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糯被老树精爱抚地摸后脑勺,好不容易消下去一会会的猫耳朵又“咻”一下冒出来。他耳朵紧张兮兮竖着,半点不能妨碍老树精欣慰地撸他毛,就地上演父子情深:“好儿子,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回来看我。爹爹就是死了也瞑目了。”
糯糯不敢动,僵硬地看幻境。
画面推进到四个猫崽挨个走到青年魇的面前来认爹。他们挨个被抱起来放在魇的胳膊上。弄到后来,魇左右两边胳膊各坐了两个笑哈哈的少年郎。
半大不大的男孩是最好哄的,突然出现个爹将他们从囚笼里救出来,又托着他们玩举高高,一个个都飞速倒到魇这边。与他亲热得厉害。魇和他们闹了一会儿,艰难地把脑袋从中间两个儿子中间钻出来,磕磕巴巴对云罗说:“对不起,来晚了,害你们受了这么多年苦。”
云罗只是意兴阑珊摇摇头:“你还能在外边待多久?”
青年魇局促地跺跺脚,脸上罕见地浮现羞赧的意味:“半天吧,我是百幽谷的树,迟迟不回到扎根多年的土里根系会枯死……我这回待不了多久,但我常常出来看你可以吗?”
“不必了,”云罗站起来,没有说明这个“不必了”是什么意思,只接过了两个半大少年,“我的族人几个还在合欢宗手里,你去把他们一并救出来好吗?”
魇多年未见妻儿,早不记恨对方的出走行为,对方说什么他都是应的。
“救出来以后,用你的障眼法把我们都藏起来好吗?”云罗招呼另外两个小少年不要缠着爹爹,“我们需要一个避难所。”她这般说着,似乎有些难堪:“现在外边到处都在抓百尾猫炼药,我们找不到别的人可以……”
“好。”早在第一批修士来临之时,魇对着云罗早已没有怨气只有担忧,“我只恨不能早点修炼到可以走出百幽谷的修为,不能前来找你。”
云罗抱住四个想要和爹亲近的小鬼头,脚步动了一下,还是没有靠近他,只对他挥挥手:“去吧,我等你回来。”
画面一闪,突然又出现了一座雪山。
老树精本是看得目不转睛,他千年的时光见不着妻儿,在魇境中回顾旧日的一幕幕也能叫他流连忘返。雪山出现时,他和糯糯一起发出了疑惑的感叹。
糯糯是因为发现这座雪山就是岐山,老树精则是单纯疑惑:“这里是哪里?”
云罗和四只小猫的身影出现在雪山中,背对着青年魇,慢慢地登上山的尽头。他们走着走着便化作了猫,只是不再是原先的蜂蜜色了,而是和大山几乎融为一体的雪白色,只在毛尖上有一层渐变的黑。四面八方有同样毛色雪白的猫汇入他们的队伍。一群白猫如踽踽而行的流浪者找到了乐土,相依着渐行渐远,消失在雪山之中。
老树精于是又更疑惑了:“云罗怎么变成白色了?”
糯糯目瞪口呆:你之前不是还说是你给他们找来了药,把妻儿身上的蜂蜜色毛全变成了雪白色吗?还是你亲自安排的他们的藏身之处来着,怎么转眼就忘了?
他不敢多说话引起对方的注意,唯恐老树精拔出萝卜带出泥治好了眼瞎病,发现他是冒牌的儿子。
老树精歪着头看了一会,突然冲向幻象,张牙舞爪犹如疯子。他周身长出细长的根须来,疯了一般想要进画面抓住渐行渐远的云罗。他出手的一瞬间,画面骤然停止,幻象被风吹走一般消散成碎片。白雪皑皑的山脉在消散的过程中,呈现一种血红的颜色。好似被人兜头泼了一盆血,给人以浓重的不祥感。
老树精头上盛开了一朵新的小花,名为“惧”。
他在追逐魇境中的画面时,已然心态失衡,陷入恐惧的漩涡。或者说他妄图冲进走马灯,本身就是一种在恐惧驱使下的举动,是在向恐惧低头。这才能解释“惧”这朵小花会在此时抽条开花。
糯糯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自己所在的种族就是魇境里那些登山的猫。可他在族中从来没有听说过云罗的名字,也不知道老树精那四个崽在山中过得如何。他们猫崽的世界单纯地和水晶一样,两耳不闻山外事,一心只当小猫咪。
他想到云罗这样改变种族命运的猫,应当是会流传下来才是。不管是唾骂,或者是什么别的,都不该没有一点水花。
而且云罗和她的孩子既是已寿终正寝,他们的孙子玄孙子辈也应该还在才是。老树精既然能少吃多餐地出百幽谷,难道不应该经常去岐山看看吗?可自己在山上呆了十七年,从未听说有外人进来探亲。
只有误打误撞发现岐山的精怪在岐山安家的。
他想不通的劲儿,发了疯的老树精放弃了追逐画面,猛地扑过来抱住了他。糯糯以为他又要来掐自己脖子,下意识想要逃。只是比不过老树精的三头六臂,还是被抱了个满怀。
老树精下巴撑在他头顶,口中喃喃:“宝贝儿,不要离开你娘,帮我看着她……她不喜欢我去看她,你要代我看着她,不要让她过分自责。”
“我救出他们的族长时问过了,族人们都不恨她。身怀异宝总会遭人惦记,不过就是早晚的问题而已。他们不怪她,真的不怪她……不要让你娘给你们做新衣服。”老树精疯疯癫癫,前言不搭后语地叮嘱,“裁衣服时用到的剪刀收好,不要让你娘拿到。”
“不要让你娘的手上有剪刀。”
“不要有剪刀。”
老树精呢喃不休,扶在糯糯肩头的手掌颤抖不已,几乎是恳求道:“别把剪刀留给她。我受不住。”
话音刚落,“噗噗噗噗”,一连串花盛开的声音萦绕在糯糯耳边。糯糯抬头望他,就见老树精头顶和施了魔法的小花园一样,一下子绽放了许多小花,分别是“爱”、“思”、“念”、“悔”、“惧”、“忧”、“离”……
明明进魇境之前说好了只带他看前几重。老树精也是一副迎刃有余不会过火的模样。谁知进了之后,仿佛是加入了催化剂,一连串不断开出花来。这别说是两三重魇境了,他们现在都快要凑够一打魇境。
魇境走得越深,越是难以突围而出。
糯糯不知道这点对魇境的主人有没有效果,但是他看看状若痴傻的老树精,觉得他离迷失也不远了。
他看着老树精最后一朵开出来的名为“离”的花,再听他嘴里不断喃喃的“剪刀”,若有所悟:他好像,找到让老树精崩溃的点了。
佛曰人生在世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与爱人别离,阴阳永隔,光是让魇认清这一点就足以叫他崩溃,让魇境迅速崩塌。
糯糯反手撸撸老树精冰凉的后脖子,心有不忍。他任老树精把自己越抱越紧,耳边又是一迭声的“乖儿子别给你娘剪刀”,叫到后来夹杂着几声撒娇一般的呼唤。糯糯要仔细听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不要自裁,云罗,没有人怪你。”
“你不要以死谢罪,不要抛下我和孩子。”
糯糯心下一紧:果然如此。云罗大约已经趁着大家都不注意的功夫,用一把剪刀了结了自己。我该让他认清现实,彻底击溃他的心理防线吗?
犹豫间,他耳边重复老树精的乞求,听着听着他忽而僵住了,一个被他忽略已久的问题浮上心头:他找到了叫老树精崩溃的法子,但他来迟了,现在使这法子大约是不管用的。
一个分不清过去与现在,能先后将他认作新婚妻子与成年儿子的人;一个记不清自己前言与后语,对于云罗颜色变化的起因时而记得时而不记得的人;一个分不清现实,见到了亲儿子的脸也要固执地说狸猫和太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一个来时从容,但进入魇境不足半时辰就能开出一打花的人……
他早就已经疯了!他已经没有办法更疯了!
糯糯心惊肉跳拍拍老树精的脸:“之前不是说要出去吗?我们怎么还在魇境里。”
老树精又用能把人逼疯的疑惑的表情望着他:“我要是知道怎么出去,我早就出去了。”他咧嘴,对着糯糯一笑:“云罗,我们在魇境里长相厮守,何不美哉?这里没有修士,没有剪刀,也没有让你倍感愧疚的族人……”
糯糯瞅瞅密实如监狱的魇境和疯疯癫癫的魇境主人,一阵窒息,差点当场晕厥过去:丢了老攻疯了便宜爹,我们仨要怎么从魇境里出去喵???!
第30章 悔之
糯糯陷入十几层魇境中, 守着一个疯傻的魇境主人欲哭无泪。霍潜这边比他稍微有出息一点点,还停留在第三层。他第四朵花还没开,就勉强认同他还没进第四层。
但也只是有出息一点点而已。
走马灯中的霍有悔在静坐等待天劫的到来,走马灯外的霍潜便盘坐在一边。他面上不动声色, 心脏仿佛被割裂成两半。
左半边是满腔的平静:他在流云宗时, 向来就是这样宁静淡泊的模样。他如树一般扎根在流云宗,仿佛能安静地待到天荒地老,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要霍有悔也在和他一起走这清寂的修行之路,他向来是无所畏惧专注到近乎可怕的状态。
右半边是呼之欲出的惊惧:他不安,彷徨,却恐惧于向人轻易述说。
画面静止良久,大师兄归不觉来了, 弯腰对霍有悔说道:“师尊, 我与其他师弟师妹们商议过, 还是请霍师弟回九重天之上吧。”
霍潜拳头猛然握紧,惊惧骤然扩张,驱走了所有的平静。他至今尤能想起来这一幕是他下了九重天之后的景象。当时他就在不远处,听闻他们要说话便刻意走远了一些。他们交谈不过草草几句,他并没有听到只言片语。只是师兄出来时皱眉多看了他几眼, 他便不由自主将那次经历记在了心中。
记到今时今日,竟然能化作一副走马灯。足见那个场景在霍潜心头翻起了不小的波浪。
当时不知他们交谈内容, 此刻明知走马灯不一定就是真, 已然目不转睛扭头看师尊的反应。
“10" 我只是一只小猫咪0 ">首页12 页, 为师或许没有明天, ”霍有悔叹息道, “还是让他能陪一程是一程吧。”
“师尊,你是当局者迷。”归不觉不赞同道,“师弟没有来之前,你视天劫如无物,很能坦然面对之。如此等下去,何愁过不了雷劫。”
“师弟来了之后,你便乱了方寸,整日沉迷小家之乐妇人之仁,对渡劫的结果患得患失。如此牵绊颇深,渡劫之时不容乐观。”归不觉单膝跪地:“师尊,为自身安危考虑,还是让师弟回去吧。”
“你师弟自幼早慧,颇为情深。”霍有悔没有直接回应大徒弟的请求,“你宋师妹的娘尚且健在时,有几回上山都给九渊带点吃穿用度的东西。宋栖回去奔丧之时,他也偷偷哭过几回的。”
“他和你们不太一样,你刚强能忍,颇为果决。是地地道道自小修炼之人,对亲友之缘看得淡薄通透。他看着清冷,实则是个多情善感的性子。”霍有悔捻过自己花白的胡须,“他当年渡劫时,我也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怕他夭折,怕他陨落。”
“师尊!”归不觉皱眉。
“他飞升,不过是天道被他筑了百多年的孤高外壳迷了眼,侥幸而已。”霍有悔道,“我至今尤怕他不能顾全自己,怕他经历磋磨。”
“他如今下来,我便多看一眼是一眼。知他周全,我便心愿已了。我不是不知我心境动摇,但是人生在世,有多少人事值得惦念留恋。”霍有悔对着徒弟挥挥手,“我已近千年,这把岁数反倒看淡修为,飞升之事对我而言不过锦上添花。便是陨落了,能于死前见着这孩子周全如初,也已然无憾。”
……
霍潜捂着嘴,跪倒在了走马灯之前。他知道此情此景并非亲眼目睹,真假难辨。只是心之所想,有多少是能一一确认的。而此事最知晓真情的人已不在世,又如何能确认。
最难琢磨是人心。
而人心又如此细致敏感,丝丝缕缕地织成,纠缠千般因万般果。如此靠近的两颗心之间,很多事情不加确认,也能悟到七七八八。
他自霍有悔陨落之后便梦魇连连:师尊为何陨落?他是近年以来修行最久,最为潜心,准备最充分的一位大能期修士。是修士之中的集大成者,也合该是渡劫最顺利的一位。
人说渡劫有二,一是修为深厚,二是心境坚若磐石。
师尊前者定然无暇,要说会陨落,除了他当时心境不纯澈之外不做他想。那么他当时在想什么呢?已经交接了宗门事宜,闭关清修静候天劫的师尊能记挂什么呢?
他早年说过的那句激励霍潜奋发向上的话又不断浮现在心头:我若不成,没别的原因,铁定就是还留了这么个牵挂,才被天雷钻到漏子劈成碎片。
早年间,这句话是一柄利刃,催促着霍潜抛掉孩子的稚气,潜心修行。如今它是一把钝刀,经年累月一刀刀划在皮肉之上,直把人划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尤不停止。并将一直不停地划下去。
是否属实并不重要,霍潜相信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师尊修行近千年,早已丧父失母。对着徒弟和好友们,也保持着亲密而不至于过分亲密的距离。他于心境之事没有瑕疵,只有一个纰漏,便是一度暂停修行,给自己找了个儿子养。从此,他便陷入红尘之中,开始担忧一个小崽子的喜怒哀乐,掏出了一颗炽热的心扣押于天道脚下。
临到渡劫,这颗心依旧没有停止跳动。
天道于是挑挑拣拣:你不适合成仙。
并一脚踩碎了充满世俗味的拳拳爱子之心。
师尊要是能预料到自己的修行会因为这个半路捡来的儿子功亏一篑,怕是会当真如他的名字“有悔”一般,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