摁下这个那个又冒出来。
老树精之前一直都离得远远的,实在是因为看不得自己家的猪这么迫不及待要出栏的小样儿。这回见着女人,也忍不住想要看看自己儿媳妇头顶的花是什么。
这凶哒哒的儿媳妇别是个磨镜吧,我家乖宝是被这女妖精骗了种么?
理所当然也被摁下去了。
霍潜轻描淡写:“别跟我大小声,站远点,我还要保胎。”老树精一怂,跑一边缩着去了。要不是糯糯死活抱着霍潜不放,他能把这黏糊的家伙一块撕下来带走教育:猫崽都是小小的,软软的,半点不能多碰,要碰坏的撒……
霍潜注视前方的幻象,他生命中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但他奇异地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身份。那是他曾经幻想过的妻子形象。
追根溯源还要回溯到他的少年时期,那时最早在他心中扎下母亲与妻子形象的宋夫人已亡故。他下山历练,又陆陆续续目睹了一些寻常的家庭。那些家庭中没有耽于修行的孩子,父母对孩子的要求也不过是在课业之上。
一家三口和和乐乐小磕小绊地过日子,一幅幅温馨的画面在霍潜记忆中涓涓流淌。
霍潜相隔几十年后故地重游,依旧能看到这一家三口。少年夫妻已结成老来伴,依旧还要为生活中的琐事小吵小闹。但吵完又面对面坐着晒太阳,在一片暖阳中一人纳鞋底一人煮茶。或者给外出做活的孩子们煮煮饭,带带孙子孙女。依旧是一人烧柴一人掌勺,谁也不会单独把另外一个人落下。
走清冷风的霍潜路过这样的家庭,只在屋顶上看看就走,也不会特意打招呼说:我是几十年前问路的/歇脚的/借宿的……
但这般和流云宗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定然会撩拨到他的心弦。他心里禁不住会想:父母与师尊之外,还有一重身份与之拥有同样的分量。
也是如此亲昵,甚至亲昵到了不分你我的境地。
到底是少年意气,再怎么清修还是会经历一段萌动的时段。何况这样的关系看起来如此诱人,比亲缘与师缘还要独特一些。它是互为唯一,是永恒,是不离不弃,是不可言说。
它是赤.裸裸的宣告:除了师尊之外,你还可以拥有另一个信仰,还会有另一个人待你热忱到熬尽心血。
只是这样的念头在修行到后期时便几乎不会再浮现了。修士修到后来多多少少有些清心寡欲的状态。所以这个群体才会盛产老光棍。
霍潜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第四重魇境看见少年时的梦里人。甚至这都不算是个真人。它更接近于少年霍潜对女性的诸多憧憬的集合,是他心中完美的女性外在形象。
霍潜不悦,既然魇境是重重推进的,便代表越是后出现的人与事,在他心中所代表的欲与惧越为深厚。这样一个年少时的粗浅幻想,哪里有资格排在师尊之后。
何况自师尊死后,他便不再愿意和旁的人建立亲密关系。他畏惧再经历一次割肉剜骨般的痛失所爱。
他这样经不起离别的人,哪里有资格去娶妻成家呢?孤家寡人对于他来说,便是最为稳妥的活法了。
不解间,眼前的女子从梳妆台前起身,依旧没有转身面对着霍潜,喃喃自语道:“相公快回了。”她生得窈窕,尽显阴柔之美,声音倒是与皮相不匹配,竟然带着一点男子的清越劲儿。
说她咬字清晰硬朗像个男子,却又在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嗲气。诱使外男去靠近她,抚摸她,与她嬉戏的模样。
霍潜警觉,觉得这说话的娇嗲的调调很是让他感到不祥。
女子离开梳妆台,下了厨房,挑了一尾胖头鱼剁下头,再把鱼头对中劈成两半去除黑膜,撒盐、料酒与姜片腌制后,平摊在一个碟子里。紧接着手起刀落在边上案板剁野山椒,切葱花,剁完将其放到锅里加油加糖和其他佐料一起炒香……
霍潜心脏怦怦跳:不对。
他从没幻想过他的妻子做菜等他回家的画面。一是他辟谷得早,二是他幻想的那个妻子形象真的只是一个纸片人。从头到尾都只是肤浅单薄的幻影而已,它经不起生活细节的推敲。全程轻飘飘如小仙女,半点不会沾上油烟。
要一个生活寡淡的年轻修士幻想出这么具体的人设也着实不太现实。
那女子将炒好的料放到鱼头之上开火蒸的功夫,又嘀咕了几遍:“霍潜怎么还不回来。”着实让画面外的霍潜小惊一把。
糯糯比他更不淡定,被摁着头也要喵喵叫:“我会做鱼头,我也给你做过剁椒鱼头的,你这第四重魇境怎么回事喵喵喵。霍潜你现在就给我解释清楚这娘们是谁,你怎么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欺猫太甚!”
霍潜一脸麻木给他按到自己衣襟里:“别胡说,我没有。”疲于解释这个明显经过了变异的历史遗留问题。
糯糯消停不下来:“我比她贤惠能干,我还会做点心,煲汤,还会烤肉……诶你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倒春寒冻着了。”霍潜不答,心中升起一股难以摸清来由的羞恼,索性捂起衣襟把猫困在了里边。
“唔唔唔放我出去,我给你织手套。”糯糯乖咪咪不撕衣服也不在霍潜身上磨爪子,只凶哒哒打嘴炮,“我会织手套鞋子帽子围巾毛衣毛裤,我比那臭娘们强多了。”
话音刚落,霍潜惊悚地发现那女子手中豁然出现一团毛线两根竹针。依旧背对着他们,窝成一团坐在屋子一脚小凳子上,一心一意开始打毛线。
“给霍潜打双手套,保暖。”女人这么说着,嘿嘿一笑,笑到最后逸出了一声得意忘形的“喵”,又娇又嗲,天然带着一股媚气。
糯糯气炸,跟个幻影对上了:“她剽窃我!喵喵喵放我出去我要跟她决一死战。”
霍潜解释不清楚,下意识把猫包得更紧,一只眼皮子不由自主开始狂跳。抬头间,就见得老树精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女子的对面。老人家看看女子的脸又看看霍潜和被霍潜蒙住了头脸的糯糯,也没有上来解救自己儿子的意思,反而露出了一个叵测的微笑。
非要行文化的话,大概就是:你们年轻人真的好会玩喔:D
被他这么一笑,霍潜的另外一只眼皮子也控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第33章 朝夕
第四重魇境出现的妻子角色很是心灵手巧, 加针减针,六指交错着舞动两根竹针, 没一会儿功夫就织出一只手套来。霍潜凝视在她右手小指处缠缠绵绵缱绻流动的毛线, 竟是无端又感到一阵久违的平静。
若不是怀中猫精太闹,对面的老树精还一直发射“你们年轻人真的好会玩喔:D”迷之光波。他还能更加平心静气一些。
“放我出去,不准看她,看我看我看我看我……我比她好看多了喵喵喵。”糯糯闹个不停, 话到最后还因为底气不足强行高音拼气势而破了音。霍潜不跟他废话,很是直男地捂着猫预备到对面去,让他见识一下自己少年时理想的妻子形象是如何温婉美丽。
虽说大约是被最近频繁刷脸的猫精影响, 这个纸片人在自己心目当中的形象变得有些猫里猫气,直让他心里犯秃噜。但是, 容貌他还能记个大概。水做的女子, 眉眼里都是妻子该有的柔情。
和喵喵叫的小野猫完全不一样。
他提溜出猫脖子:“你想看我带你去看就是, 看完就算了,别再闹个不停。”不就是年少时的一时起意么, 有什么好容不下的。
糯糯一只脑袋得意露在外面,下巴磕在霍潜手心里,被带着往女子的正面走过去。女子姣好的下巴与一小段侧脸出现在他视线中,他又立即怂了,一鼻子顶开霍潜的手心:“我不要看了喵, 我们走吧。”
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应, 又把脑门扎出来, 就见得霍潜维持着怀抱着他的姿势, 一动不动目视前方。糯糯以为霍潜是看呆了,又克服内心的胆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本以为会见到足以令自己自惭形秽的容颜,谁知道那叫自己如鲠在喉的陌生女人竟然没有脸。
完全没有脸,面部光滑如鸡蛋。
糯糯胆子又一秒变肥,嘿嘿嘿拿爪子踩霍潜的下巴:“我就说我比她好看。”戳一下没反应,又戳一下,再戳第三下。前一秒头顶泛绿的糯糯这会儿头顶开始冒白光:“霍潜,你怎么不动了,你醒醒……”眼瞧着眼睛是张开的,又改口:“你眨眨眼睛。”
一边沉默的老树精蓦然开口:“不用叫了,他入境了。”
“入境?”
“原来这一重魇境就是他的生境。”老树精饶有兴致地看着霍潜,“毒.药百步以内必有解药,生境所在之处必有死局。”他微微一笑,老树皮一样的下巴皱纹折叠出诡异的弧度:“走马灯怎么能配得上生境,猎物要想由此从魇境中脱出,还得亲生经历一番死局才是。”
糯糯地鼠一样又钻进了霍潜的衣服里,只露出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和一对毛茸茸的猫耳朵。他超凶状与老树精对视:“你是谁?!”
看着完全不像傻乎乎的便宜老爹喵!何况生境这回事是他自己从老树精的走马灯中推导出来的,老树精对此事全程表示:“啥玩意?我还做过这?我不记得了呀我们还是抓紧找儿媳妇吧……”
魇笑嘻嘻走进:“你不说你是我儿子么,乖宝。”
糯糯炸毛,好似猫咪见了蛇。
魇走到跟前,瞧见他与自己亡妻极端相似的外貌,又忽地收了不怀好意的笑,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咧嘴笑。他这般心无城府地笑笑,糯糯一声炸毛不自觉就倒伏如风雨过后的庄稼地。
11" 我只是一只小猫咪0 ">首页13 页, 老树精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事,神神秘秘凑到糯糯跟前:“儿子,我刚才看进你媳妇梦中人的脸了。”他偷笑状俯身:“就不告诉你。”
霍潜全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进入幻境之中,似乎只是和那女子相对一眼,就已然身陷于此。总有一些精怪拥有超乎寻常的,别人怎么修行都无法洞察与掌握的能力。也总有一些精怪,模糊了飞升与否的界限,可将天下活物全部收罗进网中。
造物神秀,天道偏爱,在魇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是天道精心捏成,他比雷劫更精准地摸透人心的弱点,他似天道在此界的真身。
霍潜五欲炽盛,不由地愤懑起来。自霍有悔死后,他常怀对天道的不满。上次与天道短暂的交谈,未能化解夙愿,反倒让他更为不平了。
心中正乱,忽而听得头顶有飒飒的风声。一个纤细瘦弱的人影自天空中破空而下,宽大的衣袖飘舞,绽开朵朵波纹状掠影,似花似雾。那天降之人,轻盈如蝶,展开双臂向他坠落:“霍潜,接住我!”
霍潜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清他的声音,却真是不由自主地就去接了。
纤细而不失柔软的身子入怀,被他横抱着架在胸前。天降之人一声红衣似嫁衣,柔滑地自霍潜的手臂与指尖滑下。霍潜抱着他,恍如搂住了自己的新娘。
“这回换你接住我了。”看不清面容的年轻男子搂住他的脖子,那正红的宽袖便在他身后两两相合,恍似系了一个代表着红事的结。他回搂地如此自然,如此光明正大,连印过来的双唇都嚣张到极点。
霍潜鬼使神差接受了他的吻,心里清楚分明:这个不是之前那个少年时期的妻子幻影,他甚至不是女人……
这是个身段娇软,热情如火的小青年,与自己接吻时,还会在红妆里变出一根毛茸茸的尾巴,缠缠绵绵地拂过他架在他腰间的手臂。热情到近乎放荡的程度。
一吻毕,霍潜看到的依旧是模糊的容颜,明知故问道:“你是谁?”
“是……你的人。”小青年俏皮地握他的手,“是立志要住进你心里的人。”
“你是谁?”
“是别人都看不见的,你的春闺梦里人。”天降之人解了自己最外层的嫁衣,又伸手来解他的。霍潜这才发现自己也是一身红衣,与面前之人坐在一起,好似新婚夫妻。尤其他二人不知何时该做了对立着跪坐在喜床上的姿势,更是不容错认。
他挡住小青年作乱的手:“等一等,不要急……你为什么缠着我不放,怎么就偏偏选我?”
“因为……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就是认准了你。”小青年被他抓住了双手,也不挣,就着跪坐在床上的姿势倾身过来,“别假正经,这里是魇境之中,外头的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我。”他引着霍潜的手至自己胸前:“来,我们做夫妻。”
霍潜烫到一般放开手:“不。”
“那你想听什么,你要听到什么才会接受我?”小青年急得脸都红了,试探着答,“因为爱你呀。”
有些话一旦说出第一句,后边就是无穷句:“因为我爱你呀,才会费尽心思缠着你,讨你欢心。”“全世界我最爱你。”“我永远永远爱你。”
“哪有什么永远,不过你年纪轻而已,才亏开口闭口就是永远。”霍潜慌乱地把他推开,“我是有命无运的福薄之人,向来守不住珍视我的人。你心性单纯,现在是一门心思要和我一道,以后你我能如何,还不好说。”
“你如朝阳,你热烈如火。我不过是朽木与夕阳,外表看着光鲜,实则心中一片荒芜。我配不起你。”霍潜不再跪坐,作势要起,在魇境之中也直白得多,“我不愿再经历痛失亲眷的风险,对于再寻一至亲之人不抱幻想。我只想一个人了此残生,没有心思来回应你。”
小青年压住了他的双膝,将行将离开喜床的双膝压回床榻之上:“不,你在幻想。不然你不会在魇境中看见我,更不会在魇境中看见穿着喜服的我。”
魇境中的小青年比平日里不好糊弄,甚至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你在开始之初,问了两遍我是谁。”他上前,两膝在霍潜腿边分开,跪坐在了他的大腿之上:“你在期盼我是我,你想要确认我是你心中所想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