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宇林不敢打扰,只能等阿箬醒来。
索性阿箬也没睡多久,太阳不过变了点儿方位,阳光从树叶缝隙照在阿箬的眼上,她便立刻就醒了。
阿箬打了个哈欠,瞧见一头热汗的齐宇林,眨了眨眼,再看向一旁已经翻过好几本棋谱的寒熄,低声问了句:“他何时来的?”
寒熄歪头,一副不解的模样,也眨巴眨巴眼,朝阿箬笑了笑。
齐宇林向阿箬走来,先是拱手致歉:“对不住,阿箬姑娘,先前是我鲁莽,对姝儿关心则乱,见你在杨府前便告知衙门带你问话。”
阿箬坐好,哦了声,其实已不太在意了。
齐宇林又朝阿箬鞠躬,说明了此番来意,他将自己心中疑惑透露,却见阿箬脸色变也未变,显然是早有所知。
“齐公子,不如你回去吧。”阿箬道。
齐宇林一怔,不明所以,又听见阿箬开口:“你回去后多往杨家走动,杨姝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虽不知阿箬究竟想干什么,可齐宇林还是应下了她的话,他见时辰不早正准备离开,还未转身,阿箬又问:“齐公子当真很喜欢杨小姐吗?”
“子期此生,非她不娶。”齐宇林道。
阿箬支着下巴,眼神落在齐宇林身上仔细看了几眼,她不知齐宇林一旦知道如今杨姝已经成了银仙儿,这份爱能持续多久,但从他不过短短几日便能识破杨家小姐已不是杨姝这一点,便可知他对杨姝的确是很在意的了。
“齐公子,杨小姐是与银仙儿一同晕倒在城外的,你既从杨小姐身上找不出谜底,不如去银仙儿处,说不定就能寻到你想要的答案了。”阿箬没有点明,她怕说了实话齐宇林不能接受,也怕他立刻知晓实情后冲动,坏了她原定的计划。
齐宇林走后没多久,便有人向周府传话,说杨联去了若月馆,见到了银仙儿,只是没待多久又离开了。
周大人知晓,脸色可谓难看,他立刻派人去了一趟杨家,以周杨氏才去世,杨联便花天酒地为由,叫杨家看管杨联,这段时间不准他再出门了!
杨联回府,还未来得及把家丁打听来的消息说出,便被杨老爷一顿好打,背上的皮都抽开了,血淋淋的衣服挂在身上。
当天晚上,齐宇林便去了一趟若月馆,馆主惊讶齐宇林居然也会来这烟花柳巷之地,心道男人果然都一样,但还是对齐宇林道银仙儿还未修养好,暂且不能见人。
二人说话就站在银仙儿房门前不远处,齐宇林知见不了银仙儿正欲离开,又听见那扇门内一声尖叫,银仙儿的声音传来:“我不是银仙儿,我不是!”
齐宇林吓了一跳,听到了里面的辱骂声,他讶异地看向馆主,馆主脸色有些尴尬道:“大夫说她这是离魂之症,被吓狠了,我只是让几个小丫头重新教她规矩,叫齐公子看笑话了。”
“离魂之症?”齐宇林还想问些什么,那扇门里又传来了一声尖叫,隔着小半条花廊他都能听见那声音撕心裂肺,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馆主不耐烦,转身小跑过去打开门,对着里面便是一脚,又骂道:“坐你的春秋大梦想当大小姐!闭嘴,再吵,我便买一副药毒哑你!”
这一声恐吓果然有效,银仙儿将下唇咬破了血,又被两个小丫头拉了进去。
齐宇林没靠近,但他看见了,银仙儿的身上几乎都是伤,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当真像是疯了一样。
那扇门很快又关上了,馆主抚弄鬓发,齐宇林避开视线,转过身。
门未关紧,门内的银仙儿被迫趴在地面,因她一张脸妩媚漂亮,故而脸上无伤。她好像看见了花廊尽头有一抹熟悉的身影,可惜看过去时那人却背过身去了,银仙儿未能真的看清对方的面容,可她知道,她认识他!
很熟悉,单单是一个背影,便让她头痛欲裂,许多回忆冲入脑海,几乎要将她吞灭。
齐宇林对馆主道:“馆主做的也不是皮肉生意,不是不出人命便算不得犯法。”
馆主笑了笑:“没想到齐公子还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呢。”
齐宇林听不惯她这般打趣,只留下一句几日后再来,便离开了花廊。
他一步步远离,却叫门内银仙儿的心愈发沉了下去,她绝望地不再挣扎,直至那抹身影彻底在花廊尽头消失,银仙儿才记起了他是谁。
齐子期,齐宇林。
她将一切都想起了,想起了那日银仙儿谎称有孕,要她陪着去看大夫。杨姝原是不肯的,可银仙儿道,若被若月馆的馆主知晓她怀孕,必定会逼她饮下落胎药,她说杨联还不知她有孩子,说不定他知道了,能替她赎身接入府中做个伺候的婢妾。
银仙儿落了两滴泪,请银杨姝可怜她,她说她手上没有现银,那些钱财都被馆主夺去,她连安胎药都没钱买。
银仙儿道:“杨小姐若不信,便随我去医馆,一看便知了。”
杨姝犹豫了,若银仙儿真的有孕,那便是杨联的第一个孩子。杨联府中已有妾室,却迟迟未有怀孕消息传来。她想倘若,倘若银仙儿说的是真的呢?
她让丫鬟将烧花鸭送进府里,再取些银钱跟上,自己上了银仙儿的轿子。
她很愚蠢!
杨姝此刻才知道,她就是个没心眼的蠢货,才会轻信了银仙儿的话,方上轿子她便闻到了一股花香晕了过去,再醒来,却浑浑噩噩记不得自己是谁,甚至与银仙儿换了身子。
想起不久前杨联还来过,对她那般,想起方才齐宇林离去的背影,杨姝痛不欲生,胸闷之际,一口气未喘上来,直接呕了一口血。
如此,活着也无意义。
杨姝晕过去了,两个小丫头见那满地的血,生怕真把人打死了,连忙去叫馆主。馆主见状也怕人死了,想起过几日齐宇林还要来,便让小丫头接下来都好生照顾着她,把伤养好了。
但过了好几日,齐宇林也没再来过。
这几日,周大人领人去了废旧老城区,命人动土,要挖百年前的尸骨。
城中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那废城历任知府都不管,唯独周大人上了心,还说要在城外重新划一片地,将那些尸骨好生安葬,各个立碑。
城中石雕坊的都接了知府衙门的单子,开始物色石头做碑了。
以前总往棋社书斋跑的文人都提起锄头打算帮着知府衙门一起干,废旧的老城区一旦清理干净,重新盖建,白月城必然焕然一新,也不必留下当年浊迹。
杨家出了几十人,一大早便动身出门。
齐宇林到杨府去见杨姝,给她带了一些城中名品糕点,他看向脸色越来越差的杨姝,开口道:“我方才瞧见杨伯父又出了十人帮周大人,看来要不了几日,城外乱葬岗便能被清理干净了,杨伯父有此善心,一定会有福报降临的。”
杨姝闻言,拿着糕点的手一颤,她眨了眨眼,忽而红了眼眶,抓住齐宇林的手道:“子期哥哥,你……你可一定要帮我啊。”
“怎么了?姝儿,你好好说,别哭。”齐宇林被她抓得颇为不自在,便抽出了自己的手,递上手帕。
杨姝咬着下唇,落下几滴泪水道:“祖母留给我的镯子,我好像丢在城外林子里了。”
她重新攀上齐宇林的胳膊,抽泣着:“那是祖母去世留给我的遗物,是伴她一生的镯子,说日后给我当嫁妆的。可那日我随银仙儿出去后晕倒,再回来镯子就不见了,应该就是丢在林子里了。”
“姝儿别担心,我与伯父说,让人给你去找。”齐宇林劝慰。
杨姝却摇头:“不行,下人们少不得会遇上贪心的,倘若拿了藏起来又说没找到可怎么是好?而且爹娘知晓,必会责骂我粗心。”
“那我帮我去找。”齐宇林又说。
杨姝连连点头:“我随你一起去。”
“可你……你脸色好差,身子还未好全……”
“子期哥哥,若找不到镯子,我就要生心病了,你最疼姝儿的,就带我一起吧!”杨姝晃着齐宇林的胳膊撒娇:“有子期哥哥在,我不会出事的!”
齐宇林藏在袖中的手逐渐收紧,他深吸一口气,对杨姝笑了笑:“我自当保护好你。”
“子期哥哥,你最好了!”杨姝扑入齐宇林的怀中。
齐宇林略僵,忍了又忍,拿起糕点递给杨姝,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距离。
第82章 与仙醉:十四
立秋那日是近来几天最热的一日, 听周大人吩咐挖城外几百年前乱葬岗的人从城门开始,翻了好几日,已经挖出不下千副白骨。
周大人每日都听人汇报城外情况, 听到那日复一日累加的白骨数量, 他愣是在这大热天里浑身冒起了冷汗,只觉背后凉飕飕的。但更让周大人烦恼的是这几日住在他府上的阿箬不曾出过门,她叫周大人吩咐下去的事周大人照做了, 几日过去也不见有何动静。
虽说立秋, 可天还是很热, 但周府借给阿箬和寒熄所住的小院里,榕树还是落叶了。
晚间星河闪烁,周府因人少故而也未点灯, 坐在院中抬头便能见到璀璨的银河。一片叶尖稍稍干枯的榕树叶落在了石桌面上, 险些掉进周大人命人送来的红枣糖水完里。
那碗糖水已经被喝空了,碗下还有个放满冰块的托盘镇着,阿箬盘腿坐在石凳上, 眼神认真地盯着桌面上排布的一些石子儿,偶尔捏起托盘中的一块冰含在嘴里消暑。
石子儿摆设得像是一盘棋局, 每一粒石子儿上的都被阿箬用朱砂点了一粒小小的红点, 细看排布,可与今日星空呼应。忽而其中一粒石子儿上的朱色红点微微发出了些光芒,似有一道光线从石子儿迸出, 直朝天际繁星而去。
阿箬顺着那抹光抬头看, 她双眉微抬, 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我们要出门了, 神明大人, 但您要是有任何不适, 一定要提前告知我。”阿箬说着,伸手抓住那颗发着红光的石子儿,再将其他石子儿打乱随它们在桌上还是地上。
这桌上的每一粒石子,都是阿箬这些天见到的每一个人,包括那日在衙门听审的杨府上下和齐家人,阿箬在见到他们每一个人时,都在他们身上藏了一颗灵。漂浮于空中的灵寻常人是看不见的,但阿箬能从那些灵中感知到这些人的方位。
自然中的灵不愿意靠近那个岁雨寨的人,阿箬便只能从他身边的人着手。多日前她被带去衙门,看见灵已经能接触躺在床上的银仙儿后,便有猜测银仙儿内里的魂魄怕是换了一个人,于是抓住了那些灵,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沾上了。
灵于人体无害,却能为她所用。
那人将魂魄移到了杨姝的身体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阿箬除了知晓她就在杨家之外,根本无法探出她准确的位置。可让她贸然冲入杨府要抓杨家的小姐,别说是杨家,便是白月城中那些提笔便能将死人写活的文人门,也不会允许一个术士这样欺负到他们白月城百年世家的头上来。
毕竟杨家夫妇不认为如今的杨姝是假的,亦不是人人都信这世间有移魂换魄之说。
阿箬无意与整个儿白月城为敌,将自己暴露,被这些人束缚,还要看那岁雨寨的人躲在众人身后假装无辜可怜,随时换魂逃跑。
每天阿箬都在院子里看那些灵的动向,不论是杨家夫妇还是杨联,亦或是周大人都没有离开过白月城。但今晚星路有变,阿箬绑在齐宇林身上的那一颗灵跟着齐宇林,飘往了废旧老城区。
如她所料,那人果然是个急性子,不过几日时间便哄着齐宇林,想要借机离开白月城了。
杨姝一个人想从杨府离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是前段时间还传出过阿箬逃出了大牢,如今杨家人尤其重视杨姝的行踪安危,平日别说是杨家大门,就是她自己住的小院也很少许她出来的。
但有一种情况例外,便是由他们信得过的人,带杨姝出门。
立秋的傍晚,城外挖骨的人收拾器具正陆陆续续往回走,齐宇林到了杨家,借着今日立秋,云湖旁有放烟花的活动为由,请杨家人准许他带杨姝出去转一转。
“姝儿这些日子都闷在家里,眼见着瘦了下来,出去走动走动也好。”杨夫人对齐宇林很是放心,她笑道:“你们二人出府多带两个丫鬟家丁,看烟花的人多,就怕遇上些不必要的麻烦。”
“是。”齐宇林答应,便朝站在杨夫人身后的杨姝招了招手。
杨姝笑盈盈地凑上前,大咧咧地牵起了齐宇林的手,齐宇林抽回了手,低声道:“伯父伯母还看着呢。”
杨家夫妇只避开眼神笑了笑,自知这两人感情深,来年便要成亲了,走近些也无妨。
除了平日里跟着杨姝的丫鬟水兰,杨姝还带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家丁跟着,齐宇林倒是只身一人前来,并未带往日总跟着他的书童。
他们按照原先的计划先去云湖边看烟花,水兰这丫头一看见烟花便兴奋地拉着杨姝的手臂,小姐小姐地唤个不停。
齐宇林道:“天热有些干,你们去前面晨竹巷中买两杯茶水来。“
那两个家丁不疑有他,拿了银钱便离开,等二人走了,齐宇林又对水兰道:“麻烦水兰姑娘再买些姝儿爱吃的糕点,一会儿我们坐在湖岸边赏月吃。”
水兰自知他这是想支开他们,好与杨姝二人世界,便笑着点头,心想自己这糕点怕是买的时间越长越好。
跟着的几人都被支开了,杨姝才拉着齐宇林的手道:“子期哥,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