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险些走错路了,险些因为云峥的只言片语,自我厌弃她的不知分寸与痴心妄想。
她是痴妄于寒熄,以往还会自卑地一遍遍自问,她这样罪孽深重的人,又如何配得上寒熄呢?哪怕不曾有过岁雨寨人分食神明那一件事,她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女,怎敢肖想神明?
可、那又如何呢?
她又不求长生不老,她又不求那至少三万年的羽化成仙,她求的,只要寒熄好便足够了。
阿箬搂着寒熄的肩背,她从未有过一刻这样安心且笃定。阿箬想过要将自己的心意永远埋藏,就让世人以为她是纯粹地为了赎罪、敬仰……因为她曾做错过事,所以她不敢,她怯懦。
但她对寒熄的心意,不是不堪的。
阿箬想,她的三百余年,撼动不了寒熄不知多少万年的分毫。她的确是芸芸众生之一,微末得不值一提,将来在寒熄无尽的岁月里终将化成一粒芝麻粒,那她又有何好畏惧的呢?
既如此,那便不要留有遗憾了。
“神明大人,我……”阿箬咬了一下下唇,疼痛叫她愈发清醒,那呼之欲出的话在唇齿间绕了一圈,被她轻轻吐出:“阿箬喜欢您。”
单一个喜欢,又怎能概括她对他的感情?
阿箬不敢将自己内心真正的痴恋爱慕在此刻说出,她怕那情来得太过汹涌,未能动摇寒熄,却将她自己的理智烧了个干净。
云峥说,她走错路了,无非是知晓她最后会偿还一切,落得的结果可想而知不会圆满,但云峥不知道,阿箬一直都是清醒着去迎接自己的结局的。
不争日月,只争朝夕……日月也好,朝夕也好,哪怕到最后什么也没有,可至少她见过日月,遇过朝夕,那就很好了。
清明山间的风吹过了这片林子,吹动了阿箬发上的竹叶,寒熄设下的结界在阿箬这轻飘飘的一句喜欢中散了。
他的身体还是烫的,但不似开始那么灼人了,他的气息还有些乱,没了阿箬的触碰,就没人往柴堆里扔火星子,噼里啪啦几声炸响,最终没烧起来。
寒熄松开了阿箬,他愣怔地望着阿箬的那双眼,迎上了弯弯笑着的鹿眸,黑色的瞳孔里满是他的身影,是他惊诧到有些无措的面容。
那层窗户纸,被捅破了。
她的眼神中有期待的光,寒熄却不知要如何开口,他嘴唇微张,发丝被林间的风吹起,轻扫过眉眼。
一瞬仿佛回到了过去,寒熄看着阿箬的眼,又在她的身上看见了过去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她的眼与那时一样清澈,鹿眸圆圆的,仿佛能装下整片星河。
他们初次相会,阿箬很懵懂,也有些莽撞,可看向他的眼中满是惊艳之色,一如现在,一如阿箬看向他的每一次。
“阿箬……再说一遍。”寒熄似是不确定。
他的声音有些哑,阿箬听了也有些退缩了,但那退缩转瞬即逝,她又看着寒熄的眉眼,认真重复了一遍:“阿箬喜欢您。”
不论说多少遍,既开了口,便收不回去。
寒熄的意识有些混沌,就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得晕头转向,他说不出话来,呼吸也有些凌乱,满脑子回想的都是阿箬看他的眼,耳畔听到的都是那一句喜欢。
阿箬抿嘴,没等来寒熄的回答,因为寒熄好像呆了。
这话仿若一句咒语,第一遍说时他还存留几分清醒,第二遍后寒熄便像是一个极其漂亮的木头人,定定地站在原处愣愣地看着阿箬,连眼也不眨一下。
阿箬心跳加剧,她伸出手在寒熄的眼前晃了晃,他的睫毛颤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阿箬的手,声音从喉咙中挤出:“牵。”
“好。”阿箬两只手都牵着他,然后寒熄又没有反应了。
阿箬没来由地有些慌了,今日的寒熄太古怪了,一会儿浑身发烫,一会儿意识全无的,该不会是秋风峡里的岁雨寨人在使用仙气?可以往那时他都是会晕的,现下这清醒地晕着……算什么?
“神明大人?”她抓着寒熄的手有些紧。
寒熄终于眨眼睛了,他先是低头看了一下与阿箬牵在一起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
他说,他知道了。
阿箬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松了下来,她露出浅浅的笑,拉着寒熄的道:“再不走,就真的跟不上云峥了。”
寒熄的目光始终在她拉着自己的手上,阿箬的手因为曾经过得苦,所以有许多茧,可她的手心很软,温暖地包裹着他的手指。
“我知道了”不是最好的答复,寒熄轻轻眨了一下眼,即便如此,阿箬也心满意足。
阿箬嘴角的笑没放松过,那双鹿眼弯弯的,仿若月亮。她是真的很高兴,因为她恐怕是全天下,第一个能与神明告白的人,她的心声,被爱慕之人听到了。
这就足够了。
她的路没有走错。
今后她能更坦然地面对寒熄,可以毫不掩饰地展露自己的情谊,看向他的眼神无需克制,因为他知道,他知道了,她喜欢他。
云峥在前头走了一会儿才发现后面的人没跟上,他本想回头去寻,又在风中探不到阿箬的气息。林子里的阵法与结界都是他设下的,云峥了如指掌,所以那突如其来的结界叫他一愣,回头寻人的脚步停顿了。
云峥就在原地等着,看向对面的那座山峰,心情有些复杂。
阿箬几乎咬牙切齿地问他当初的罪孽由谁来担时,云峥回答不上来,因为他险些死了,所以放下了过去,愿意投身于秋风峡摆脱饥饿与苦难,修仙道,但不是人人都愿意这样的。
那个神明之于阿箬,是什么呢?有多重要?
当年安亲王府的下人反噬,一把火烧死安亲王女时,云峥虽小,可他心里也是憎恨的。他想过报仇,但他太弱了,他想找到皇帝后让皇帝差人为安亲王女报仇,这个憎恨最终也在十年的漂流逃亡中化为烟云。
云峥能放下自己的娘亲,阿箬却放不下她的神明。
心口有些凉,云峥垂眸才发现他胸前的衣服破了一小块,是今早阿箬用匕首抵着割开的。她那不死不休的小模样,今后如何能放下执念,走向另一条路呢?
另一条……堪称奇迹造化的路。
阿箬中迷毒晕倒在寒熄怀里,额前闪烁金辉的模样又在云峥的脑海中浮现了,他摇头挥去杂念,也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阿箬牵着寒熄心情大改,她的脸上不再清冷,就连眉眼都可见愉悦,嘴角扬起,走到云峥身边还朝他一笑:“久等了。”
云峥摇头,再去看寒熄一眼,相比阿箬的轻快,寒熄的脸色就沉重了许多了。
结界里发生了什么云峥没问,只是趁着现下天气不错,没有落雨,赶紧带着阿箬又翻了一座山,才在那座山中寻到了蛇妖的气息。
阿箬走在山脚下,抬眸去看苍穹,能见几只仙鹤中穿过了一只黑白羽毛交错的海东青,猎云也找到隋云旨了。
一夜大雨,冲散了林间许多痕迹,那些被蛇妖摧毁的树枝断节处还是水润的,上面带着些许血腥气。
阿箬远远就闻到了,藏在妖气中的血腥气很重,猎云盘旋于这片上空,碍于山林间的阵法和结界不得飞入,焦急地扑扇着翅膀。
云峥眉头轻蹙,从地上捡起了一片带血的蛇鳞。
阿箬没见过隋云旨变成蛇的模样,但他母亲是她亲手杀的,她记得英枬的蛇尾,隋云旨的蛇鳞与他母亲的一般。
周遭被破坏得极强,阿箬的眼神也沉了下来,她的脚步加快了些,在嗅到了妖气那一瞬便喊道:“隋云旨!”
断枝遍地的林间,荆棘丛中满是血淋淋的蛇鳞,经过一夜雨水冲刷竟都冲不干净。阿箬见到隋云旨时,他挂在了一株树上,巨大的蛇身缠绕着树干,蛇尾无力地垂下,仿佛死了一样。
靛蓝的衣衫破碎,一截苍白的手臂从蛇身下露出,凌乱的黑发打了结,隋云旨浑身脏兮兮的,像是经历了不止一场恶斗。
阿箬走到了那棵树前,发丝凌乱的脑袋就在她的眼前,青丝遮住了隋云旨的半张脸,他上半身为人,下半身是蛇形,气息虚弱。
“隋云旨。”阿箬叫了他一声。
有人靠近隋云旨不曾发现,却在听到这一声呼唤时,动了动手指,勉强睁开了一只眼。
眼前所见,正是青绿衣裙的少女,她歪着头,眼神中也不见怜悯,声音淡淡道:“你将自己弄得太惨了些。”
隋云旨闻言,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呜咽,几次痛喘,化成了一句:“阿箬姑娘,好久不见。”
不久的,几个月前才见过,只是那时隋云旨不长现在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
阿箬撇嘴,心里突然有些忐忑,随后又定下心神,人活着就还好。
“你打的?”阿箬回身,看向云峥的眼神藏不住些许责备。
“不是我。”云峥瞥了一眼光明山中的深潭,低声道:“先将他带去我的住处吧。”
阿箬察觉到他的目光,也顺着那深潭看去。
光明山间,青云江汇聚而成的深潭中,一条巨大的鱼形映在了水纹之下,缓缓游过。
第93章 青云渡:八
云峥住的地方比较简单, 他在光明山的一处半山腰上盖了一所小院,一进一出,共两间房, 院门外全是不死花, 花瓣铺成了一条粉红色的小道。
云峥所住的屋子里除了床与桌,其他什么也没有,比起往年在安亲王府里他的住所来说已经简陋了许多, 堪称贫穷。
桌上放着竹筒茶壶与茶杯, 木屋里散发着丝丝草木清香, 门前避雨的檐下挂了个银质的风铃,此刻正随风叮铃作响。
隋云旨就躺在床上。
一条薄毯盖在了隋云旨的腹间,他上半身为人, 下半身为蛇, 粗壮的蛇尾上全是伤痕,人的皮肤也成不自然的病白,泛着淡淡的青色。
阿箬不会治伤, 云峥不知为何倒是会一些,瞧着手法有些娴熟, 正采空中的灵敷于隋云旨的伤口处。
伤口已经不流血了, 隋云旨也慢慢清醒了过来。
他有一只眼伤得比较严重,此刻青紫紧闭着,另一只眼半睁, 费力地看向阿箬的方向, 在见到阿箬时居然还能笑出来:“阿箬姑娘。”
阿箬瞥了一眼木屋外停在树枝上的海东青, 嗯了声:“你与人打架了?”
“嗯。”隋云旨实话实说:“这里好多妖啊, 我打不过。”
他是打不过, 把自己弄得也太惨烈了些, 就连人形都维持不了,足足在树上挂了好几日,淋了几天的雨水又经暴晒,能捡回来一条小命已经算不错了。
阿箬想,好在猎云找到了她,若不是有猎云引她来秋风峡,下次阿箬过来时世上恐怕就没有隋云旨,只有那株树上挂着的一具晒干了的蟒蛇。
“阿箬姑娘找到那个人了吗?”隋云旨问。
阿箬将目光收回,落在一直背对着她不做声的云峥身上,她没应话,隋云旨就知道她大约是没找到的。
隋云旨道:“我见过那个人。”
云峥给隋云旨治伤的手顿了顿,双眸垂下,嘴唇抿成一条线。
“你说。”阿箬正襟危坐。
隋云旨眯起眼去回忆,记忆中的片段逐渐清晰:“他大约二十五,额心有一粒青痣,身量不高也不瘦,细眸薄唇,穿着一身暗蓝色的水纹衣裳。”
这话说得太过详细了,就好像隋云旨与对方碰面后又细细看了一番。其实隋云旨的记忆有些模糊,他只在黑暗中远远瞥见了那个人,却偏偏自入秋风峡后,一切回忆都变得深刻清晰,反倒让他在那匆匆一瞥中记住了对方的样子。
云峥放下隋云旨的尾巴,转身对阿箬道:“他至少与五个不同的妖争斗过,不是我林中阵法所伤,这一身血腥气若继续留在秋风峡里,怕是会引来其他的妖。阿妹若想要你的同伴好,还是快些带他离开这里吧。”
阿箬挑眉,听出了云峥话中逐客意味,不等阿箬开口,隋云旨却说:“不用管我,死也不过一条命,阿箬姑娘去找那个人,或叫我来引出那个人都可。”
云峥闻言,回头瞥了隋云旨一眼:“你真不要命了?”
“那你呢?”阿箬打断了云峥的话:“你在为那个人掩藏什么?”
云峥静默,他从未否认过认识那个岁雨寨的人,之前在与阿箬交谈的过程中,也透露出他知晓当年岁雨寨的事,可他依旧在包庇那个人,只因那个人不是主动去伤害神明,也是被隐瞒吃下了肉汤。
一番话谈至此时已没什么好继续说下去了的,几方缄默,阿箬起身,牵着寒熄走出了木屋。
她觉得闷,想出去透透风。
“阿妹!”云峥对着二人背影喊了一声,没叫住阿箬,也没主动追上去。
隋云旨还躺在床上,见阿箬离开,挣扎着要起来,半边身子立起后又瞥见了与阿箬并肩的寒熄,仅剩的那只眼睛轻轻眨了一下,还是躺了回去。
云峥见状,撇嘴:“还知道躺下养伤就好,那就死不了。”
“我见过你。”隋云旨盯着云峥:“在我入秋风峡的第一日。”
那一日他见到云峥在湍流中垂钓就知道对方不是一般人,阿箬说过让他避开擅玄术者,隋云旨也是这么做的,他想避开云峥,却意外被另一股妖气引入了秋风峡深处,站在了光明山脚下。
而后他便嗅到了风中那熟悉的仙气,隋云旨想寻个究竟,才入山就被阵法所困,他破了几个阵法,紧接着便遇上了山间的妖。若一个两个还好对付,偏偏这光明山中大小妖怪不计其数,隋云旨负伤逃跑,猎云被结界和阵法拦着追不上他,便去找了阿箬。