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提高的嗓门:“岑几渊!我知道你在家!你再不开门我就在这嚎到你邻居报警!”
拍门声一直不肯停,岑几渊缓慢地起身,打开了门。
伏一凌拎着一大袋零食和啤酒手里拖着个行李箱挤了进来,嘴里嚷嚷着“平城这鬼天气真的热死了”,却在看到岑几渊苍白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的瞬间,话都卡在喉咙里。
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干巴巴地说:“我……我这几天在这里住着,没意见吧?”
第二天,伏一凌猛地推开卧室的门,把岑几渊几乎是半扛半拽的拎到餐厅。
桌上是热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和皮蛋瘦肉粥。
“吃点东西,求你了。”他把勺子塞进岑几渊手里。
后者低着头,很久,才慢慢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咀嚼,吞咽。
尝不出味道。
一周后,简子羽和符车也来了,两人都没多问什么,只是安静地陪在他身边,女生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时不时敲打几下,目光忧虑地看着窗边那个身影。
他坐在那里,好久了,就这么望着窗外,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进眼里。
男孩时不时拿着根棒棒糖塞进他手里,目光短暂地看着他塞得鼓鼓囊囊的口袋,便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手指离开了。
阳光从窗口一侧移动到另一侧,时间,也过得飞快。
某个深夜,岑几渊又一次从梦魇中惊醒,汗湿的睡衣黏在身上,窒息感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去摸身边,却摸了个空。
几乎在同一时间,主卧的门被猛地拉开,伏一凌连鞋都没穿好就冲了进来。
黑暗中他看不清岑几渊的表情,只能听到清晰又破碎的喘息声。
他什么也没问,快步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那个蜷缩在床角发抖的身影。
“没事了……没事了……”他反复说着。
“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掌心一下一下拍着岑几渊的脊背,却被那日渐削瘦的身子硌得心口酸胀,声音哽咽。
几个月后的一个午后,阳光难得的好。
伏一凌盘腿坐在沙发上,搜肠刮肚地讲着笑话和最近的趣事,试图逗逗那个人的开心。
岑几渊安静地坐着,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的那个落了层薄灰的天文望远镜,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帮我……”他开口,声音低得几乎是气音。
“什么?”伏一凌立刻禁了声,生怕惊散了这难得的主动。
岑几渊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个角落,又沉默了几秒,再次开口。
“报名……天文学……硕士考试。”
伏一凌彻底愣住了。
岑几渊自从离开那个世界……再也没敢抬头看过星星,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主动说自己想做什么。
巨大的狂喜瞬间涌上心头,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
“好!好!天文学!我马上查!哪所学校?报名材料我帮你准备!”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目光落在那张依旧没有什么情绪的侧脸上,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
猛地转过身,说是去拿电脑,却难以控制的落了泪,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
接下来的日子里,伏一凌忙前忙后,找学校、查资料、打印申请表,很快一摞摞厚厚的文献和教材便堆满了客厅的角落。
他一边帮岑几渊整理那些密密麻麻印着公式和星图的资料,一边忍不住嘟囔。
“我说渊儿,你真是……休学这么久,一回来就要跨专业考顶尖名校的研……身体能吃得消吗。”
岑几渊的目光没有从屏幕上的移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的星图。
那是,严熵记忆里记得最清楚的“天渊”。
其实,不是他选择去考天文学,是那个人,把钥匙,连同爱意和牵挂一起塞进了他手里。
他好像只是顺着那个人的指引往前走下去而已。
就像是,那个人透过这片星空,依然沉默着陪伴他而已。
五年后。
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年度学术会议,主会场的气氛肃穆、专注
岑几渊坐在靠前的嘉宾席,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和黑发衬得他肤色冷白,微微侧头听着台上另一位学者的报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点着会议手册的页角。
“谢谢,现在,我想邀请岑几渊先生展示他关于NGC5216星系潮汐碎片运动学分析的最新发现。”
会议主持人的声音传来。
岑几渊闻声点了点头。
起身,走向演讲台,调整了一下麦克风,将U盘插入接口。
背后的巨屏亮起。
“潮汐碎片流的存在是过去星系相互作用的关键指标,我们团队利用丽江观测站2.4米望远镜的深度成像和光谱数据,结合Gaia DR3的自行测量,追踪了这些微弱结构的空间分布和运动学特性……”
他的演讲条理清晰,指出前人模型中一处微小的偏差。
提问环节,一位头发花白的教授提出了一个关于数据筛选可能引入偏差的质疑。
岑几渊微微倾身,眼神看向提问者。回答地简洁,直击要害,无可指摘,
台下响起几声表示赞同的声音。
他微微颔首,拔下U盘,走下了演讲台。
一直坐在后排的伏一凌和简子羽默默对视了一眼,又不着痕迹地扭过了头。
在回答那个问题时,岑几渊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在发颤,只有他们看到了。
他们还看到,在他回到座位时,那双眼底闪过的空洞。
会议茶歇时。
有人上前与岑几渊交谈,讨论着他的研究。
后者语气平稳,应对得体,就某个细节进行简短的探讨。
随后他端起水杯,独自走向窗边。
午后的阳光,街道车水马龙。
一切和他隔着一层玻璃,凑不进去,融不进那场热闹里。
晚饭后,他和伏一凌简子羽告了别,两人说明天约着一起出去散散心,他也点头应下。
从三年前,他就已经不需要伏一凌一直在那个家陪着他了,但是他还是执拗地在自己家附近租了房,隔三差五就找过来。
五年了。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岑几渊头抵着车窗,抬起眼,望着那片无人深空。
回到家,洗了澡,换了衣服,他靠坐在办公椅上,眼睛始终没离开窗外的夜空。
桌上的笔记本还翻开着,没有阖上,他不懂为什么要写,好像这样用文字写下来的话,能传达到那个世界一般,这一本又一本,已经忘了写了多少了。
最新的一页,是岑几渊前三天写的。
致严熵。
窗外的桂花好像快开了,夜里风里总能闻到一点很淡的甜味,我记得……你是喜欢这个味道的。
我还是不喜欢吃面包蛋糕,但是今天楼下新开的面包店有香气飘上来,我,莫名其妙就去买了一个栗子蛋糕。
太甜了,我不爱吃。
这几天刚核对完丽江传回来的光谱数据,是那个关于我们,嗯,是我一直在跟进的相互作用星系群。
结果还不错?修正了你星图里一个小参数,大概,只有千分之一的偏差。
你留下的那台望远镜,是个奇妙的东西,它能让我看到数百万光年外的星光,原来这些光,实际上在你我分别之前很久很久,就已经踏上了旅程。
这感觉很奇怪,我拼命地追逐着星,记录的也只是他们古老的过去,永远只能触碰它的背影,就像,就像我们之间的一切。
我试着用你留下的记忆去对比新的观测结果,匹配度很高,它有些太完美了,我有时会想,如果你在这里,大概会指着某个偏差值,和我讨论是不是仪器的误差……这些以前,我还是只猫的时候,好像是听不懂的。
平城入了秋,夜里凉得快,我加了件毛衣,是你衣柜里那件灰色的,洗得有点软了,但是穿着很暖和。
伏一凌前几天又来蹭了饭,带来的水果冰箱里塞不下,唠叨着让我少吃点速冻馄饨,还说要把冰箱最后一格的变异馄饨扔了,我没让,不过它确实也快变异了吧。
最近睡眠,还是老样子,但我很少在重要的场合睡着了,也很少再做噩梦,只是昨晚还是没有梦到你。
你能再来我梦里一次吗,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你了。
有时在观测站待到很晚的时候,看着星空,我觉得时间好像被拉长了,又好像没有,好像,之前在山上看到的星星,也是这么亮。
研究院走廊的灯不知道为什么换成了暖黄色,像以前我们经常去的负四层。
胸针里的影像,有些模糊了,我总会拿出来看看,原来我以前还会跳起来打你的头,还会吃着糖和你说快回来。
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如果现在你在我身边,我应该不会再打你的头了。
一切都很好,严熵。
星星也很亮。
一切都很好。
望安好。
岑几渊。
夜里平城下了雨,下的久了,天亮时就成了雾蒙蒙的一片灰色。
“家里空调又不记得开,秋老虎都走多久了。”
雨伞被抖了两下,收束在玄关,也没想到这屋里比外面还冷,感觉呼口气都是白的。
伏一凌说完叹了口气,敲了敲卧室的门。
岑几渊本就不喜欢在这种雨天出门,他觉得冷。
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不想理,也算是默默爽了今天的约。
伏一凌靠在床头,望着窗轻声开口。
“真不想去?”
没有回应,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伏一凌撇了撇嘴,转身佯装要走,嘴里念叨。
“哎……听说商场那家宠物店,购了一批水母,但是那东西太难养了,好多人都只是去看看,也只是觉得新奇,不买。”
拉开门,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
“宠物店也是,自己也没搞明白水母怎么养,那一批死了好几只,现在就剩一只也蔫蔫巴巴的。”
被子下的手蜷缩了一下,松开,翻了个身,面朝着窗。
雨点轻轻砸在玻璃上,淅淅沥沥的往下淌,掩住了一点天色。
“啪嗒。”
门被轻轻带上了。
许久,床上的人才缓缓坐起身,坐了半晌,又赤脚走到落地窗旁前。
抬起手,指尖活动了一下,抵着玻璃窗上的雨轻轻挪动。
那家宠物店他知道,他去看过那些水母,那个生态缸里挤着好几只,沉沉浮浮的,数不清。
都死了吗……
还剩最后一只了,那家宠物店确实不会养,水缸的温度也控制不好,灯光也打得不对。
就剩一只了,如果也死了……
伏一凌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目光锁在他单薄的背影上,拿起床上的毯子走过去。
毯子披上肩头,那人却毫无所觉,一动不动,窗外漫进来的光线勾勒出削瘦的侧脸,盖不住那双眸中的空茫。
伏一凌知道他这是又在想人了,他也知道,岑几渊自己一个人去看过那些水母很多次。
站在店外看,有时能看几个小时,有时不知不觉就在那看了一天。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人从后面环住的时候顺势将滑落的毯子重新裹紧,声音放得很轻。
“去吧,渊儿,我们陪你去。”
平城不像它的名字,山多,树多,透过车窗能感觉到这条马路是向上走的,下雨的话,这座城就成了雾霭霭的丘陵,车少时也能造出一副交错的繁荣。
商场里的空调开的暖,光线明亮,人声和背景音乐混杂在一起,吵得人头疼。
岑几渊下意识地避开人流,目光低垂,只看着前方影影绰绰的鞋跟。
今天宠物店的人少,店员懒散地趴在桌子上打着盹儿。
岑几渊这是第一次走进这家宠物店,但是在店员眼里他已经是个常客了,虽然这位客人总是站在门口看。
女店员笑着给几人递着热水。
“今天很冷啊,商场都没什么人,我们店里最近新来了几只小猫小狗,来看看吧……”
她边说边带着伏一凌和简子羽指着橱窗里的宠物介绍着,两人扭头看了眼站在生态缸前的人,没准备去打扰。
角落里的生态缸今天将灯光调成了幽蓝色,一只通体近乎透明的小水母随着水流沉浮,看起来有点孤独。
确实都死了,就剩下这一只。
岑几渊俯下身轻轻用指尖点着缸壁,水母看起来确实有些蔫,不太喜欢动。
他张了张嘴,有些恍惚地说了句。
“你看起来好像很不开心,是因为同伴都死了吗……”
声音很轻,没人听到。
那只水母忽地被一股水流轻轻撞了一下,触须也顺势贴到了缸壁上。
他看得专注,那只水母的触须也贴得沉默。
许久,岑几渊轻轻将额头抵过去,阖上眼。
我带你回家,不要不开心了。
回到家后,伏一凌帮着将水母缸安置好,按照说明书调试着灯光角度,虽然知道岑几渊自己查过,嘴里还是絮絮叨叨地念着注意事项。
岑几渊沉默着,看着手里的临时水袋没说话。
他记不清自己为什么就把这只水母买了,也是买了之后才发现这只水母本身就是蓝色的。
最终一切安置妥当,这个水母也有了个家。
缸里的温度适宜,那近乎透明的身体似乎也舒展了一些。
伏一凌没有离开,坐在沙发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目光却始终落在岑几渊身上。
他觉得这只水母,有些太像了。
客厅很静,只能听到敲打玻璃的雨声,岑几渊就坐在那个水母缸旁边,静静地望着水里的小生物。
偶尔,他会轻轻调整一下灯光的角度,或者用手指隔着玻璃,轻轻点一下水母飘动的方向。
伏一凌就这样一直安静地看着。
看着那个脊背微微放松下来,看着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那点幽蓝色的光,看着岑几渊的指尖无意识地蜷起又松开。
其实岑几渊会买这只水母算是他的意料之中,家里的电脑从不设密码,他前几天无意中瞥见了密密麻麻的最近搜索记录,全是关于水母养殖的。
【海月水母适宜的水温】
【水体微量元素补充】
【水母会对光产生反应吗】
【如何判断水母状态】
那搜索记录里问得极其认真,偏执,透着紧张感,也是通过记录,他才知道这种水母叫海月水母。
伏一凌在明白的那一刻,心里又酸又胀。
岑几渊不是想养水母,不然早就买了。
他是害怕这最后一点光也灭了,和那批死掉的水母一起。
最终什么话也没说,伏一凌默默站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岑几渊手边能碰到的地方,没有离开,只是安静地守着。
时间在平静中流过,这三天里,那只水母在岑几渊的照料下恢复了些许活力,它成了这间公寓里一个安静的锚点,让生活在这里的人有了一套必须遵循的日常。
第四天深夜。
客厅亮着一颤昏黄的台灯,电脑屏幕散发着蓝光,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天文数据。
岑几渊穿着一套洗得有些旧的睡衣坐在电脑前,指尖敲击着键盘,眼神却有些涣散,注意力并不集中。
身侧的空气似乎极其轻微地扭曲了一下。
一道半透明的、边缘不断闪烁细碎光粒的身影,出现地毫无征兆,出现在客厅角落光影的交界处。
那身影模糊不清,依稀能辨认出挺拔的轮毂,和那张熟悉的脸。
他看起来很疲惫,形态也不太稳定,好像下一秒就会溃散,望着岑几渊的背影,眼神里满是心疼和焦急。
岑几渊敲键盘的手指顿住了。
似乎是感觉到什么,缓慢地,迟滞地转过头。
目光掠过那道身影,看着那道被台灯拉长的阴影,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
他静静得看了两秒那个人,然后缓缓转回头,继续看着屏幕上的数据,指尖重新开始敲击,只是速度更慢了些。
他又看见了。
这些幻觉,出现过无数次,他的大脑欺骗他,欺骗了很多次,明明是假的,这次还要再清晰一点,再骗他一次。
严熵的心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
想开口,想靠近,刚试图走过去,身影就开始闪烁起来,变得透明,最终不得不消散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客厅里只有键盘偶尔发出的轻响和循环泵细微的水流声。
岑几渊停下来,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伸出手拿起桌角那瓶药倒出两片,没有就水,直接干咽了下去。
他习惯了。
这些幻觉,用药物来压制一下就好。
直到后半夜,岑几渊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躺上床,药物带来了一些睡意,却也给他带来了更破碎的噩梦。
被梦魇搅得半梦半醒时,他翻了个身,微微睁开眼,双眼无神地望着再次忘记拉窗帘的窗。
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地从喉咙里挤出来。
“严熵……”
“今晚天上的月亮不见了。”
枕头默默流着泪,自顾自地湿了一片,他阖上眼,将脸死死埋进去,那片湿润便在无声中扩大了一片。
身侧的床垫轻微地塌陷下去一点点。
一个没什么温度,却带着熟悉气息的怀抱,从身后小心翼翼地贴了上来,将他拢住。
那拥抱的力度轻得像羽毛,带着颤抖,也不敢惊扰了他,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过来,岑几渊难得地感觉今晚好像没那么冷了。
他在黑暗中睁眼,身体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没有回头,不敢回头,不敢挣脱。
他只是默默地感受这个幻觉般的拥抱,感受着这股萦绕在耳边好像并不存在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微微侧过脸,用湿润的眼角很轻地蹭了一下那人的衣领,再也咽不下声音里的哽咽。
“严熵……我终于梦到你了……”
“你多来梦里看看我好吗…我真的好想你……”
他感受到那个怀抱似乎僵硬了一瞬,他以为这个梦要散了,崩溃地蜷缩起来不敢再回头看。
下一刻,一只手掌轻轻抚上他的背,缓缓地,有节奏的拍着。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温柔得像夜色本身。
“睡吧,渊渊,我就在这里……我陪着你……”
那声音带着安抚,伴随着背后轻柔的拍抚,和那熟悉的气息一点一点渗透进岑几渊紧绷的神经。
他太累了。
长达五年的思念、痛苦、伪装和绝望,在这一刻,在这个梦里,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如果可以,这个梦不要醒了。
哽咽声渐渐平息,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紧绷的身体也一点点软化下去,只是偶尔还会再深眠中无意识地抽噎,像个受了委屈终于得以安睡的孩子。
严熵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耐心地、一遍一遍轻轻拍着他的背。
又过了许久,确认怀里的人已经完全睡熟,他才极其缓慢地松开怀抱。
形态比刚才更加模糊,闪烁的频率也加快了,他无声地坐在床边,借着昏暗的光线,用目光细细描摹岑几渊沉睡的脸,心被一下一下揪得痛,痛得发闷,喘不过气。
他俯下身,一个没有实质的吻轻轻落在岑几渊还带着泪痕的眼睛上。
“对不起……再等我一下…很快。”
诊室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本香,一位中年心里医生轻轻将手里的笔放下。
这几周这位病人已经来三次了。
她叹了口气,声音温和平稳。
“你描述的这些……回到家发现东西被收拾好了,或者闻到特别的味道,看到模糊的身影,让你感到困惑和疲惫,对吗?”
岑几渊的视线落在膝盖上,点了点头。
李医生轻轻在病例上画了一笔:“首先,我想让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出现这些感觉,并不可耻,也绝非罕见,这些是你的大脑为了应对极端痛苦产生解离性幻觉,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她观察着岑几渊细微的反应,继续说着:“我给你调整一下药量,应该能更好地压制这些,嗯……但最重要的是放松心情,尽量不要独处,多和朋友交流。”
岑几渊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医生桌上那盆绿萝的一片叶子上,没有任何反驳的欲望。
“谢谢医生。”
他拎着沉甸甸地塑料袋回到公寓,门开的瞬间一股极其熟悉地气味掠过鼻尖。
岑几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弯下腰换了鞋,视线习惯性地避开玄关那块像是被擦拭过的地面。
然后他看见了。
那个和高大的身影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他,似乎刚讲茶几上散落的基本学术期刊整理好。
窗外的天光落进来,勾勒出他的轮廓,熟悉,不真实,让人心脏骤停。
目光挪走,他走向厨房将手里那袋药随手放在岛台上,给自己倒了杯水,用冰水压下心里那丝因为那个身影掀起来的刺痛。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地衣物摩擦声。
那个幻觉好像因为他动了动,也或许正看着他。
岑几渊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有回头。
最终他端着水杯径直走向书房,将那袋新开的药和医生的建议,连同那个正在他身后默默注视他的严熵一起关在了门外。
电脑的屏幕亮起,映亮他苍白的脸,以及身后空无一人的房间。
严熵在书房门外伫立了许久,听着里面传来的敲字声心口发闷。
他已经回来十多天了。
这十多天里,他试过呼唤,试过解释,声音却像投入海中的石子,回应他的,只有彻底的漠视。
他现在的状态还不稳定,是强行剥离了“神”位,跨出那个世界的代价,他能够回来,全依赖于那些星辰和两人强烈的情感连接。
在岑几渊清醒并否认他存在的白天,这种连接就微弱到几乎断连,他像一个无法被触碰,也触碰不到他人的幽灵,连维持形态都只能维持一小阵。
唯有在深夜,岑几渊陷入沉睡,在梦里流露出依赖和渴望时,他才能的汲取到一点点力量,得以短暂地触碰到他思念入骨的人。
扭过头,目光落在厨房料理台熵那袋新开的药上,他走过去沉默地将那些药瓶收好,打开客厅电视柜下的抽屉。
里面积攒的药瓶多得数不清,都是这十多天里岑几渊一次次带回来的。
全部都是因为他。
严熵无力地倒进沙发,抬手覆盖住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童话世界与现实的流速差异巨大,他挣脱束缚,终于可以离开那里后才发现现实已经无情的流走了五年多。
他把岑几渊从无尽循环的恐怖故事中拯救出来,还给现实,却让他独自在这现实里变成了这个样子。
而他这个口口声声说爱他,守护他,自私自利地不让他忘了自己的人,不仅缺席了这五年,甚至在回来后都因为这可悲的状态无法真正触碰到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