
身体机能恢复的第一时间,他先给小飞打了个电话:“过来。”
两分钟,小飞从岗亭冲到主楼,推开门,还没问他怎么了,看到地上的玻璃渣和从口袋里滑出的药,还有楼梯上哀嚎的游弋,瞬间明白过来。
——他当着他弟的面发病了。
梁宵严此刻还算冷静,对小飞说:“把他弄上楼睡觉,我去公司加班。”
说完看都没看游弋一眼,径直往外走。
“哥你别走!”
游弋疯了似的冲下来,“你等等!不要走!梁宵严……!我看你敢走!”
他摔在地上,又爬起来,惊慌的小脸四处张望,看到茶几上一只玻璃杯,抓过来“啪!”地在桌上磕碎,断口冲着自己的脖子:“你再走一步我立刻抹脖子!”
梁宵严猛地回头,目眦尽裂。
眼中茫然无助心疼难堪统统化为愤怒,要把他整个人都烧着的愤怒。
他抓住要冲过去的小飞,眼睛看着游弋,只说了一个字。
“抹。”
游弋跪在地上,手颤抖起来。
玻璃杯锋利的断口几次划过皮肤。
梁宵严向前一步,明明面无表情,声音那么平静,可周身透出的那股似火又似海的威严与凌厉,却让他从心底里打了个寒战。
“来,我看着你抹,抹吧。”
“抹啊!”一声暴戾的咆哮。
杯子应声落地,游弋崩溃地瘫倒。
“对不起……我、我只是……我吓死了,我疼死了……你别走,你救救我……”
客厅惨白的灯光下,红木地板好似一滩血海,游弋跪在其间,眼泪化作红线,牵引着哥哥一步步走向他,伸出怜悯的手,把他按进怀中。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梁宵严抚着他的脖颈警告道:“你再敢拿死来威胁我,我就让你也尝尝这是什么滋味,你不敢真动手,但我一定会做。”
“小飞,带他上楼。”
凌晨五点半,天光大亮。
游弋蜷缩在卧室床边的地毯上,丢了魂似的睁着空洞的双眼。
不知道过去多久,门被打开一条缝,楼道里的光像一把打开的扇子照进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手把他抱起来,放在床上,遮光帘缓缓关闭,身旁躺上来一个人。
屋里很暗,气味和声音被不断放大。
被子下的空间仿佛一个安全的巢,巢里蜷缩着一只大鸟和一只小鸟。
大鸟先侧过身,朝着小鸟的方向装睡,过了一会儿小鸟也侧过来,把大鸟抱进怀里。
“什么时候开始的?”
游弋把哥哥的脸按在胸前,下巴抵着他的发旋,学着哥哥的样子揉了揉哥哥的后颈。
良久,梁宵严说:“你七岁那年,李守望喝醉酒,拿刀砍我们。”
“我先被砍倒了,叫你快跑,你没有跑掉,快被李守望追上时,我看到了婶娘冲出来挡住他。”
但是那时婶娘已经离开家一年之久。
游弋没呼吸了。
他躺在钉子上,吸入的空气都带着刺。
他用拇指指甲的尖拼命扣食指指甲盖下边那点薄薄的皮,仿佛用一根牙签扎进那里然后不断地往里捅,往里刺,拔出来再按进去。
他张嘴想喊,痛不欲生。
随着眼泪无声地流出,灵魂也散成一堆碎片飘散。
他刚才一直在想,哥哥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幻觉的?
他失踪的那一个月吗?他离开家的这一年吗?
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原来这么早。
他七岁时哥哥才十六。
十六岁……还是个小孩子啊……
他十六岁时尝过最大的疼就是因为身量拔高而在夜间抽筋的生长痛。
可他哥哥……哥哥为什么要面对这些……
为什么要他做哥哥……
为什么要一个小孩子去保护另一个小孩子……
为什么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
哥哥发病时十六岁,现在三十二,又过了一个十六年,他居然一点都没发现。
世界上有哪个弟弟是当成他这样的。
“为什么会这样?”
冷汗顺着眉骨刺进眼睛,泪水砸到哥哥脸上,比硫酸还要烫。
梁宵严说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我害怕吧。”
他的力量太小,他要对抗的苦难太大,他恐惧到极点时就会幻想出一个大人来保护他和弟弟。
但幻觉到底是幻觉,那一刀最终还是落在了弟弟背上。
皮开肉绽,好疼好疼。
那不是李守望第一次对他动手,但却是第一次对游弋动手。
李守望经常打他,枣树藤都不知道抽断多少根,梁宵严从不觉得有什么。
疼痛是他的常态。
是他婴儿时期需要的抚触,是他幼儿时期渴望的拥抱,是他少儿时期争取的温饱。
他从出生起、从有记忆起就在疼。
不是身体疼就是心里疼。
他一直觉得疼痛只是一种过敏原。
有人对这种过敏原的耐受力高,有人耐受力低,而他不过敏,所以他并不畏惧,习以为常。
直到那天他从地上醒来,下着大雨,看到弟弟幼小的身体趴在雨中,背上那么长一道流血的伤口,被雨水浇着,仿佛一具没人要的、被抛弃荒野的小尸体。
他才意识到,这种过敏原会要孩子的命。
毒打之于他只是疼痛,对弟弟来说却意味着死亡。
毒打好可怕。
比孤独还要可怕。
从那之后,他经常在弟弟被打时产生幻觉。
这些幻觉迫使他最终杀了李守望。
“那你有去看医生吗?”
游弋回想小时候他们在寨子里的那几年,哥哥好像从没有离开过他超过半天时间。
“你为什么不去看医生?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还是绷不住地哭了出来,胃里翻江倒海,疼得心脏开裂。
“我是你弟弟,我是你唯一的家人,我可以保护你的……为什么连这种事都不告诉我……这么多年了……你发病时得多害怕啊……”
“看医生要怎么说?精神分裂?”梁宵严的语气甚至带着点讥讽。
游弋听不得他贬低自己:“别瞎说!你这是生病了……”
“但寨子里不会有人认为这是生病,他们会觉得我疯了,疯病会传染,下河西那家姓李的女人因为精神失常被关起来了,我也会被关起来,到时候你怎么办?”
他从弟弟怀里抬起头。
黑暗中,两个人望着彼此。
眼睛是灵魂的湖面,他们坠落进彼此的湖心。
“你这么蛮,谁愿意养你?”
“谁来养我才能放心……”
“你管我干什么啊!”游弋哭着一头撞进他怀里,“你不养,总会有人养!”
“我还有叔叔、姑姑,即便他们都不养还有村长呢,总有人管我的,你先顾你自己呀!”
梁宵严沉下脸,冷眼看着他。
“叔叔,姑姑,村长,你想让谁养?”
游弋哑声吼出来,吼声震落好多泪。
他揪着哥哥的睡衣领子,难过得团团转,一会儿想把自己的胸腔给剖开,把哥哥团成一小团塞进去藏起来,一会儿又想把自己塞进哥哥胸腔里。
他想和哥哥融为一体,想和哥哥共用一泵血,一颗心,想感知哥哥的所有疼痛、恐惧、不安、伤口,再把自己变成他最外面的那层皮,帮他抵御这一生所有的苦。
“你凭什么养我呀……我不是你弟弟,我们没有血缘,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欺负你的坏人的孩子!你傻不傻啊……你不爱我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爱到头了就会变成恨。
恨他的善良,恨他的好,恨他的爱跟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没两样,被他爱着就像被火灼烧。
梁宵严闻言只是轻笑。
“我也想不爱。”
“可是寨子里的小孩儿,没人爱就会死,死掉就会被挂到树上。你连经过那片石头林都怕得发抖,我要怎么忍心把你挂上去呢。”
他抱着游弋坐起来,背靠床头,弟弟赖在他腿上,两人像两只交颈的天鹅。
他紧紧地抱着弟弟,却觉得拥抱一点都不解渴,于是收紧手臂用力挤他一下。
游弋被挤得心都麻。
“你刚出生时就这么大。”
梁宵严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卡的距离,“像只没毛的小耗子。”
“我从这么大开始养,从一个长着奇形怪状的头的小怪物养成白白胖胖的漂亮娃娃,谁看到都说我养得好,都想上手摸一下。”
“我不给他们摸。”
“我的宝贝,不要别人摸。”
他说着那么孩子气的话,眼眸却悲伤得如同一条饱经沧桑的河。
游弋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头顶。
“那我也不要别人摸了,只能哥哥摸,别人碰我一下都不行。”
梁宵严弯起唇角,似乎对他的决定很满意。
游弋仰起脸,把自己的眼睛贴进哥哥眼窝,小小声地问:“看到幻觉时,会怕吗?”
梁宵严犹豫几秒:“怕。”
游弋疼得想要呕吐。
“怕怎么不和我说……我能保护你的……”
李守望死的那晚,就是他挡在哥哥身前。
梁宵严看着他,沉默不语。
因为我是撑起你的骨头,我不能让这根骨头打弯。
能成为弟弟的依靠,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
游弋又问:“幻觉出现得频繁吗?”
“不频繁。”
梁宵严低头,玩他的手。
以前游弋的手是软绵绵的,纤细但是指缝间很肉乎,捏着玩就像捏面团。现在结实有力,掌根还鼓起一层薄薄的茧。
“第一次看见婶娘之后,我明白她没法救我们,就不再看见她了。”
又过了半个月,李守望赌输钱,抄起条竹疙瘩追着游弋打。
梁宵严恍惚间看到了妈妈。
他自己的妈妈。
但他并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于是那只是一团黑影,很快就被条竹疙瘩打散,打散后就换成了爸爸站在那儿。
梁宵严当时就知道那是幻觉了。
因为爸爸不可能来救他。
看到他被打得上蹿下跳,爸爸可能会拿起相机给他拍照,并要求他叫得再惨一点。
婶娘、妈妈、爸爸都被打散之后,他就再没出现过幻觉了。
他没人可幻想了。
他长到这么大,人生贫瘠得如一张草席,席上匆匆掠过几个过客,每一个都给席子烫出一道疤。
他试图向所有认识的人求救。
求他们救救弟弟,不要再让他的宝贝被打。
条竹疙瘩抽在身上好疼啊,砍刀会把小孩子砍死的。
但没有一个人肯救他。
他不是没想过逃跑。
他十六岁了,虽然打不过身强体壮常年干建筑队的李守望,但是总可以跑掉。
他一个有手有脚肯吃苦耐劳的大小伙子,不管去到哪都能活,就算是捡垃圾他也能把弟弟养大。
但李守望一看出他的念头,就把弟弟锁了起来,不让他们同时出门。
他尝试过无数次,都没能把弟弟偷出来。
很短暂的一刹那,他曾自私地想过:自己跑。
弟弟是他的“拖累”,是捆在他脚上栓在他心上的枷锁。
李守望一直拿弟弟威胁他,逼他做这做那。
他给李守望的建筑队白打了一年工,攒的那么一点点钱还被抢去买酒。
绝望到极点时,他也曾想过一走了之,任由弟弟自生自灭。
他不停地给自己洗脑:那不是我的孩子,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是什么好人,他死就死了。
只是他没想到,李守望杀死游弋的方式,不是掐死他,也不是饿死他。
他把那根枣树藤缠在游弋细弱的脖子上,缠在他亲儿子的脖子上,要活活绞死他。
游弋挣扎喊叫,嚎得像只被宰杀的猪崽。
梁宵严把他救下来后一整个晚上耳边都是弟弟的惨叫声。
后来他想,那就抱着弟弟一起死吧。
活着那么难,死去只要一瞬间。
他没了活路,他也受不了弟弟被绞死。
他给弟弟喂了一大碗奶,给他唱完了一整首虫儿飞,弟弟窝在他怀里,睡得毫无防备。
一条冷血的毒蛇,爬向弟弟的脖子。
那截脖子特别细,温热的,手攥上去软得完全使不上劲儿。
他很用力地掐他,把他的脖子掐紫了,脸也掐紫了,但弟弟从始至终都没吭一声。
游弋睡觉很轻,脖子上还有伤。
梁宵严知道他早就醒了。
但他不哭不闹也不睁眼,只是静静地流泪。
他知道哥哥在做什么。
他甘愿为哥哥死掉。
他终于疼得受不住时无助地伸出一双小手,不是要挣扎,而是闭着眼求哥哥:“你抱着我好不好,你抱着我我就不怕了……”
梁宵严全部的力气骤然泄掉。
那一晚上比他前十六年加在一起还要疼。
但是他下不去手,总有人替他下手。
他出去上厕所回来,看到弟弟坐起身,背对着他,把那根枣树藤,缠到了自己脖子上。
两只小手拽着两头往外拉。
那根枣树藤并不锋利,是从枯树上扯下来的,李守望只是想威胁梁宵严,并不是真想儿子死。
但再钝的刺,只要力气足够大,也能扎进肉里。
游弋用力到浑身发抖,用力到鼓出来的胖肚子都在颤。
小小的身体,脚上拴着铁链,脖子被树藤吊着。
梁宵严冲过去,问他在干什么!
他疼得说不出话,只是空出一只手,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小把糖。
那是哥哥给他买的糖。
寨子里小卖铺仅有的一种糖。
棕色的,用黄米和麦芽糖做的,形状像个小圆鼓,游弋叫它胖鼓糖。
梁宵严每个月的工钱也就够买两块糖,游弋吃得特别珍惜。
别的小孩儿吃这个糖直接一整个儿放嘴里,咔哧咔哧嚼碎,游弋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咬下一个角,甜得晃荡两下脚丫,剩下的就不吃了,藏起来谁都不给。
现在枣树藤勒着他,刺扎进脖子里。
他流了好多道血,白净的小脸胀成个要炸掉的番茄,他攥着那一小把糖递给哥哥,乌青的嘴巴一开一合:“我死掉,哥哥走……哥哥吃糖,以后不苦……”
那一瞬间,寨子里万籁俱寂。
梁宵严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部分死去了。
坏死的部分被挖出去,弟弟作为崭新的血肉填充进来。
原本已经枯败的树干,遇到另一根枯败的细芽,狂风暴雨将他们以同样的伤口嫁接到一起,变成一棵畸形但重焕生机的小树。
梁宵严扯掉弟弟脖子上的树藤,深深地攥进掌心,眼中翻滚着决绝的杀意。
该死的根本不是他们!
他和弟弟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比谁都好。
“李守望死后,我就很少再出现幻觉了。”
梁宵严撩起游弋脸边的长发,露出光洁无疤的脖颈,细细密密的吻落上去。
他一寸一寸地吻着弟弟耳后到锁骨的小片皮肤,吻得很珍惜,也很珍爱。
游弋发间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顺着弟弟的睡衣下摆探进去,摩挲他背上那道刀疤。
“那哥哥好了吗?有去看医生吗?”
游弋喘息微乱,身体软成一大团捏捏玩具随便他怎么玩。
“没有。”梁宵严说。
“你八岁之后,我们搬到城里。”
准确地说,是被梁宵严的亲生父亲——梁雪金,接到了城里。
那两年梁宵严忙着和父亲抗衡,和家族里不同意他把弟弟带在身边的长辈周旋,拼了个鱼死网破才得以带弟弟脱离梁家。
之后他又开始建码头,开公司,打通枫岛沿岸所有港口的运输线。
至于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小毛病,根本无暇多顾。
“码头建起来后我一直很忙,幻觉也再没出现过,我以为我好了,直到……”
他话音一顿,垂眸看弟弟,向他摊开手掌。
游弋自己把脸放到他掌心,眨巴着一双红彤彤的泪眼,等他的下文。
“你真的想听?”
“嗯。”
握着脸颊的手蓦然收紧。
梁宵严语速极快,直白平静:“直到去年你失踪时,我看到你淹死在江里。”
游弋睁大眼,还没反应过来,心口就迎来一记重拳。
“当时是你失踪的第27天,我万念俱灰,跳进江里瞎找,我没抱任何希望,我在心里求神拜佛保佑你不在这里,然后就看到……看到你被一块石头坠着,泡得没有样子了。”
“别说了!”
游弋痛哭出声,哀嚎的嗓子破了音。
他扑过来想要捂哥哥的嘴巴,但梁宵严早有准备,掌心一合将他的后颈攥在手中,五指不轻不重地掐着他的发根,逼他以一个扭曲的角度和自己对视。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死状。”
他把弟弟按过来,亲吻他痛哭的眼睛。
与其说吻,不如说是刎。
“我看到过你被车碾成两段,跳楼摔成一滩烂泥,被坏人捅了好几刀……各种各样的死掉的你,血淋淋地躺在我面前,求我救你,说,哥哥我好疼,你怎么一直不来……”
“我还在那个城市的垃圾站看到过一个男孩儿,吃了不该吃的药,被人害了,衣不蔽体地躺在垃圾堆里,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全是掐痕、咬痕、凌虐的痕迹,四五只黑黢黢的老鼠剖开他的肚子钻进去啃,你能想象他的父母看到他这幅样子会有多疼吗?”
梁宵严睫毛颤了颤。
“幻觉让我把他看成了你。”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活过那一天的。”
游弋尖叫起来。
破碎的哭声响彻整间卧室。
门外有人敲门,他拼命扯开梁宵严的手,脖子到脸涨得通红,颈间的血管根根暴起。
“别说了!别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我错了……不要再说了!”
他被泡在泪水里,泪水汇聚成一片沼泽,把他吞进去,把他撕碎。
梁宵严按开床头的小灯。
暖黄的灯光照出游弋一身的泪。
他说不出别的话了,他一遍遍地祈求哥哥。
凌乱的长发跟疯子似的糊在脸上,他哭红的鼻子和狰狞的脸显得那么可怜。
但梁宵严无动于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弟弟,对他的痛苦熟视无睹,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没有喜怒哀乐的神明,不哄也不安抚,就那么放任他哭。
这事想要过去,他早晚要哭这一场。
那二十七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必须要知道。
哭声持续了很久很久,悲痛随着他的泪水撒得满屋都是。
游弋的声音越来越哑,身体随着抽噎颤抖,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再发不出任何哭声,只有一行一行的泪淌出来,只有一股一股的血从心里流出来。
梁宵严这才大发慈悲地伸出手,捂住他的心脏。
“什么感觉?”
游弋张着嘴,泪水和口水混在一起,只有哽咽,说不出只言片语。
梁宵严告诉他:“这就是我看到你死在我面前的感觉。你失踪了多久,我就体验了多久。”
轻飘飘的一句话,将游弋只剩一层壳的躯体彻底击碎,变成一块没有壳的牡蛎。
梁宵严把牡蛎从碎片中打捞起,如同从无尽的痛苦和愧疚中救赎他。
“你哭什么呢?”
他吻着弟弟脸上的泪,舌尖舔舐滚烫的盐。
“不是你要听的吗?”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难道你不知道你一声不吭地消失后,哥哥要面临什么吗?”
“嗯?蛮蛮。”
他温柔地挑起游弋的下巴。
窗帘被微风吹动,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们。
梁宵严的声音始终缓缓的,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小时候我宁愿和你一起死,都没有抛下你自己跑掉,你是怎么敢留下那么个荒谬的理由就一走了之的?”
“还一走一整年,我们结婚都不到一年,我等你长大等了二十多年。”
“等到最后等来这样的结果。”
游弋抽泣得没法呼吸:“对不起,我、我以为我走了就没事了,我走了你就能好好的……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以为一年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以为一年没什么的……”
“很快?”梁宵严哂笑起来。
“你们这些小孩子总是不懂得光阴宝贵。”
“我比你大九岁,你刚满十八时我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你风华正茂时我已经年近四旬,等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后悔没有多看看年轻时的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