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气很重。
阿箬捂住口鼻,再去看云峥,他似乎也不好受,却还是顶着这一股妖力冲到虎妖身边,想要切断迷毒的源头。
阿箬心下微沉,回头去看寒熄,洞府前的结界不知何时被撤了,紫色的迷毒漫延至洞内,甚至熄灭了她原先点燃的一把柴火。
阿箬顾不上云峥这边,她连忙转身冲进了山洞里,四下看去,不见寒熄。她呼吸一窒,心脏在这一瞬像是被人紧紧用手捏住,停止了般不断抽痛着。
重燃柴火,阿箬举起火把在本就不深的洞府内瞎转,开口喊他:“神明大人!你在哪儿?神明大人!”
云峥听见她开口说话,手中阵法压制住虎妖的心魄之力,高扬一声:“莫要开口,以免吸入过多迷毒,会死的,阿妹!”
他说完这话便猛地咳嗽了几下。
阿箬置若罔闻,她看不见寒熄,甚至看不见火把的光芒,眼前视线一片漆黑,阿箬浑身发寒,她彷如置身于冰天雪地般颤抖得厉害。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阿箬的声音也有些哑了,她将火把在眼前挥了挥,没有一丝火光透入,怕是已经被这迷毒弄瞎了眼。她没再听到虎啸声,也没听到云峥的声音,甚至连洞外的风声、洞内的水滴声也听不见了。
阿箬愈发地后怕了起来,她后悔了,她不该出洞的,不该为了云峥那莫名其妙的恼意还想与他谈谈,她自己也可以找到隋云旨,云峥一个人也能对付得了虎妖。
是她,又是她贸然离开了寒熄的身边!她应当一直牵着寒熄的手,她应当一直看着寒熄,不应该走的,一时一刻也不应该让寒熄离开她的视线。
若寒熄有个三长两短……
阿箬仿若要死了般,她不敢想那个如果,她好像在这一瞬又回到了三百多年前那个在枯木林中奔走的一日,她叫了何桑爷爷,她手握救命的药丸,可她不论怎么找也找不到寒熄。
那一句“我只是太累了”却成了那几百年以来,阿箬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怕这个万一,怕无数个万一,任何万一都不行!
“寒熄……寒熄!”阿箬扔掉了手中的火把,她摸到了潮湿的墙壁,夜风吹乱了她的发丝。阿箬的腿软了,可她还要站起来,她像是不要命般在一片迷毒中大声呼喊着那个她不敢说,也不敢想的名字。
一声声寒熄,破在了声音沙哑的喉咙里。
阿箬脚下一滑,眼看额前就要撞上石壁,她无所觉,膝盖撞上了一道柔软,额前也被人以手覆盖,然后阿箬便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她的视觉消失了、听觉消失了、嗅觉消失了,如今就连触觉都消失了。
阿箬的呼吸越来越沉,她像是随时要死了一般,嗓子发出的声音就连她自己也听不见。阿箬浑身无力,她瘫倒在地,一遍遍于心里厌弃自己无能,仿若废物。短暂几息之间,便又让她陷入了无尽的自责与愧疚中。
阿箬恨死自己了,恨死了!
她是不是又弄丢了寒熄?
一声声近乎凄厉的叫喊声从山洞传来,云峥还未控制住迷毒的扩散,他不敢回头,但他听见了阿箬在喊一个人的名字,他也听到了山洞里的另一道人声。
“阿箬。”
一声轻唤,仿若清泉之水落入玉盘中,伴随着水滴坠入山洞小潭积水,荡起了一圈涟漪。
“别怕,阿箬,睡一觉就好了。”
听见这声,阿箬拼死也要睁开的双眼逐渐被疲惫混沌吞噬,她的手指死死抓着一截银白袖摆,依偎在寒熄的怀中,颤抖地入睡,便是如此,她的眉头也是紧蹙的。
虎妖已死,心魄也被云峥封住,只是已经散出来的迷毒还需慢慢来解。云峥站在高大的虎躯身旁,眉头紧锁看向山洞里的两道人影。
阿箬在入山洞前,便已经中了虎妖的迷毒,这迷毒云峥之前领教过,所以这回有了提防,本想提醒阿箬,谁想到毒来得太快。从她见到迷毒,反应过来要回头去看洞内的寒熄时,倒吸一口气便将迷毒全都吸入了肺腑之中。
后来入山洞所见的一切也都是她内心恐惧的臆想,迷毒不会给人制造幻境,却会无限放大中毒者的臆测,她担心什么,所见的便是什么。
寒熄没有离开山洞,他也不是没有应阿箬的呼喊,只是阿箬置身迷毒之中,不曾脱离出来。
云峥见她绞杀妖邪之势很决绝,却意外发现阿箬也没他所想的那么厉害,像个遇事便冒冒失失的小孩儿。
其实阿箬不是如此,她一点也不脆弱,寒熄知道,她一切死穴都在身后,在他这里。转身看不见寒熄,与当年有人去扯她的背篓一样,碰上了便能杀死阿箬的理智,轻易击溃她。
少女躺在怀中,寒熄拨去她脸上的发丝,这些发丝在洞口被风吹乱,又在阿箬落泪的那一瞬黏着她的泪水贴在脸颊上,叫她看上去那么可怜。
云峥方才为了阿箬喊了一嗓子,现下也不舒服,耳畔嗡鸣,舌尖发麻,但好歹他的心中没有过深的执念,分得清事实与迷毒所设妄想中的幻觉。
满地紫色浓烟尚未散去,云峥不好开口说话,他眼神纠结,紧皱着眉头,似有千言万语。
寒熄扫去阿箬额前的发丝,又以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回想起方才阿箬站在迷毒中丢掉火把摸索着墙面无法感知他的触碰,也无法听到他的声音,恐惧与悔恨的泪水爬满了她的脸,而她苍白着脸色脆弱无助又绝望的模样,寒熄抹去她眼泪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桃花眼中藏匿着不安与无奈,寒熄紧紧地看着阿箬的脸,将她方才那一面于脑海中挥去,一声叹息,满地迷毒被清风消散。
云峥见状,心中诧异,他放下遮挡口鼻的手,面露难色地盯着寒熄,低声道:“看来我误会她了。”
他知道些关于阿箬的过往,在阿箬来秋风峡之前,秋风峡里有另一个怀有与阿箬身上同样仙气的人。他从那个人的口中得知这一缕仙气的由来,所以自然而然地以为,阿箬与那个人一样,是吞噬了神明才得来的这一股明灵仙气。
云峥猜测得不错,但他并未因此看轻阿箬,毕竟那一场岁雨寨人针对神明的屠杀与分食,并不是人人都知情,有许多人被蒙在鼓里,阿箬如此,藏匿于秋风峡中的那个人,也是如此。
若是换做旁人,云峥才不管那个人的死活,可阿箬算不得旁人。在云氏的王朝没落,小城中出现人吃人现象时,云峥还差人找过阿箬,他怕那个看上去面黄肌瘦却力大无穷的小女孩儿离了安亲王府,终有一日也成为他人口中之食。
他没找到阿箬,也没坚持寻找,此次碰面,全是一场缘分与意外。
云峥以为,阿箬误入歧途了。
这几百年来他见识过太多为了那一缕仙气争得头破血流的妖,那些妖与洞外的虎妖一样,为了修为不择手段,身上不知背负了多少人命。
云峥看见阿箬与寒熄时,意外阿箬不仅怀有仙气,她的身边甚至有一个神明,但若说他是神明,也不准确……云峥入了仙道,一双眼能看清许多旁人看不清的实质,他虽辨不清阿箬身边的神明身上仙气为何,可他能看出来,寒熄是残缺的。
身体是残缺的,明灵是残缺的,神智也是残缺的,他像是一个仅有些许意识装载满满修为仙气的木偶,若有人蓄意勾\引,扰乱他的神灵,他便可被人利用。
云峥有些惭愧,傍晚他见寒熄在断崖边搂着阿箬,阿箬朝寒熄嫣然一笑时,他以为阿箬在色\诱。
方才山洞内少女惊恐崩溃的叫喊声似乎还缠绕耳畔,云峥知道他误解了,阿箬不是色\诱,可爱慕一个神明,比误入歧途又好到哪里去。
阿箬还是走错路了。
两种极端,任意一条路的结局都会让她粉身碎骨的。
云峥的心又沉下去了,胸前闷闷的,很难受。
他看见寒熄轻柔地拂过阿箬的发丝,任由她靠在怀中,他也看见寒熄的手指有些颤抖,藏在袖中,紧紧地抓着阿箬的手。
“您本可不让她中毒。”云峥瞥了一眼洞外巨型的虎妖,想起寒熄不过一声轻叹便扫去了满山迷毒,既如此,又何必让阿箬置身险境?
云峥回眸,目光正落在阿箬的身上,却见她额前的皮肤泛出了金色的光辉,在寒熄抹去她汗珠的过程中消失,随后又浮了上来。
他震惊地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湿漉漉的地上,呼吸都停了。
这一瞬,风止,空气凝滞。
寒熄抬眸,看似随意冷淡地一瞥,却是眼神威胁,要他将今夜所见,悉数忘却。
第91章 青云渡:六
秋风峡又下起雨来了, 从夜里开始薄薄地落下来,直至早晨便是哗啦啦如同瓢泼。山洞外的深林到处都是潮湿的气味,连带着那在雨水中淋了一夜的虎妖尸体皮毛都被冲刷得鲜亮了起来。
洞内可避雨, 但避不了寒, 钟乳石上落下来的水滴如同古筝拨弦,一声一声伴随着洞外的雨,奏起乐章。
阿箬以为, 自己会坠入噩梦, 毕竟晕厥前的她情绪起伏太大, 失去寒熄的惊慌失措让她在昏睡过去的那一刻都是皱着眉头的。可这一觉无梦,睁眼后去回想,只觉得白茫茫一片, 这一觉睡得她通体舒畅, 一些关于岁雨寨人,关于隋云旨和云峥等杂乱的思绪都被抚平了。
阿箬一睁眼就看见了寒熄,她是躺在寒熄的怀里的。
早间骤雨, 天光无法穿过雨林照入山洞,薄薄微光顺着洞口正好落在了寒熄的半张脸与肩上。那一层柔光像是给他渡了一圈银, 朦胧了他的发与睫毛, 而他一只手作枕头被阿箬靠着,一只手牵着她的手,正侧着脸, 迎着洞外微凉的风。
这一刻, 阿箬的心很平静, 几息之后, 再慢慢加速紊乱, 她也彻底清醒了。
阿箬从寒熄的怀中起来, 脸颊通红,忽而回忆起她晕前发生的事,阿箬的眼神第一时间朝洞外看去。虎妖已经死了,寒熄还在,洞内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就连云峥也靠着山洞外侧的石块闭上眼小憩,除了杂乱的雨声,一切都很宁静。
“我中迷毒了?”阿箬大约猜到了她晕厥前失去五感是因为虎妖心魄里的迷毒。
“嗯。”寒熄将她发上的竹枝扶正,问:“还难受吗?”
阿箬摇头,她一点儿也不难受,以前也是这样的,因为这具身体死不掉,所以不论中什么毒都会很快恢复。
阿箬猛然想起,她似乎在中迷毒时喊了寒熄的名字,她当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不知寒熄是否听见了,他有没有怪她直呼他的名讳?
寒熄似乎猜到了阿箬心中所想,面对阿箬转身朝他投来目光的那一瞬,他露出一抹浅笑,抬手揉了一下她额前因为汗透而卷曲翘起的发丝。
无声,便是不责怪的意思?
阿箬抿了抿嘴,没问出口。
虎妖的身上没了妖气,林间归于沉寂,阿箬扶着墙壁站起来弄出了点儿动静,靠在洞前浅眠的云峥立刻就醒了。
他昨夜降服虎妖封锁心魄耗去不少心力,后又受了惊吓,便是睡过去也不安生,猛然起身时有些头晕,扶着墙站了会儿,云峥才看向朝洞口走来的阿箬。
青绿衣裙上睡出了些许褶皱,阿箬的发丝还有些凌乱,但她不在意地拨弄了一下,那张脸只要不笑便显得几分清冷与难以靠近。阿箬走到了洞前,瞥了一眼大雨,瞧这趋势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的。
山间本就多雨,何况临近清明。
“你、还好吧?”云峥问出这话后,阿箬朝他瞥了一眼。云峥的眼神有些担忧,藏在担忧之下的,还有些阿箬看不懂的欲语还休。
她问:“你不恼我了?”
“我……”云峥正要说话,背后一阵寒意袭来,他想起了昨夜阿箬晕倒后,寒熄抬眸朝他瞥的那一眼,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云峥道:“我知道是我误会你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会那样猜测我也不意外。”阿箬一句话点明了云峥所说的误会是什么,她只是疑惑为什么经过一夜,云峥却又不误会她了。
骤雨依旧,林间传来沙沙声,阿箬与云峥各站山洞的一边,中间隔了十步之遥,他们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山洞里很容易被人听到。
寒熄端坐在平滑的石块上,这里离水潭很近,一伸手便可以触碰到冰凉的积水,也能听到那叮咚叮咚不断落下的水滴声。寒熄的听觉不在此处,他的眼神也从水潭中波动的涟漪逐渐落在了山洞前的阿箬身上,放在膝前的手不自觉地捏紧,紧到指尖发白,闷在胸腔的那一口气终究是吞了下去。
云峥难得没有玩笑,语气堪称小心翼翼的温柔,他问阿箬:“阿妹,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可以与我说说吗?”
阿箬望着深沉的天色,心想要等者雨停,隋云旨也不知在秋风峡中越过几座山头了。
她似乎有些敷衍,可语气没有不耐:“你不是都知道了?”
昨夜那句提醒,云峥甚至都戳穿了她曾经吃过神明。
“知道得不太全面。”云峥忽而笑道:“不如我与你先说说我经历过什么吧,自你离开安亲王府后没两年,城中便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了,当时王府的库存所剩无几,母亲辞退了许多下人。”
留下是恩,辞退也不是仇,只是彼时环境让那些人只要离了安亲王府便完全没有活路。他们跪在安亲王女的面前说自己可以不吃任何肉,任何菜,只要每天能喝上一碗稀薄的米粥,只要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就好,可安亲王女没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