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了许久看到一株长相奇异的枯草,终于耳朵一抖,鼻子凑上去闻了一下。
霍潜来时并不打算带上糯糯,打算是要自己独身在□□遍地的山谷里找舍利。他为了进百幽谷做了好些准备,其中一样就是读医书并搜罗各类草药。这个习惯,终于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那株草名唤“共情”。
糯糯不知道山下的人怎么唤它,但他们百尾猫习惯用药效为草药取名。所谓共情,就是能唤起两个不同的服用者之间通感的一种草药。它不过一指身长,每年春节发芽,于盛夏时开花结果,清秋时种子落地,寒冬之时伏倒等候沦亡。
它于夏日午后日光最盛时开花,每一株共情草都会开两朵花,一红一白。各取一朵的汁液融进鲜血之中,喜怒哀乐便会由两人共享,一人一半,分担所有的伤与情。
糯糯对这花印象深刻,因着这玩意就是他们一族的某位老祖宗发现的物种。那只百尾猫精当时是哄着自己的人类媳妇生孩子时用的。服用之前说好的:你一朵,我一朵,生孩子的苦楚我来陪你扛,二胎之时我再与你分食一棵共情草。
结果据说是在产房外嗷嗷叫了半夜,以后都夹着尾巴做猫,绝口不提二胎的事。
这位仁兄以后回族里屡屡感叹家族的猫生小猫都和玩一样轻松,并因此时常遭到调戏:人这种战五渣怎么能和猫比。这件事代代相传,到糯糯这辈还是猫咪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糯糯手中握着共情草,手心微潮,二话不说找了两药臼子将两朵花分开捣碎成汁。
老树精不懂药理,跟只地鼠一样头一探一探张望个不停。见糯糯不搭理他,又走到近前捡起圆镜。手往圆镜前一伸,全家福就印在了他的手心上。画面刚好停留在糯糯父母两的合照,于是老树精手一张一合间,仿佛将两只银白色的百尾猫握在了掌心。
他沉迷于这个游戏之中,不由发出满足的喟叹。
刀箭出鞘的金属嗡鸣传入他耳中时,他正眨也不眨地看糯糯爹的照片。嘴巴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恍如走进了人类丛林的智能机器人般不知所措:耳朵,他的耳朵……
糯糯爹的耳朵上有一小块并不明显的疤,若不是因为在疤上有一小块毛发稀疏,几乎完全看不出来耳朵有什么异样。老树精久久凝视他耳朵上的伤疤,想起他最后一次上雪山时,孙子都已经出生。
那时距离他为雪山布施障眼法时光已过几百年,但他并没有从丧妻的阴影中走出来,幸运的是也还没有发过疯就是了。他的不知道第几个儿子来信说,他当爷爷了,邀请他过去看看孩子,他便离了百幽谷去雪山看看。
笨拙的老树精根本不会抱小猫,一不小心脱手,把他没断奶的孙子摔得叽叽叫,还在耳朵上拉开了好大一个口子。
他摔坏了儿子媳妇的宝贝疙瘩,铩羽而归,以后就没有再出百幽谷了。
老树精惊愕地抬头,嘴巴一张一合预备要对糯糯说什么。然而没等他梳理完毕,就见得这小小的猫精用匕首在掌心利落地划开一条口子。他纵使手捧一窝鲜血,另一只手依旧淡定,捧起一只药臼子,将其中奶白色的汁液倒在自己的伤口之上。
煞那间,他表情变得难以言说的狰狞,鼻尖一下子冒出汗珠子。
饶是如此,手上动作依旧没停,照着霍潜的手心也依样画葫芦来了一刀,再将粉红的汁液倒进霍潜的伤口之上。
“不要疯,霍潜。”糯糯丢掉要就,任霍潜倚在他怀里,眼红红地紧紧抱住了他的头,心道,“我来分走你一半的苦楚,求求你不要疯。”
第36章 灯火
人有二者为至仇, 杀父之仇, 夺妻之恨。
霍潜的第三重魇境等同杀父, 第四重魇境则全然扯下了遮羞布, 是丝毫不可错认的夺妻之恨。霍潜犹如进入了压缩的时空。他才手刃了刺死糯糯的凶手,时间立即又一次重置到另一个清晨。
他反复醒来,在短短的时间内重复不断地经历糯糯不同的死状:
他看见自己的妻子悬梁于床头, 抱下来时已然僵硬;他看见面色青黑的糯糯伏倒在他床边没有了气息, 门上的花斑毒蛇吐着信子冲他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牙;他看见野狼自他门前经过,嘴里叼着软若无骨的猫,留下一地血迹;他看见火焰熊熊穿透天与地席卷整个时空毁尽万物,瞬息间夺取妻子的性命, 唯独留下他立于茫茫大地之上……
霍潜在摧毁一切活物的滔天火焰中,双手合掌。火焰在他掌中化成一柄大刀,霍潜握住刀柄,对着不见天日的火焰挥动长刀。火势稍稍一小之后又迅速回燃, 在他赤黑的眼中迸发出更为强烈的光影。他心中的戾气随着熊熊的火焰更上一层楼。他以毁灭之火做刃,要它与别的烈火相拼, 对着看不见尽头的烈火毁天灭地似地劈砍过去。
都毁灭吧, 既然世间容不下一只小小的猫精, 那留这天地做甚?
留我做甚!
糯糯在魇境之外捂胸倒地,被酒气般上头的悲痛与愤怒冲击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差点弱唧唧地喵喵叫起来。他哼一声老树精就屁颠屁颠跑过来了, 双手张开一副想碰又不知道从哪里碰起的样子:“诶, 你这是在做什么奇怪的事?你们小猫咪怎么都这么不能消停?你想要什么你跟我说么……”
糯糯瞪这罪魁祸首一眼,没get到对方突然的示软:“你给他看了什么,为什么要这般一停不停地刺激他?”
老树精挠挠脑壳:“又不是我让他看的,进了魇境生死有命,我又不能操控他的所见所闻。”
他怕糯糯以为自己要弄死霍潜,紧赶慢赶追着他解释:“每个人的魇境都不一样,哪能是我一个个给他们事先做好的呀。魇境由心生,心中所惧即魇境所见,怕得越厉害,见得就越频繁……”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的土地一阵动荡。
老树精四顾周围,一阵头皮发麻:“小猫咪你做了什么奇怪的事?魇境是幻境,它不会有地动。”他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天:“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这层魇境摇摇欲坠将要崩塌。”
猫在老树精的心中是一种神秘而美丽的生物,能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他下意识就把魇境内的动荡归到糯糯身上。
糯糯血液中涌动着共情的汁液,心中止不住地窜起一阵阵快意与杀念,对着武力悬殊的老树精都能升起手撕老贼的雄心。只是一开口,他就暴露了自己小怂包的真性情:“不是我,是霍潜……”
他说着说着冷不丁想起来:“等会,你之前说魇境崩塌会怎么样来着?有可能会掉到两重魇境的缝隙之中,归于虚无?”
准确地说不是“有可能”,而是“铁定”。
魇境犹如一个球,每一重魇境都只和附近的几个球状魇境相接。强力破开它的外壳从某一点逃出,恰巧遇见另一个魇境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老树精本来还在用一种“这崽真靓还能破开我的生境,不愧是云罗的重孙”的迷之欣慰目光看糯糯。被他一提醒才又惊觉:“是了,咱们得赶紧躲躲不能再呆在这重魇境里了。干脆我直接带你出去,至于你留下陪我的事,我就不强求了……”
糯糯张大眼睛,一下子不敢相信老混蛋竟然这么好说话:“那你把霍潜也带出来。”
“这不行,他几近疯魔看到我岂不是更要上头,我们两谁都不要接近他才是正理!”魇又窥探了一下霍潜的生境,感知到了猎物滔天的怒火和破坏力,非常识时务,“咱们不要管他,魇境动荡地更厉害了,我先送你出去。”
这是打算大难临头带着糯糯独自飞了。搁外边就是标准的恶公公,什么都以自己家孩子为先根本不管儿媳妇死活那种。
糯糯心中戾气爆表,强压把老树精爆头的渴望:“不行,他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崽!”
“你清醒你一点,他是个公的!”老树精捂脸。
糯糯就地盘坐:“你走吧,我不会抛下他。”他一只短命的猫,不出两个月就要迎来雷劫。与其苟且偷生这几十天,不如死在阿娇身边。
——若我能死在你身旁 也不枉来人世走这趟。
何况他两也不一定会死。他闭上眼,对着老树精草草交代:“我与他心意相通,能感知到他的情绪,我或许可以把他拉出恶念稳住摇摇欲坠的魇境也说不定。”
他对着老树精的方向挥挥手示意他走,排除心中杂念,尝试在心中重演一些美好的过往。霍潜经受不住的负面情绪能感染到他,那他若是心怀无限希冀与感恋,也能传达一部分到他的心头。遏制住对方近乎疯狂的悲恸心境。
他首先想起自己那温柔的娘亲,于寒冬之中招呼他:来,来娘亲肚皮下,别冻着。
那时他体型比现在小一倍不止,可以被全须全尾兜在毛茸茸的软肚皮之下。他爹有时候看不过眼说两句“小公猫,不用太宠?2" 我只是一只小猫咪0 ">首页14 页, 敝嗟幕埃锴拙突嵫銎鹨恢磺癹io:相公你也来。
大公猫多半会二话不说滚过去,让妻子也勉强盖住他的肩膀,嫌弃巴拉地和自己还在吃奶的儿子共享一个暖乎乎的怀抱。
糯糯轻笑,这等生死攸关的情况下回想过往,竟觉得他那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的爹爹也是“美好过往”的一部分。
他想起许诺要永远永远照顾他的名为“阮红尘”的狐狸精。即使她后来一声不响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去追求更想要的生活,至少许下誓言的那一刻,她的心是真诚的。何况夫妻才是至亲至诚,他们两口小家若是当时带上自己,他多半也是待不长要自行离开的。
还有霍潜。若即若离,允许他亲近自己又不允许他过分亲近的霍潜。他是蹁跹的蝴蝶,是曲径通幽的溶洞。神秘且迷人,叫人停不下追寻他的脚步。哪怕脚下是万丈深渊百里荆棘,他也曼妙得能叫人把险途全部无视,只留下中途一亲芳泽二亲芳泽三亲芳泽时的欢欣雀跃……
不知道此生有没有希望睡他一次?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喵。
他心思全系在霍潜的安危之上,没有注意到老树精的行踪。后者虽然被要求自己走,见着糯糯死赖着不动的架势之后却并没有抛下他。只是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年幼的猫精,半跪坐在了他的身边。
“你学不会魇术,但是既然是我的血脉,我或许可以在魇境之中开启你两个能力,耳和目。”老树精低语道,“你祖父那一辈,有两个崽可以看见魇境里修士陷入疯魔的景象,还能和他们对话。”
“他们很喜欢这个能力,或许你也能用得上。”
“他见了我要气得发疯,遇见你必然是欢喜的,你先前是刺穿他叫他疯狂的利刃,或许现在也能做他的明灯,引他走出噩梦。”
糯糯天生就极为专注,甚至对于感应天道一事,比之霍潜而有过之无不及。他没有听见老树精的话,思维如野马般狂奔,不过好歹与主题相差不远。
…………………………
霍潜的报社危险思想兴起不多久,莫名其妙熄了一次火,体感好似被人拿走了一半丧妻之后的负面情绪。不过这不妨碍他继续报社,毕竟都死媳妇了,就是清新脱俗小仙女都要疯上一疯。何况他是一个伪·出尘脱俗真·执念缠身的家伙。
愤怒值掉了一半,又火速回升回原水平。他又继续“我媳妇死了大家干脆一起陪葬一个都别想逃”的反派标准业务。
现在,又出状况了。他心中不知为何一阵阵轻盈起来,自丧妻之后牢牢压在心口的大石被撬开了一个角,让他可以短暂地喘息。不至于被冲昏头脑。
苟延残喘间,他听见了一个格外熟悉的声音,开口自带娇嗲音效:“嘿嘿嘿,霍潜胸肌超好摸,腹肌也好有弹性,真想一辈子躺在他衣服里喵,我就是这个修真界最爽der崽。”
霍潜执刀的手停了一下:他的妻子,他那个消散在火焰中的苦命的妻子就是这个声音。
他自以为是悲痛过头出现了幻听,但还是停下手中的动作满怀期待地等候起来。是幻听也没关系,他巴不得再多听听,哄哄自己也无妨。
鳏夫霍潜红了眼眶,卑微到尘埃里。
“上次用尾巴量了一下,那里我也超满意的嘿嘿嘿。”
霍潜泪眼中出现一丝茫然:我那个温婉可人动不动就脸红的妻子???
“早知道我们都要死在这里,我就不矜持地收着□□不用了。早该像对付山匪那样给他来上一包,这样我和他都不会临死还是完璧。不不不他有仙骨,不一定会死,没准以后找一只更好看的猫摆脱完璧之身。呜呜呜我守了这么久我不甘心就这样死了便宜别的小狐狸精。”
霍潜表情好似一只被六神花露水熏到分不清血肉味道的丧尸:我那个贤良淑德十个早晨总有七个早晨选择睡床还会嫌我贴得紧要把我揣下床的骄矜高傲的小妻子???
“此番若是不死,我必得将他一哔再哔三哔四哔。”
“矜持”的小妻子又如是道。
话音刚落,霍潜脑内浮现了种种少儿不宜的画面。他在生境里经历过无数的夫妻生活,但总是陷在雾中一般,事后怎么也回想不起来细节。这次的画面却极端高清,只打了一点点码,而且中途换了好多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姿势。
霍潜脑内当即两小儿辩日,乱作一团。
他脑子在魇境饱受摧折,坚持到现在本来就不是十分清明。现下更是犹如短路的灯泡,哔哔啵啵马上就要陷入爆炸。他反派戏份停了一会儿,随即怒火更上一层楼:“是哪个妖孽在冒充吾妻!”
我的糯糯才刚刚身死,竟就有人这般折辱于他!此仇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